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chapter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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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一一直都是,讓人吃驚的天才。

顧律銘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宋一已經不在二院,甚至不在北京這個事實。

明明一年前,那人還是世界青年醫生代表,意氣風發地在尖端醫學峰會上侃侃而談,留下別人望塵莫及的背影。

現在仿佛一切只是顧律銘自己的鏡花水月。

宋一再也不會站上手術臺,再也不會在戴上口罩帽子後露出炫目的笑眼,再也不會,回到這個他千辛萬苦,終于踏進來的舞臺裏。

原本以為已經拉近的距離,忽然變得無限遠,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遠。

陳松林說宋一已經不是他想的那個宋一了,顧律銘不信。

他要去找宋一。

做出這個決定并沒有花費顧律銘太多時間和精力。他還沒有和二院簽正式合同,随時都可以走。

就算全世界都認為他腦子出了問題,放着臨門一腳的好工作不要,跑去不知所謂的地方,也沒關系。

宋一在那裏,在那個用一張火車票就能直達的地方。

他要去!

去宋一身邊!

瑞林在京九線裏,從北京出發,需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車。顧律銘想,宋一多半是買了去終點站的票,上了火車躺下睡覺,醒來到了哪,就近就下了車。

陳松林說的沒錯,宋一只是單純的想去一個沒人認識他的地方,他走的毫無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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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律銘來到這個南方小城時,恰好碰到這一年的夏季多暴雨。從他住進市中心酒店後的一個禮拜,大雨都沒有停過。顧律銘從小長在北方,對于這種連綿的雨天有點難以招架。他不知道宋一居然會喜歡這種潮濕的南方城市。

瑞林很小,從市中心出發,開車只需要四十分鐘就能進入鄰縣的地界。瑞林又很大,常駐人口幾十萬,宋一躲在這裏,他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找到他?

顧律銘敏感地意識到這會是場戰線無限拉長的戰役。他不可能大張旗鼓地搜索宋一,更不可能把宋一的照片印在尋人啓事上貼滿瑞林大街小巷的電線杆子。他需要在這個城市落腳,也需要一份工作。

他什麽都不會,只能當醫生。

他去瑞林的人民醫院應聘,帶着點期望能在醫院同宋一意外重逢的僥幸心理。但很可惜,他成為人民醫院普外的新醫生後,翻遍所有人事名單都沒有找到宋一的名字。他總想着有一天會和宋一在瑞林的街頭擦肩而過,想完後再罵自己真是個不切實際的傻叉。

顧律銘幻想過無數種和宋一重逢的方式,最心馳神往莫過于人海中那不經意的一瞥。後來事實證明,當他們兩個人真正相遇時,第一眼就能認出對方的永遠會是顧律銘。而顧律銘當時毫無準備,便由着那恍惚又快速的标槍穩穩投擲進他心中。

那天的天氣還算不錯,顧律銘本該按點下班,卻被因為出急診手術而抽不開身的主任抛了個任務——接人。主任的女兒在郊區的縣一中讀高一,寵上天的公主大人,家裏人遲來一分鐘都要發飙。主任走把車鑰匙遞給顧律銘,臉上是急切和焦慮的表情。顧律銘應了下來,主任臉色立馬陰轉晴,說小姑娘認得車,不用他費心找。

于是顧律銘便開着主任的那輛嶄新別克去了縣一中。

一中是全封閉式高中,除了周末其他時間學生一概不允許出校門。主任車上有學校發的通行證,在周末接送學生的那段時間裏可以進出學校。

顧律銘順着擁擠的車流一點一點挪進校內,停在小姑娘宿舍樓下。他特意倒好車以便接到人後可以直接走人。從他的視線方向可以看到前方T字路口拐過來的學生,放假回家的喜悅在他們臉上表露無遺。念書,可能是人這輩子在懂事後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時間了。

學生們三五成群地途徑別克車,有調皮的則會故意湊過來拿車窗當鏡子。

若是從前,顧律銘可能會很不耐煩這些幼稚舉動。現在他心态變了,看着這些小朋友便覺得自己老了,再也不可能做出這種單純又張狂的事來。因為會覺得難堪,會害怕丢臉,會習慣性地考慮一件事的後果對自己是否有利。

那宋一呢,宋一對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麽呢?顧律銘有時候會這麽問自己。他可以肯定這番沒頭沒腦的追逐不會有讓他得利的結果。他有時會覺得疲憊,為什麽他要在這個陌生的南方城市生活,他不喜歡這裏的雨,聽不懂這裏的方言,更吃不慣這裏的菜。而在這家二甲醫院裏,他是唯一的Dr.所有他在海德堡的抓狂、以苦澀自給看起來都像個笑話。

