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泰和醫院702床
三個月前阿九重傷時,所居住的是北京一家名叫“泰和”的私人醫院。位置偏遠,價格昂貴,但勝在環境優良,醫資上乘。
醒來後第一次睜眼,阿九首先看到的便是醫院新刷的嶄新的天花板,再有,就是擺在床前的一盤暗淡的果色。
在他左手邊的床頭櫃上,放着一只塑料果盤,果盤上整整齊齊碼放了九塊蘋果,每一塊都被切成栩栩如生的兔子,豎着果皮耳朵,插着牙簽尾巴,精巧可愛。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果肉上泛着大團大團氧化産生的茶色,這些“蘋果小兔”并不新鮮,擺放在重病昏迷的阿九床頭,不知道已經放了多久。
他一清醒,監測着各項指标機器的醫生護士很快趕來,阿九扯了扯沙啞的嗓子,說出他失憶後的第一句話——
是誰在照顧我?
護士們面面相觑,沒想到這個長期昏迷的病人醒來後第一句竟是提出這樣的疑問,最終,一位姓肖的主治醫生站出來說:沒有人,從你被送來醫院到現在,還沒有任何家屬找過你。
是嗎。
阿九重新閉了眼,不顧護士們擔心的驚叫,放任自己再次陷入昏睡。
再然後,所有人陸陸續續得知,這個可憐的病人失去了重傷前所有的記憶。
沒有名字,沒有身份,也沒有來探望的人,按照醫院某個約定俗成的慣例,護士們開始喊他702床。從那以後,泰和醫院的702床就是他。
這家醫院良心的令人感動,在明知道他交納不出任何診金的情況下,還是堅持為他做了全套檢查。檢查的結果令人遺憾又激動:702床,初步診斷為逆行性遺忘症,外部撞擊造成的腦損傷,使患者失去部分記憶。
幸運的是,他也只失去了部分記憶。最重要的生活沒有障礙,從語言到文字,從社科文化到基本禮儀,甚至到一些複雜電器的使用,這些關乎生存的知識都保存的完好無損。
消失的只有記憶,有關人際關系,有關他自己。
很長一段時間,702床都是泰和醫院的寵兒。阿九人長得不錯,又愛笑,很會讨小護士們的歡心。跟醫院的人熟絡以後,阿九便獲得了自由活動的權限,偶爾還會提一些不痛不癢的請求,都被花癡的小護士們一一滿足。
有一天,他說他想吃蘋果。
聽到這話的小護士滿口應下,特意跑到商場的進口超市,買了兩枚又大又甜的圓蘋果,洗幹淨了送到阿九面前。阿九凝視了許久,微笑着道謝接過。
一連好幾天,阿九都說要吃蘋果,醫院上下的護士幾乎給他買了個遍,各個品種都有,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沒有一個人的蘋果讓阿九真正滿意。護士長專門把蘋果切成兔子小塊,凍的脆脆的送到他面前,阿九道謝着收下後,端詳了許久,最後仍舊沒有吃掉。
那之後沒多久,阿九便離開了泰和醫院,開始了自己的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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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阿九躺在廉價的青年賓館中,開着電視,有一下沒一下的調整着漆黑的耳釘,斷續又清晰的聲音很快從耳釘裏傳來。
沒有錢包,黎秋花了整整四個鐘頭才走回自己的住處,到家時外面的天已經徹底黑透,他疲憊的打開門,将自己丢入沙發。
安全鎖,彈簧門,還有空調轉動的噪音。
阿九敲打着手指,一邊聽,一邊默默判斷着有關黎秋的一切信息:這個黎秋的住宿環境,恐怕并不像他的穿着那麽鮮亮,不過鑒于北京高昂到離譜的房價,多半是一間二手單身小公寓。
黎秋在沙發上躺了足足四十分鐘,阿九一度懷疑他是不是累得睡了過去,畢竟四個小時太陽下的長途跋涉,讓許多成年人都難以吃消,而這個黎秋看起來也不擅長運動。阿九不禁嫌棄,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正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毫不愧疚的繼續竊聽。
很快,對面傳來衣服摩擦的聲音——黎秋脫掉被汗水濕透的襯衣,給自己倒了杯水。
他先後倒了三杯,花了十分鐘,一小口一小口的咽下。
酒嗎?還是飲料。
阿九眯起眼,随後對面關門聲響,只剩下一串綿密而細碎的流水聲——黎秋洗澡去了。
從頭到尾,連電視和音樂的聲音都沒有,這樣的生活,實在單調的令人乏味。
阿九掏出黎秋的錢包,裏面除了現金、卡片和身份證,還有一張厚厚的布紋名片。
碧水茶莊黎秋 銷售經理聯系電話:180XXXXX81
原來是做茶葉生意的,剛才喝的也是茶吧,無聊的職業。阿九摩挲着名片,忽然眉頭一挑,了然的笑笑,用指甲摳向名片的縫隙——果然,這有兩張名片嚴絲縫合的粘貼在一起。
分開第二張名片,阿九的手指卻不經意的一顫——
