第9章

“思渡!程思渡!你跑哪兒去啦?”舊洋房的窗子裏程媽媽喊着。

程思渡立刻觸了電似的從譚輕的嘴唇上彈開,腦袋仿佛有些害羞地低垂着,轉來轉去,不知道說什麽話,又突然很用力地拉了一下譚輕的手,丢下一句“不能反悔”很快跑掉了。

譚輕站在原地,望着程思渡逃跑的背影,摸了摸自己濕潤的嘴唇。

“哥!哥!快看!巫婆出來了!”思盈拉着思渡,拼命想要他看電視機裏的可怕巫婆,可是程思渡今天似乎興致不高,窩在綠色天鵝絨沙發裏,抱着膝蓋,頭靠在沙發背上,臉上的表情很懶,但又和以往的那種懶不同,像是在做夢,臉頰上飄着淡淡兩朵紅暈,笑又不敢笑,卻又憋不住。

終于,他把臉埋進沙發靠背裏,傻乎乎笑了一聲。

不敢置信,譚輕脾氣那麽硬,嘴唇竟然很軟。

程媽媽吹幹頭發,走進來拍拍他,“睡覺了。”

一家四口睡在一間房裏,兩張大床,思盈和思渡一張,他們夫妻倆一張。

思渡看着媽媽往臉上拍護膚品,把臉拍得敦敦響,又問:“爸爸呢?”

“樓下打牌呢,我們先睡。”

一早醒來,幾個人正在樓下用舊報紙糊門。思渡帶着思盈過去幫忙,揀起最新的一張報紙,下意識地看了幾眼。

“是一樁滅門慘案啊。”一個工人說,“這個連環殺人犯半夜闖進去殺了那戶人家,在警察趕到之前自殺了。案子只能這麽結了,最慘的是那個男孩兒,聽說好像是當天晚上跑去網吧玩,沒鎖門啊,估計那個殺人犯就是那麽進去的。等他淩晨回來的時候,爸媽都已經被警車拉去殡儀館了。”

思渡打了個哆嗦。

思盈小聲說:“哥哥,殺人犯會坐牢的吧。”

“可是殺人犯自殺了,怎麽坐牢呢?”

思渡又問:“譚輕呢?”

工人抹把汗:“一早下工地啦。”他挺狹促地笑了一下,“小老板,你和譚輕關系不錯哦。”

思渡臉色不自然地應付了兩句,糊了一會兒窗戶又回去了。

午睡完,思盈跑去附近林子裏踩了好多狗尾巴花。思渡鬧着用狗尾巴花蹭妹妹的臉,一擡頭,林子裏慢慢走近一個人,穿着工裝黑T和軍綠長褲,褲腿上還有點泥點子。

譚輕正回來準備換一把稱手的鐵鍬,遠遠就看到了林子裏玩鬧的程家兄妹。

思盈攥着一大把狗尾巴花遞給譚輕,很認真又很驕傲地說:“你可以把花送給我們這兒最漂亮的人。”

頂着思盈大眼睛發射出的閃閃電波,譚輕想了想,把狗尾巴花塞給了措手不及的程思渡。程思渡的臉立刻紅了起來,唇角含着笑,眼睛流着蜜似的甜潤。

“那我送給你哥。”

思盈氣得大叫:“哥哥是男孩子!”

“不行嗎?”譚輕語氣還是淡淡的。

“不對,應該送給女孩子!”思盈捏着自己漂亮的麻花辮,“紮辮子的女孩子。”

譚輕照樣不哄不鬧,雲淡風輕地看着那把灰綠色的狗尾巴花,“已經送給你哥了,我不能反悔。”

思渡忍不住,輕輕喊了一聲“譚輕”。

思盈氣鼓鼓走在前面,思渡破天荒地沒有追上去,慢吞吞落在後面,慢吞吞和譚輕并肩,又慢吞吞地牽住譚輕的手。

思渡小聲說:“你的手上有點繭子。”

“嗯。”譚輕用力地把掌心裏孩子樣的手握緊了,“痛嗎?”

