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沐昀篇--壹回、金陵美人王

金陵城的曙光沒有一日不率先明亮于“沐昀閣”的金瓦之上,整座高樓也沒有一日不是被馮西園清亮的高音驚醒了胭脂香夢。

“起了起了,耳朵不是擺設的都聽着了,一個個兒地打起精神來!”絕美男子扭着不輸女子的細腰大胯,以迎風擺柳之姿,碎步蓮移快速行過各房各門,扯起的尖嗓子跟抹了蜜似的,甜不膩,“鎖不上油要鏽,人不勤快要朽,統共幾年青春好光景,都拿去犯懶貪睡,還怎麽指望留住男人的心?老規矩,一刻鐘裏不穿戴好了站在樓下大堂裏,罰去後院洗衣裳!。”

此一言并非恫吓虛張。“行樂坊”主事馮西園嘴裏說出的話,再不可思議天馬行空都好,只要他想,便一定能成真。

就說十六歲那年,他枕在蘇州名妓穆卿憐的膝上,勾着美人下颚醉眼迷蒙說出:“改明兒造個園子,把天底下過不起好日子的姐姐妹妹都接進來,大家同吃同住同歡樂,再不受那些個不懂得惜福的臭男人們擺弄。到那時候,只叫男人們來捧着姑娘們,高興了陪陪他們,不高興了晾着。敢不忿的,由護院三拳兩棍子打将出去,咱的地頭,咱做主!”

人人只當他借醉癡人呓語,孰料三年後,金陵城裏原是不起眼兒的一處小街忽地叫一豪客整條買下,推平了破舊的屋宇小宅。随之,廢墟上一棟五層的大殿閣拔地而起。

那便是後來現今,名滿江湖的溫柔鄉、銷金窟,金陵“行樂坊”主樓,沐昀閣。

切莫輕言此處乃尋常青樓勾欄。一如不承認自己是小白臉娘娘腔,馮西園也絕不許人将自己的“行樂坊”看低輕賤喽!

“你色盲啊?這金瓦紅梁的,哪裏像是青樓了?記住喽,我馮西園開的是藝館!琴棋書畫詩酒歌舞是藝,笑語解意巧手點心也是藝,小爺打開門做生意,容各色各藝,迎八方來客,不怕來人作刁,只恐流連忘返。‘行樂坊’的姑娘賣藝不賣身,求一夜雲雨的,恕不接待!”

說不接待就不接待,歷來言出必行的馮西園,在生意上同樣半點不含糊,切切實實妥妥帖帖地将規矩和底限貫徹了始終。

七年來,坊子裏只有花轎擡出去的姐妹,沒有包銀買去破身的藝妓。“行樂坊”的姑娘可以陪酒陪笑陪鬧,陪着哭都行,就是不暖床。

要過夜也是可以的,須得跟住客棧一般先行預約。屋裏燈油熏香、溫床錦被,奢華樸實、異域漢風,只客人要求,都能依樣兒給布置妥當。酒足飯飽樂夠了,只管華室裏躺着睡去,一個人睡!

誠然,若是姑娘們自願委身,旁的人當也沒立場攔着。只每一個新進來的姑娘,馮西園都會明明白白告訴:“真心只一顆,女兒家的清白也只一次。我不管你是有多篤定男人的情意,抑或當真水性楊花但求一晌之歡,須得記住,當時一念所動,日後怎樣的結局收場,好壞都得你自己受着。有這覺悟,縱使人言如刀劍,你也能逍遙自在地活下去!若沒這覺悟,我倒是勸你珍惜着自己些,切勿拿身子去賭男人的山盟海誓。小爺風月裏頑兒了這些年,癡心錯付見多了,死去活來也見多!”

或是因了此番告誡,“行樂坊”的姑娘們卻分了兩種極端:要麽守身如玉,要麽日夜風流。只無論怎樣選擇,都不允許客人用強的。行樂行樂,着眼在“樂”,不在“行”。行而無樂,便行不得!

