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中毒

遲遲想過許多種可能,卻未曾料到,來的人根本不是顧三少。

在這一刻之前,遲遲甚至不相信顧三少真的會讓副官頂替自己,但如今他才明白,遲家的所有舉動,皆在顧三少掌握之中。

別院的下人們都聚了過來,旁邊推着輪椅的陳懷昌也站定在大廳裏,周圍全是人,遲遲沒辦法提醒輪椅上無辜的人,更沒法讓他走。

遲遲這一生有太多絕望的時候,如今也一樣。

陳懷昌看着傻傻得站在跟前的少奶奶,以為她這是為少爺的容貌所驚詫,便咳了兩聲。

“少奶奶,少爺來看您了。”

遲遲聽到了他的聲音,可他的腿僵在原地,無法動彈。

顧深仰頭看着面前的人,雖然熟悉,卻又覺得陌生。

顧深鮮少見到遲遲穿女裝的模樣,也鮮少看到他戴假發的時候。

如今看着,便覺欣喜。

但顧深覺得,如果沒有這薄紗,沒有這假發,他會更加好看。

顧深蹙着眉讓自己看起來格外嚴肅,他朝遲遲招了招手,聲音也輕輕的,似是沒有力氣。

“遲媛,抱歉,近來忙碌,冷落了你。”

遲遲多想這一刻向自己招手的人只是林路,而非替三少受過的林副官。

遲遲的腳沉重極了,他艱難得邁出腳步,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蹲**直視他的眼。

此刻遲遲已經顧不得太多,他甚至沒有心思去想自己這樣是否會被林路給認出來,如今的他只想将昨日吞下的那張紙給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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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記遲家的一切,忘記那不該執行的命令。

遲遲垂下眼,不敢再看他一眼。

“少爺,等待是我該做的事。”

見他此刻趴在自己腿上,顧深不知他的親近是因為自己是林路,還是因為自己是顧深。

顧深的眼神深邃了些,他忍不住擡手輕輕撫上遲遲的頭發,卻只能感覺到假發的柔軟,無法觸及真正的他。

顧深有些想念昨夜自己将他從牆壁上抱下來時,偶然間觸碰到的,他的發絲。

顧深的聲音涼了些許,“起來吧。陳管家,準備飯菜。”

遲遲心裏一驚,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遲華燃送到自己面前的,卻也是顧三少意料之中的,自己如果下了毒,死的就是林路,自己如果不照做,死的就是母親。

推着輪椅從正廳走到餐廳的每一步,遲遲都覺得無比煎熬,哪怕最開始跟着母親讨生活,哪怕以前跟十幾個人擠在一間屋子時,哪怕從前打各種零工,做各種活計時,遲遲也沒像此刻一樣絕望。

和顧深面對面坐在餐桌前,遲遲的心沒有一刻安寧。

藥包裏的藥就在自己的指甲縫中,只要自己輕輕扣動,那藏好的藥就會落入飯菜中,無聲,無息。

這短短的一頓飯,卻讓遲遲覺得有一生那麽長。

他眼看着對面的人靜靜得吃飯,也眼看着他放下碗筷,一顆心始終懸着。

這頓飯并沒有吃完,很快外頭便來了人,火急火燎得附在顧深耳邊說話。

遲遲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但他無比渴望顧深能趕緊離開。

這是遲遲第一次如此急迫得乞求,也是他的渴求唯一一次得到應允。

看着被推走的顧深,遲遲站在門邊,手指死死捏住門框,連呼吸都不敢用力。

被陳懷昌推着往外走,顧深的心一直酥酥麻麻得疼着。

也不過只是片刻,他便感到身上無力,後背冒了不少虛汗。顧深不知道自己能否撐到總督府,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一舉滅了顧霆晔,顧深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将一切查個水落石出。

但是在別院大門即将被關上時,他回頭看了一眼遲遲。只是那一眼而已,他就能讓自己相信,就算自己死在這裏,下毒的人也不會是他。

直到輪椅的轍痕徹底消失,直到別院的大門緊緊關上,遲遲才像是被奪走全身力氣一樣再難站立,他扶着門框緩緩跌坐在地上,指縫中的藥粉已消失不見。

一旁的小蘭以為他這是怕少爺不再來了,忙規勸起來。

“少奶奶,您別急,少爺日理萬機都抽空來見您,肯定是在意您的。而且少爺根本不像傳聞中那樣,您只要慢慢等,肯定能等到少爺的!”