泰和私人醫院肖利主治醫師電話預約:XXXXXXXX醫生的電話下面被人用水筆強調似的劃了幾道,藏在錢包的深處,提醒着主人不要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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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經營茶莊,那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各大歷史悠久的老字號茶莊比肩接踵,争奇鬥豔各有所長。
但是黎秋經營的這家茶莊卻是個例外。
在某個住宅小區狹窄的路道裏,就坐落着他小小的碧水茶莊。店的門面不大,裝潢的古色古香,既不會放出滋擾居民的悠揚音樂,也不會散發小廣告貼的滿街牛皮癬,總之精致而低調。
一人經營的茶莊,蜷居在寧靜的小巷裏,平和又安靜。
今天依舊是大日頭,黎秋一身淡藍色的襯衫,坐在店裏的玻璃窗前,拿着水果刀,一下一下的削着蘋果。他的手腳很白,在陽光的灑照下細膩透亮,銳利的小刀被他握在手中卻是最乖巧的工具,吐出一段又一段完整的果皮。
阿九站在陰影處瞧了有十分鐘,不得不承認,他由衷的喜歡這樣安靜優美的畫面。
片刻之後,店門頭的風鈴響了,碧水茶莊迎來今天的第一位客人,黎秋的手指一抖,長長的蘋果皮就這樣斷了。
來客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頭兒,長袖長褲,戴着一副遮陽的墨鏡。
黎秋滿臉微笑的走過來,将老人請到空調下的藤椅上:“老先生,您需要點什麽?茶葉還是茶具,自己喝還是送人,我都可以為您推薦。”
老人不輕不重的咳嗽了一下,沙啞道:“先嘗嘗味道吧,讓我看看現在都有什麽好貨。”
“好的,您稍等。”黎秋把茶目清單擺放在老人面前,轉去後頭燒開水,不過沒一會兒,他又端着兩只盤子來到老人面前。
“這兒有瓜子和水果,您先随便吃點,茶馬上就沏好,很快給您送來。”
老人沒有應聲,就連黎秋什麽時候離去的也沒在意,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面前的其中一張盤子上——雪白的蘋果,被切成可愛小兔的模樣,豎着果皮耳朵,插着牙簽尾巴,一共九塊,整整齊齊排列在盤子正中。
病床前那盤茶色的蘋果與眼前的這一幕瞬間重疊,一模一樣的手筆,絲毫不差的造型,平靜的震懾着他的心田。
老人伸出手,頓了頓,捉起一只蘋果小兔塞進嘴裏。
——甘脆好吃,三個月前他在泰和醫院沒能吃到的蘋果,今天終于如願以償。
就在黎秋沏茶的功夫,又有人推門而入,店門頭的風鈴被撞得呼啦啦直響。
“黎秋!在不在啊,快出來黎秋!”
來人大熱天扣着個鴨舌帽,一進門就扯着嗓子喊黎秋的名字,單手插在褲兜裏,焦躁的走來走去。
黎秋從後臺鑽出來,一見到對方,立刻輕松的笑了:“周志遠,你怎麽來啦也不給我提前說一聲?快坐,我這兒正泡着好茶呢,給你來一壺。”
周志遠跟黎秋是生意上的朋友,關系很鐵,也就不玩這套虛的,粗着嗓門道:“哎沒空沒空,我來是有要緊事兒。”
周志遠意有所指的掃了一眼藤椅上端坐的老人,把黎秋拉得遠一些,才壓低聲音道:“問你個急事兒,上次我交給你的那個古佛玉,你還留着嗎?”
他這一說,黎秋才想起昨天在西餐廳裏抵債的事,心虛的笑笑:“留着,當然留着的,你現在需要拿回去嗎?”
聲音自竊聽器傳至老人耳朵裏,老人撇撇嘴,要知道,那玉現在可在阿九西餐廳的服務員小蔡手裏呢。
周志遠一個勁兒的擺手,臉上是少見的嚴肅:“你留着就好,我不拿,但是你要注意,回去了趕緊把那塊佛玉藏好,千萬不能再随随便便挂在身上,被人發現就不得了了。”
“為什麽?”
周志遠龇着牙,一字一句道:“很危險——我得到可靠消息,最近有一夥人盯上了那塊玉,他們不僅找玉,還要找玉的擁有人。所以你現在什麽都別問,找一個你認為最安全的地方把佛玉藏起來,等風頭過去了我再給你解釋。現在我要馬上離開北京,記住了,一定要藏好!”
“可是志遠……”
“手機我已經停機了,等過一陣子我會來找你!”
說罷周志遠重新扣上帽子,跟來時一樣急匆匆的離開了。
黎秋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不明所以的搖搖頭,很快回到老人這邊,送上熱氣騰騰的清茶。“讓您久等了,老先生,這是這個月新到的碧螺春,味道很不錯,請您嘗嘗看。”
青藍的瓷杯中,卷曲的茶條随着水流緩緩翻滾,色澤翠碧,清香入鼻,的确是好茶。
老人把茶端到面前,聞了聞,又重新放下。
黎秋面露疑問,就聽老人開口道:“不用喝了,看來你這兒的茶色不錯,我打算買盒禮茶,到醫院探病送人。”
“那個有的,”黎秋熱情的把菜單名目翻到最後一頁,指給老人看,“這些,這些,還有這些,都是我們店裏比較受歡迎的禮茶。唔,冒昧的問一句,您看望的病人大概多大年紀,因為有一些禮茶,對治療高血壓糖尿病有較好的功效。”
老人搖搖頭,“是個二十多的年輕人,住院好幾個月了,随便送點什麽都行,不用講究那麽多。”
“這……我明白了,我這就給您拎幾個樣品。”
就在黎秋轉身的時候,老人忽然叫住他:“小夥子,你等一下,我有個問題想問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