思渡搖搖頭:“不痛。”他頓了頓,“我以為你昨天後悔了。”

譚輕側頭看了他一眼,似乎笑話他,“我不是主動親回去了嗎?”

思渡就笑笑。

譚輕揉了揉他細膩柔軟的指腹,又松開,“我還要回去幹活。把妹妹追回來,小姑娘好像真生氣了。”

“她不生氣的,我給她煎個火腿蛋,她吃完就不生氣了。”思渡輕快地說。

“好。”

思渡經常夜裏跑出去。

他和洗完澡的譚輕在遠離工地的田間小徑上一遍一遍地走,青色麥苗在盛夏瘋長,已有半人高,天邊銀月低懸,月光太溫柔,思渡每一腳都像踩在雲端,快樂得那麽不真切。

“譚輕。”思渡拉拉他的手,“你之前談過戀愛嗎?”

“沒有和男孩子談過。”

“那女孩兒呢?”

“有。”

思渡緊握的手有些發冷,想要松開又被譚輕拉緊,“實話實說,你不要生氣。”

思渡像是生灌了三瓶山西老陳醋,嗓子眼兒裏都冒着酸,“你們也拉手了嗎?也接吻了嗎?”

譚輕哂笑:“我就給她講題了。”

思渡站着不動,“快點,現在親我一下。”

譚輕借着月色看程思渡的臉,多理直氣壯的要求,嘴唇卻羞得哆嗦,像花骨朵,睫毛亂顫着催,快點呀!

譚輕伸手摸了摸思渡的睫毛。思渡突然就無比平靜,甚至生出一種溫柔到近似皈依的況味。

譚輕伸手,點化了程思渡這顆情竅未開的石頭。

程思渡還想開口喊譚輕名字,就被譚輕很輕很慢地堵住了嘴唇。

他們黏在一起,半邊身緊緊貼着,一邊接吻,一邊慢慢朝月光鋪滿的銀色小徑走去。

一個月工期到了,譚輕領了錢,五千多塊,全存進卡裏,卡被縫進襯衫內袋裏。

譚輕沒有理由在留在這裏。

程思渡那天大發脾氣,飯也不吃,樓也不下,別人都以為他生病。他生病似乎是家常便飯。

譚輕沒辦法,上樓去敲門,篤篤兩聲,卻不推進去,“思渡,我要走了。”

程思渡哭着說:“你走啊。你是騙子,你是不是就逮着我騙了?”

譚輕頓了一下,“思渡,等等我。”

譚輕給不出承諾。

程思渡在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去大學裏報到,軍訓接踵而至。

程思渡穿着迷彩服,一早上軍姿端正後,沖進食堂就開始胡吃海塞。他皮膚白,曬了兩天後,全班男生都黑成焦炭,只有他怎麽好像曬不黑似的,隔壁連的人文學院女生們偷偷給他取外號,叫傅粉程郎。

程郎喝完稀飯就往宿舍走,剛走出食堂,就看到烈日下停放着一輛黑色的電瓶車,塞滿了快遞。一個身形高大俊挑的青年戴着一頂黑色鴨舌帽站在電瓶車旁,伸手把快遞遞給旁邊女生,聲音低沉,“請簽個字。”

程思渡站在原地。

過了好一會兒,青年擡起臉,在帽檐下看到穿迷彩的雪白程思渡,眉毛都濕漉漉的,像溺水的生還者。

譚輕笑了笑:“沒曬黑。”

程思渡別忍住,一頭撞進譚輕懷裏,把譚輕撞得一個趔趄,險些栽倒。

程思渡的軍帽脫落,露出柔軟的黑發,眼尾可憐兮兮地泛紅,很沒有威懾力地放狠話:“我撞死你!”

譚輕卻揚着眉毛大笑起來。

這是15年的夏天。

他們只分開了二十三天。

譚輕在當快遞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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