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chapter 29

12

顧律銘覺得世界仿佛跟他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你知道宋醫生辭職後去哪上班了嗎?”

“這個我怎麽可能知道啊,他走得那麽突然,大家都沒想到。”

“那,那你知道他為什麽突然辭職嗎!”

“這個……我不太清楚。你是宋醫生什麽人嗎?”

他是宋一什麽人,他是……

他什麽都不是……

****

“你好,杜老師,我是顧律銘。很高興能再見面。”

“難道是那個傳說中從德國回來的顧博士?”

“不用這麽說,叫名字就行了。以前我還在您手下實習。”

“啊!本科是我們學校的?”

“是啊,我六年前畢業的。”

“我記起來了,不就是宋一特別喜歡的那個實習生嘛!沒想到一轉眼這麽多年,我們都要成同事了!”

“剛畢業,臨床上很多東西都不太成熟,還得勞煩杜老師多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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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叫老師幹嘛,叫杜哥就行了。”

“杜哥,我聽說師……宋師兄已經不在二院上班了,是轉到其他研究醫院了嗎?”

“嗯……你問宋一的事啊,我知道的也不多……”

“他為什麽……”

“是他個人的原因,我也不想他走。他自己執意,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他自己的原因?為什麽?他不是待得好好的嗎,去年我還在夏威夷見到他。”

“哎,這裏面的彎彎繞繞複雜着呢。”

“那……那你知道他現在去哪了嗎?”

“這個?聽說是沒有進別家醫院,具體的我也不清楚。呵呵,這事原來鬧得這麽大啊,你剛回來就知道了。不過咱們圈子本來就小,一有風吹草動就弄得人盡皆知。可能宋一也是因為這些才實在撐不下去的吧。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顧博士,您什麽時候來上班啊,我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來個幫手。”

“杜哥,您就別打趣我了。人事科還沒有通知具體時間,不過應該就是這個禮拜的事。”

“老杜,7床的病人家屬說要辦出院了,你趕緊過去。”

“又是7床?!”

“杜老師,您忙,我不打擾了。”

“等等,你……你要是真的想知道宋一的事,可以去找陳松林看看。陳松林你認識的吧,就十九樓骨科的那個。”

“認識。”

“有什麽話說清楚就好了。”

“嗯。”

“不是尋仇吧!”

“……不是。”

“那就好那就好。”

骨科的陳松林,這個人顧律銘何止是知道,簡直聽得耳朵都要長繭。不管是念書還是實習時期,這個名字幾乎都和宋一綁定在一塊。據說兩人是從初中時代就玩到一起的死黨,交情過硬。

但他是認識陳松林,陳松林可不認識他。

“我找陳松林醫生。”

“老陳,找你的。”

“哪床的?”

“能借一步說話嗎。”

“有什麽事?”

“我來是為了宋一。”

“無可奉告。我很忙的,不要來浪費我的時間。”

“等下!我是認真的。”

“哦,你們這些記者在抹黑我們這方面做的确實挺認真。樓管搞什麽,怎麽什麽人都放進來。”

“我不是記者……”

“那你是誰啊。”

“我是下周開始受聘本院心外的顧律銘,抱歉,太着急了沒有第一時間自我介紹。”

“顧律銘?《新英格蘭》四月發那篇心髒論文的顧律銘?”

“是,你也有關注這方面的消息?”

“馬馬虎虎,看到了就掃了幾眼。我還以為你不回國了,歡迎啊同志,我們院雖然是二娘養的,還是不錯滴。”

“我以為師,宋一還在這裏。”

“啊?!難道你是追着宋一回來的?”

“…………”

“造孽哦。”

“…………”

“算了吧,別念叨宋一了,他現在整個人都廢了。”

“你知道他現在在哪!”

“不知道。”

“就算是電話號碼也可以。”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知道。他消失起來,連他哥都找不到,別說是我了。”

“你一定知道的。”

“…………”

“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抱歉……”

“我從六年前起就在盼望這一天,能和他一起工作!我真的很想見他一面!就算是讓我死心,我也想見他一面!”

“一個個都是這樣,真是怕了你們了。下午下班後我有時間,一起吃個飯吧。”

“好!”

****

“哎,宋一這家夥的事吧,我也不知道從哪說起好。話說你是因為什麽學醫的?”

