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顧三少

顧深的話讓遲遲眼眶中擠滿的眼淚都忘記了要掉下來。

他忍不住擡起頭,睜着他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以滿臉淚痕的模樣看着面前那個臉色淡漠,眼神卻格外炙熱的人,不知他在想些什麽。

遲遲雖然才二十二歲,但他二十二年的人生同別人是不一樣的。

從記事以來,遲遲就有很多個身份,是母親的兒子,是跑腿的夥計,是賣報的小子,是擦鞋的下人,是一品香的打雜,是榕城最火的黑蝴蝶,現在是顧家三少奶奶。

遲遲這短短二十二年的人生中,不論他是誰,不論他以男人的樣貌示人,還是以女人的樣貌示人,遲遲從來就沒有被人接受過。他沒有朋友,沒有愛人,現在連唯一的親人也保不住,沒有人會接聽他的電話,他也沒有可以打出去的號碼。

遲遲以前沒覺得自己有多慘,但現在他突然覺得自己太慘了。

在顧深這樣冷靜的臉龐之下,在他不辨真假的回答之中,遲遲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慘最慘的那個。

這一刻遲遲比誰都清楚,自己不該相信眼前這個人的話。不論是真是假,不論幾分真,幾分假,不過都是過眼雲煙。

但或許遲遲太久太久沒有被回應,太久太久沒有被在意,這一刻,在這短暫的一刻裏,他想試着相信。

遲遲緊緊得看着面前的顧深,似是想将他的雙眼刻在心上。

“你……你說的……是真是假?”

顧深抽出懷裏的方巾遞給他,眼神已恢複平靜,心卻波濤洶湧。

“我從不說謊。”

遲遲顫抖着手接過那塊格子方巾,那股與他身上相同的好聞的味道便撲面而來。

遲遲深嗅着那股味道,總覺得似曾相識。

此刻遲遲垂着頭,那寬大的衣領也往下墜着,露出了他胸前大片白嫩的肌膚,叫顧深覺得有些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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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深倉皇得側過身去不敢再看,遲遲今夜的造訪讓他并不意外。

他知道遲遲想要什麽。

“少爺明天回來。”

顧深的話讓遲遲一怔,忙擡頭看他,神色慌亂。

“真的?”

顧深輕輕颔首,“你還有什麽想知道的。只要對少爺無害,我都可以告訴你。”

這些日子以來遲遲還是頭一次見顧深如此大方得願意告訴自己一切,可如今遲遲心裏沒半點喜悅,只剩下無盡的心慌。

遲遲幹笑了下,有些無措,“我、我……我也就是奉少奶奶的命而已,如果少爺回來,少奶奶也不會不高興了。”

顧深淡淡“嗯”了一聲,轉過了身來,眼神仍落在他身上。

“明日少爺應該會去看少奶奶。”

遲遲心裏一驚,緊緊攥住手裏的方巾。

“少爺……真要來?!”

顧深将他眼中的慌亂盡收眼底,他神色微變,有些不自在。

“嗯。”

想到明天那場沒有硝煙的戰役,想到枕頭底下的藥包,想到被自己吞進肚裏的那張紙,遲遲的手心便滲出了汗,後背也涼飕飕的。

遲遲知道,自己沒辦法下手,也不可能下手。

遲遲從不敢說自己善良,更不敢說自己無害,這些年為了生活,為了母親,他做過太多太多不入流的事,也坑害了不少人,但殺人這件事,遲遲從來沒做過,也從來沒想過。

遲遲雖然不指望自己死後可以為人歌頌,升入天堂,但至少他不想下地獄。

遲遲絞着手裏的方巾,神色不安。

“那個……你平時不在少爺身邊,少爺的安全誰負責啊?”

顧深看了他一眼,答道,“以往少爺可以自保,如今少爺腿傷,葉副官負責少爺的安全。”遲遲“哦”了一聲,“那要是……要是少爺受了點傷是不是葉副官就麻煩了?”

顧深颔首,“葉副官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顧深說着,頓了下,“而且,必要的時候,我們都會頂替少爺。”

遲遲一怔,有些疑惑,“什麽意思?”

顧深微微眯起眼,神色有些嚴肅。

“這件事你不可同旁人說。”

遲遲忙點頭,胡亂用那張方巾擦了擦眼淚,舉起一只手做發誓狀,“放心,我守口如瓶。”

顧深沒再多猜疑和顧慮,解釋了起來,“少爺久居軍營鮮少露面,所以外人多不識他。必要的時候,我們幾個副官都會頂替少爺露面。”

顧深的話讓遲遲格外驚訝,他沒有想到那個顧三少竟然會讓自己的副官替自己承擔危險。

想到明天的事,遲遲便越發緊張起來。

遲遲絞着手,強忍着內心的恐慌想讓自己看上去平靜一點,“那……那什麽時候是必要的時候?”

顧深搖頭,“少爺不會提前告知,往往是臨時通知。只是偶爾,你無須在意。”

遲遲還想再說什麽,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告訴他自己要暗殺少爺?問他明天來的到底是誰?