見小蘭一副懷春少女的憧憬模樣,遲遲知道他這是那張臉迷得五迷三道了,後來她說了什麽,遲遲一點兒也沒聽進去,他滿腦子都是林路。如果可以,遲遲真希望林路也好,三少爺好,往後都不要再來。

林路離開之後沒多久,遲遲就聽到外頭嘈雜的聲音此起彼伏。

遲遲心慌起來,一種不好的預感突然将他團團包圍。

遲遲緊緊攥着拳站在門邊細細聽了聽,心中慌亂越發厲害,他忙攔住一旁的小蘭,“小蘭!你快去看看出了什麽事!”

小蘭見她緊皺眉頭,就連眼神裏也不再是往日的溫順如水,便忍不住跟着慌亂起來,忙應了聲,悄悄推開別院的門走了出去。

小蘭一走,遲遲心中的恐慌不減反增,他忍不住走到門外,來回踱步,眼神始終盯着大門。

小蘭回來的時候慌慌張張,像是見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她一路跌跌撞撞得往回跑,撲倒遲遲跟前時早已淚流滿面。

“少奶奶!少奶奶!少爺……少爺他……”

遲遲急不可耐,一把抓住她的衣領,臉色恐怖。

“他怎麽了!”

小蘭緊緊咬着唇,聲音顫抖,“少爺他……他中毒了!”

遲遲只覺得周遭突然安寧下來,他的臉煞白一片。

他難以置信得看着小蘭,深深喘着氣,試探得問道,“是……是……是方才走的……少爺嗎?”

小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根本沒來得及深思他這話的問題,忙點了點頭忍住哭腔,“是……現在少爺送到醫院去了,外面都亂成一團了!”

遲遲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力氣,這原本炎熱的火爐一樣的夏天也變成了寒冬裏的冰窟窿。

他緩緩起身,跌跌撞撞得走到桌前,顫抖着手給自己斟了杯茶,茶水卻全都流到了地上。

遲遲捧着空空如也的杯子,突然哭出了聲。

直到這一刻遲遲才明白,為什麽遲華燃會放心将這樣的任務交給自己。

他從來不指望自己殺死三少,也從來不是真的要讓自己動手。

不管自己是不是動手了,不管那藥是不是自己下的,今天來的人都會死。

遲華燃要的,不過是一個替死鬼,一個萬無一失。而自己就是他手裏随時可以丢棄的一顆棋子。

遲遲真想回到昨夜。

如果昨晚自己勇敢一點告訴他一切的話,或許現在不會這樣狼狽。

霍萍生趕到總督府時,顧深正站在院牆的樹下。

霍萍生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依舊是筆直挺拔的模樣,依舊是威嚴肅穆的模樣,但不知為何,霍萍生竟覺得這背影裏透露着他看不懂的,那無限的哀傷。

霍萍生吸了口氣,輕輕走了過去。

“恭喜,計劃很順利。”

顧深閉着的眼沒有睜開,他只是淡淡“嗯”了一聲。

霍萍生見他臉色也不好,有些擔憂,“那毒你還沒解幹淨嗎?”

顧深颔首。

霍萍生忍不住“啧”了一聲,“不是說那毒沒多厲害嗎,怎麽還沒清除?”