“我?因為家裏長輩都是幹這一行的。”

“你爸媽都是醫生啊。”

“嗯,我爺爺是顧進衛。”

“噗……咳咳咳,不要突然就說這麽勁爆的消息啊,我心髒受不了的。”

“抱歉……”

“我猜你肯定知道宋一他家什麽樣的了。其實當年他家是不贊成他學醫的,尤其是他哥。他高中那會兒特別喜歡馬上障礙賽,要是不來當醫生,繼續培養那愛好,說不準哪天咱們就能在奧運會轉播的馬術節目裏看到他了。可惜他非要跟他哥犟,他哥不讓的他越要幹。要我說,他就不适合幹醫生。”

“為什麽?他很有天賦啊。”

“有沒有天賦是另外一回事,我是說他那性格不适合。當醫生還是冷情一點的好,患者那麽多,一個個哪同情得過來。宋一這家夥容易心軟,當醫生會很辛苦的。其實我們高中的時候還慫恿過他報幼教呢,被這個專業錄了多好,反正他喜歡小屁孩,哈哈哈。”

“…………”

“有時候,理智上可以理解的事,感情上卻怎麽也看不開。顧博士,我問你,假如現在有兩個患者都急需心髒移植,患者A是年過六十的老人,能夠負擔得起全額醫療費用,患者B是不滿三十的年輕人,無法支付手術費用。前者不管是手術成功率、并發症還是預後都比後者要差。但是前者錯過這一次手術,很可能熬不到新移植源。而後者如果繼續進行保守藥物治療,還可以在短期內将病情控制住。這個時候,出現一個移植源,你會選擇誰。”

“A。”

“為什麽。”

“你介紹的太籠統,老實說我也不好判斷,除非有詳細病歷。而且移植源這種東西,比較特別。假設AB患者病情類似,輕重度相差無幾,院方肯定是更喜歡做A的手術。”

“你說的沒錯,就算是我也更喜歡做這樣的手術……我抽一根,不介意吧。”

“沒事,你抽吧。”

“宋一,三年前收了個病人,23歲,叫陳磊。心肌病,心肌纖維化已經累及左心室區。用你們心外的說就是,三年之內不換心鐵定嗝屁。原本是建議他藥物控制,等捐獻者的心髒做移植。可惜病情惡化的速度超出宋一的預料,沒辦法,最後只好先給他做左心室減容手術,切除部分纖維肥厚化的心肌。雖然手術效果很好,術後陳磊心髒機能也有所恢複,但治标不治本。你是研究這方面的,應該比我更清楚。”

“以現在的技術,确實是除了換心,沒有其他徹底治療的方法了。那臺巴提斯塔難道是宋一做的?”

“手術一做完,可把他牛逼壞了。”

“呵,想象得出來。”

“要不是天才就好了,沒那麽多自負,沒那麽多自尊心,也沒那麽多抗在肩上的擔子。”

“那個陳磊……就是沒有得到移植源的B嗎。”

“你已經猜到啦。”

“他後來怎麽樣了。”

“死了。”

“死了?”

“死在手術臺上的。那時候他的心肌纖維化已經臨近晚期,理論上,接受保守治療會讓他活得更久,說不定就能等到第二個機會移植心髒,他家那邊也在積極湊錢。但這也只是最樂觀的一種想法,誰也不知道他的心髒能撐到什麽時候。藥物治療只能控制并發症,無法阻止他的心髒功能持續衰竭下去。而且,他的家庭根本沒辦法負擔之後的醫藥費用。他最後的結果,只有等死。”

“…………”

“宋一很不甘心,他之前一直堅持陳磊更适合這次心髒移植。手術風險更低、預後更好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陳磊很年輕,後半生還很長。從私心上說,陳磊是他的病人,他肯定是有感情的。不管是從情感還是理智上他都很想讓陳磊接受這次心髒移植。手術費根本不是問題,他可以幫陳磊出。”

“那為什麽最後陳磊還是被排除在手術之外?”