還是告訴他自己就是那個“少奶奶”。

遲遲嘆了口氣,有些無力。

“你明天……會跟少爺一起來嗎?”

顧深搖頭,“我明日有事,後日才能回。”

遲遲一驚,有些喜上眉梢,“那……那就是說你明天不在家?”

顧深點了點頭,“怎麽,明**有事嗎。”

遲遲什麽也不敢說,只能搖了搖頭。

他不敢告訴林路,興許他這一走,自己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不過知道林路明天不在,遲遲又反倒松了口氣。

至少自己不會被他認出來,至少明天不會是他,如果明天出了什麽意外,自己也不會被他看到狼狽的模樣。

只是有點可惜,或許以後都見不到了。

想到往後不知該往哪兒走,遲遲看向顧深的眼神便深邃了些。

他緊緊攥着手裏的方巾,舍不得還給顧深。

“林副官,這手帕我洗幹淨了再還給你。”

顧深沒有說什麽,只是點頭。

遲遲并未久留,他怕自己再多待一會兒就真的不想走了。

遲遲走的時候,顧深把書房裏那部電話的號碼寫了下來,遞給了遲遲。

他将那張紙遞到遲遲眼前,眼裏藏着些許遲遲看不透的深意。

“往後你可以打這部電話。”

遲遲愣了下,他接過那張紙,上頭的數字清秀又淩厲,似一把把尖刀,正無情得雕刻着他的心髒。

遲遲緊緊攥着那張紙,将那薄薄的紙張細細折好,攥在手心裏。

他仰頭看着顧深,有些難以啓齒,“林副官……謝謝。”

顧深沒有說話,只是站在原地目送他離開。

他沒有把遲遲送到牆邊,因為他知道自己再邁出去一步,或許就收不回來了。

遲遲邊走邊想着身後的人,他能感覺到身後的眼神炙熱又堅韌。

遲遲想回頭,可身體卻不聽使喚,只能一直往前走。

直到走出大門,遲遲也沒有回頭看一眼。

他站在門邊,突然走不動了。

似是想到了什麽,遲遲突然轉過了身,于是顧深來不及收回的目光,來不及藏起的不舍便就這麽撞進了遲遲的眼中。

遲遲有些意外他會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不過他沒有多想。

他看着離自己有些距離的顧深,緊緊攥住了拳。

“林副官,雖然你總是板着一張臉,看起來像是我欠了你好多錢。”

“但我知道,你是個好人。”

直到遲遲的身影消失在了那扇牆邊,直到周圍的一切歸于寧靜,顧深仍然站在原地沒有動。

他方才的模樣,方才的顫抖,方才掉的淚,一切都讓顧深覺得陌生。

就連此刻自己顫動的心也讓顧深覺得陌生。

顧深是明白的,自己的手上有多少人的鮮血,有多少消逝的生命,自己是罪孽深重的,是無法被赦免,更是無人可以救贖的。

而這樣的自己,卻被他冠以“好人”的名字。

這是多麽可笑的一件事。

顧深知道,這個世界上恐怕只有今夜的遲遲會覺得自己是個好人。

過了今夜,不知還能剩下些什麽。

這一夜遲遲未曾合過眼。只要雙眼一閉上,他的眼前就會浮現出林路的臉。

遲遲将那枚手帕打開,蓋在臉上,任由那陌生卻又熟悉的味道将自己包圍。

遲遲不知道這方手帕到底還有沒有機會回到它的主人身邊。

這一夜特別漫長,長到遲遲覺得又回到了出嫁的那天。

那時候自己也是一遍遍祈禱,一遍遍哀求,渴望這劃破黑夜的白晝來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不過他的祈禱從來沒有被聆聽,被應允。

遲遲坐在窗前,看着天邊的白刺穿整個黑夜,也将這漫漫長夜的惶恐和無措全都刺穿。

他眼看着白晝來臨,眼看着太陽升起,也眼看着整個別院嘈雜起來。

遲遲知道,那個人就快要來了。

等待的日子總是格外漫長,哪怕是一兩個小時,卻也讓遲遲覺得難熬。

他早已梳洗打扮好,換上了精致的洋裙,遮面的薄衫也換成了和身上那草綠色裙子一樣的顏色。

此刻的遲遲比任何女人都更像一個女人。

他端坐在正廳,平靜得等待。

別院的大門被推開時,遲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正廳離大門還有一段距離,他看不清來的人是誰,只能看到有人将輪椅推了進來,連帶着輪椅上坐着的人。

輪椅碾在地面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近到遲遲都能看到跟前的人了。

那張臉遲遲再熟悉不過。

他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張臉的時候,也記得最後一次見這張臉的時候,他甚至做好了往後都不會再看到這張臉的準備,卻未曾想,今天又見到。

這一刻遲遲覺得周遭的一切都沒有聲音,甚至都不存在,他只能看到坐在輪椅上被推着進來的人。

遲遲設想過顧三少會是什麽模樣,可能膀大腰圓,可能滿臉橫肉,可能一身傷疤。

但他獨獨沒想過,顧三少會是昨夜牆下等自己的人。

這世事,怎一個“難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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