“現在外頭的人都以為你在醫院裏,若是這毒素沒清理幹淨,你怕是真得去醫院了。你知道的,你二哥到處布了眼線,一旦你去醫院可就前功盡棄了,也就顧叔叔這裏他不敢造次。”

霍萍生說着,見顧深仍舊皺着眉,神色毫不在意,他忍不住嘆了口氣。

“你這是怎麽了。要不……讓顧大哥來看看?大哥不是每周都要來給顧叔叔檢查身體嗎,讓大哥順便幫你看看,也不會引起注意。”

顧深緩緩閉上眼,點頭,“你去安排吧。”

霍萍生一愣,忍不住攥緊了拳頭,手心都滲了汗。

他咬着下唇有些許難為情的樣子,“我……我可以嗎?”

還未等顧深開口,霍萍生又自言自語道,“那我……那我現在給大哥打電話!”

霍萍生說着,人已經消失得沒了影,顧深只能聽到屋裏傳來的他說話的聲音。

顧深仰頭看着那顆柏樹,心中總是不大安寧。

安排好了顧大哥的事,霍萍生一臉喜色得走了出來,但見顧深仍站在樹下,背影寂靜憂愁,霍萍生臉上那點兒笑意便也漸漸沉了下去。

他走到顧深跟前,同他一起仰頭看那顆柏樹,卻看不出什麽來。

“我同顧大哥說了,他說他會安排好,讓你好好休息。”

“要不……我扶你進去休息?”

顧深搖頭,仍不言不語。

霍萍生不是看不出來他心情不好,但他不知道顧深這是怎麽了。

霍萍生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是出了什麽事差錯嗎。”

顧深再次搖頭。

霍萍生這才稍稍松了口氣,他深深看了眼顧深的側臉,見他臉色不好,霍萍生很是不解。

“那你現在怎麽看上去心情不好?”

“難道下毒的人不是他?”

顧深這才緩緩睜開眼。

眼前那顆柏樹同自己府上別院裏那顆一模一樣,是同一年種下的。

顧深突然想起遲遲那張臉,想起他那夜坐在牆上對自己笑的模樣來。

他緩緩搖頭,聲音清冷,“不是。”

霍萍生有些意外,“不是?那還能有誰?那只老狐貍大費周章弄個假女兒嫁進來,不就是打這個算盤嗎?”

顧深眉頭緊鎖,面色不善。

“我說不是就不是。”

顧深突然的嚴厲讓霍萍生很是詫異,他忍不住退了兩步,“你這麽激動幹什麽?不是就不是,再查就是了。再說了,你如何肯定一定不是?畢竟那老狐貍不可能白白搭進自己女兒的名聲,他派來的人肯定是早就打算好的。”

霍萍生的話句句在理,顧深無法反駁。

但他希望不是。

他堅信不是。

見顧深又不說話了,霍萍生嘆了口氣。

“你啊,什麽都悶在心裏,我就是想幫你也幫不了。”

“對了,之前不是決定讓葉副官替你嗎,怎麽非要自己去?”

“反正那人也沒見過你,你完全不必冒這個險。”

顧深重新閉上了眼,眉頭依舊緊鎖。

他的聲音輕輕的,又冷冷的,“我想試一試。”

霍萍生疑惑得皺着眉,“什麽意思?”

顧深重重吸了口氣,神色是霍萍生少見的悲戚。

“我想試試,他是否會毫不猶豫。”

顧深的話讓霍萍生更是不明所以,他緊皺眉頭很是着急,“你說的什麽意思我怎麽一句都聽不懂?”

“什麽試試,試試什麽?誰就毫不猶豫了?你能不能一次性說清楚,你這樣真的讓人很着急!”

顧深一個字都不想多說,比起如餘毒未解時身上的痛來說,心頭的苦才是更讓顧深在意的。

顧深這輩子沒有賭過什麽,他從不打沒有準備的仗。

但今天他賭了一把。

就賭那個人零星的在意。

顯然,他輸了。

輸得慘不忍睹,輸得毫無懸念。

卻也輸在意料之中。

顧深知道,自己不僅輸在今天,也輸在往後的每一天。

或許從那個醉酒的深夜開始,自己已經輸了。

這場豪賭,顧深心甘情願,所以他願賭服輸,亦毫無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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