但他又覺心有不甘。

從二十一歲到二十七歲,他一生中最癫狂最孤苦的歲月。現在放棄,那他之前的那些堅持算什麽?他怕,他怕現在一放棄,他就再也沒有重新追逐的力氣了。他現在這個年紀,至少還能讓自己瘋癫到三十歲吧。

要是自己能回到學生時代的話就好了。別那麽驕傲,別那麽瞻前顧後,早一點和宋一相遇,早一點愛上他,早一點……

拐角處逐漸走出一個瘦高的身影,附近一些學生笑鬧着和他打招呼。顧律銘靠在座椅上,意興闌珊地随意擱置視線,只單純因為那個男人鶴立雞群的身高才下意識多看了兩眼。

男人穿寬大的衣服,戴碩大的黑框眼鏡,頭發蓋住了臉的輪廓,一副不修邊幅的模樣。他越走越近,偏過頭去和學生打招呼,露出一個讓顧律銘大腦卡殼的笑容。

顧律銘面上毫無表情,搭在方向盤上的手卻在瑟瑟發抖。他的視線仿佛被粘住似的,無法從那個男人身上剝落。直到那人轉身走進路旁的食堂建築內。他回過味來,最先湧上心頭的居然不是喜悅,卻是心有餘悸。如果他今天沒有幫主任這個忙;如果主任讓他女兒自己回家;如果沒有那場突然的急診手術……

這一瞬間,顧律銘冷汗淋漓地靠坐在椅背上,驟然放松下來的手已經有了輕微痙攣的症狀,驚喘讓他的胸膛劇烈的上下起伏着。他看起來像個突然從噩夢中驚醒的人。

顧律銘閉上雙眼,腦海中浮現出的是手術室,手術臺,穿綠色手術服的術者,還有将那些心髒保護層小心翼翼剝離開的持手術刀的修長手指。

他控制不住淚腺,副交感神經發作比他想象中還要可怕很多。

陳松林說宋一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宋一了。顧律銘不信。

現在他親眼見着宋一穿灰撲撲的衣服,把眼睛藏在碩大的眼鏡後邊,仿佛連頭發都了無生氣。

那個永遠把自己吊在懸崖邊忙碌的宋一;那個被所有人津津樂道的宋一;那個站在國際醫學學術峰會講臺上的宋一;那個他憧憬、仰望,從心底裏默默喜歡的宋一,已經徹底讓自己雲端跌落。

沒有白色巨塔一樣的醫院、沒有走動時狂舞的白大褂、沒有堆成小山高的煩人的病歷,也沒有緊張到汗流浃背的手術……瑞林一中的教學樓不高,路面因為周遭還在施工的建築而灰塵漫天,食堂餐盤裏甚至能看到殘留下來的油垢。生物老師一天上三節課,有積極努力的學生,也有滿不在乎的學生。教師宿舍距離教學樓只有三百米,距離食堂只有一百五十米。每天一遍又一遍重複在這些地方來回着,講同樣的課本,批改大同小異的試卷,看講臺下的學生換了一茬又一茬,然後徹底回歸安逸和平庸。

顧律銘并不理解當老師的樂趣何在。假期多?還是被一些熊孩子氣個半死。

宋一用夾病歷的方式把課本夾在胳膊下,如果他換一身衣服,顧律銘會以為他只是去某個醫學院講了幾節課。

外科教學書比高中生物課本厚了三倍,但把有關心髒的挑出來卻又要薄上太多。

心髒被無數血管包裹着,不知疲倦地跳動、泵血,盡心盡責地讓它所在的機體存活。它不知道自己供養的究竟是鞠躬盡瘁的科學家還是殺人如麻的變|态殺|手。它很堅強,亦很脆弱。

修複一個破損的心髒需要多強大的能力?

宋一曾經對此無比熱愛,仿佛攀越一個又一個險峰。

但是宋一的心壞了,誰能去把它修好?

顧律銘自诩沒有這個能力,他只能期盼着讓那可怖的傷口在時間的輕撫下不再哀嚎哭泣。

瑞林連綿的雨水終于停止,露出讓人歡喜的陽光。

而宋一,也終于用最不可思議的方式,重新回到了他的生命中。

宋一他,一直都是讓人吃驚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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