“院長怎麽會由着他來。這個陳磊他可以出手術費醫療費全包,那以後的張磊、王磊、李磊呢?姑且不談幾十萬的費用,他憑什麽說另外一個病人不值得移植那顆心髒?我能理解他想自己的病人好起來的心情,但醫療資源分配這種事怎麽可能是一張嘴就能說得清的。後來宋一執意要給陳磊做二次壞死心肌切除術,他真的瘋了,以他的年資根本沒資格自行決定做這種等級的手術,他瘋也就算了,那群護士和麻醉居然陪着他一起發瘋,真當自己還是光環加身的漫畫主角啊。就算家屬簽完了所有同意書,他事後也是要吃處分的。更何況陳磊術中死亡,幾乎就是醫療事故的定性。後來事情鬧得很大,院長都氣住院了。你在國外可能沒怎麽聽說就是了。”

“鬧得很大,為什麽。陳磊的家屬醫鬧了?”

“更慘,陳磊媽媽從外科樓的樓頂跳樓,當場死亡。全城記者都蜂擁了過來。宋一那點事院長想瞞都瞞不住。要不是他哥在後面幫他擦屁股,我看他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現在想想都要被他氣死,平時那麽聰明的一個人。”

“可就算是這樣也不至于……”

“怎麽會不至于呢。他這個人,長這麽大從沒受過苦,想要什麽就有什麽。家庭、事業、交際,只要他希望自己有的,輕而易舉就能辦到。他哥寵他寵得那麽大一人了還跟小孩兒似的。陳磊的死對他打擊太大了,那些亂七八糟的記者也是。而且,後來那個移植了心髒的病人術後也因為免疫排斥過世,緊接着方媛又出事,他整個人都不行了。”

“方媛怎麽了?我記得我出國前他們不是都快談婚論嫁了。”

“是啊,談婚論嫁。方媛倒是很想結婚,可惜宋一,不怎麽積極。宋一家什麽情況你也知道,很看不上方媛,他爸媽一直不同意他們結婚。宋一工作狂一個,天天泡醫院裏,拖拖拖就一直拖着。也難怪方媛抑郁症。”

“抑郁症?!”

“方媛不能生育,聽說是先天很難受孕。”

“…………”

“她沒敢告訴宋一,心事越積越多,就爆發了。割腕自殺,發現的時候已經沒了。哎,發生這些事我知道宋一心裏堵,他走的時候我以為他只是想出門散散心,結果他不僅工作辭了,還壓根不打算回來了。”

“沒人勸勸他嗎,就這麽讓他走了?”

“誰知道呢,可能他是真的不行了吧。像他那種樣子,是沒辦法再拿手術刀了。”

“可是除了當醫生他還能做什麽?!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不更應該勸他回來嗎。他适合待在手術室,他就是為這個而生的!”

“你以為我願意他縮頭烏龜似的逃跑?我沒勸過他嗎!嘴皮子都磨破,就差跪在他面前讓他回來。還要我怎麽樣,把他手腳砍斷弄回北京嗎!”

“……,抱歉,我不是責怪你的意思,我只是……”

“我知道,你不用道歉。那時候我可比你現在要狂暴多了。宋一那是心病,沒藥醫,有時候我想他走了也不是什麽壞事,總比留在北京發瘋得要好,你不知道我那時候多怕他一個想不開就……就……哎,不說了,槽心,你吃好了嗎?”

“嗯。”

“可是我看你筷子都沒動幾下。”

“謝謝,我有點……吃不下。我去付賬,讓服務生再上個水果拼盤,你坐會兒。”

“哎哎,哪有你付賬的道理。我來付我來付,好歹你也來二院了,就當是我給新同事接風洗塵。好久沒和人說宋一的事,難得有個人聽我抱怨他。”

“哪裏,該是我謝你能告訴我這麽多有關宋一的事。”

“哎呀,這麽一看我這人還真是大嘴巴,一下把宋一黑歷史都給抖了個遍。”

“…………”

“哈哈哈開玩笑的,這個給你。”

“這是……?”

“那家夥現在的老窩。”

“瑞林?這是哪?”

“好像是在江西哪個地方,我也不認得。”

“他怎麽會去那?”

“誰知道呢,說不定就是上火車前随手在中國地圖上一指,說不定就是腦子抽抽。好了,我得回去了,老婆給我打了好幾個奪命電話。”

“謝謝……真的。”

“謝什麽。年輕人啊,還是要多往前看。”

“謝謝。”

顧律銘望着陳松林離開的背影融進夜色裏,融進紛雜地塵世裏,腦子裏卻一直回閃着陳松林方才同他對視時的眼神。

即便陳松林嘴裏說着含蓄的勸退,但那個眼神好像在說——他就在那裏,在那個深不見底的深淵裏。

去找他吧。

帶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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