敢說話這麽硬氣,固然是因了坊子裏的姑娘确然出衆,非尋常的煙花女子可比。不過另一頭,他馮西園看着男生女相,武藝卻是極好的。經那些見識過的人說起來,馮媽媽的騰轉挪移直似翩然起舞,一招一式頗為飄逸灑脫,華美中又透着淩厲。

于是乎,目睹過被打成各式各樣慘狀從“行樂坊”後巷角門裏扔出來的男客,僅一月後,“行樂坊”便有了世上對姑娘們最有禮貌最守規矩的客人。更有甚者,馮西園将招牌日益做大,把沐昀閣放進了江湖,不僅當風流小主,也坐穩江湖一鼎。

來尋歡,錢最大,沐昀閣的恩客從來不缺達官顯貴。酒色荒淫裏卸了防備、忘了芥蒂,對着中意的姑娘,男人們什麽髒事兒秘事兒都能竹筒倒豆子樣吐露。風月場,名利場,也是天下最大的信息彙流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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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只要出得起價錢,就沒有馮西園給不了的情報。無論買家還是賣家都愛極了他,更恨極了他。情報是沒有善惡的,出賣情報的人也是沒有立場的,今日你打聽了別人,也許很早以前已經有人打聽了你。對情報來說人不再分階級和貴賤,“人”本身就是待價而沽的商品,宜買宜賣。

即便如此,卻不會有人去非議馮西園的生意。

因為這裏是江湖啊!

什麽顏色都可以接納,融合或者泾渭分明都得到尊重,一旦選擇便必須遵守各自顏色的規則。過界會受到懲罰,輕易轉變顏色可能付出生命的代價,“理”與“義”被嚴格貫徹,亵渎者必遭誅。

所以“行樂坊”可以是盛滿虛情假意的戲臺,可以在聲色犬馬中出賣與刺探,但情報絕不是随意被拿來傳播的。沒有一個姑娘會輕易“你問我答”,錢財名分并不能換走她們口中一字一句,因為你不是馮西園。

很多人不理解馮西園同姑娘們之間的關系。沒有賣身的契約也沒有血緣,她們甚至不是為了愛情,然而她們相信這個男子,就像信徒們信仰自己的神。

馮西園當然不是神,他只是個凡人。但在這處真女國裏,他是絕對的尊者王權,高尚不可背叛!

是諷刺嗎?女子們的領袖偏偏是個男兒身。這個男兒身的領袖又偏偏生得比女子還要嬌俏忸怩,妖嬈不可方物!

饒是馮西園素日裏嚷嚷得厲害,逢人自證:“爺爺是漢子,大丈夫,純爺們兒!”可回頭一瞧他舉手投足間的腔調做派,委實沒有一處顯出陽剛來。

便拿那頭青絲烏發來說,都二十好幾奔三張的人了總不肯乖乖束發,任它們柔柔披散着,綿長得能垂達腰際。高興了,或抽根絲帶子松松紮在發尾。步履款款行來,發絲随着他那無比曼妙的身姿微微撩動,簡直稱得上風情。

配上膚白如雪,唇帶櫻色,柳葉彎眉,雙睫如簾,左眼角下又挂滴淚痣,若非他自己還曉得着裝要正,一直是裹着男衫,說他不是女子卻有誰人肯信?

再有那一把婉轉好聽的音色,糯軟含媚,隔空袅袅飄進耳裏,直好似被纖纖素手小指一勾,探入耳窩輕輕搔撓,好不惬意。誠然,這聲音無論何時何地何人聽來,都不會否認它出自男子之喉,偏偏欲罷不能,耐聽想聽,絕不會生出絲毫的嫌惡來。

偌大一座沐昀閣幾十號美嬌娘,每日裏都叫這把嗓子生生喊将起來,縱然軟榻誘人,倒不及柔聲勾魂,再難再懶也都心甘情願爬出錦被,好生洗漱,争先恐後地去到大堂裏集合。

眼看着層層樓宇兜将下來,馮西園的早起報時工作即告停當。欲待回轉自己屋裏,猛聽得“嘭——”一聲,依稀哪處門扉被撞破了似的,随之迎面沖過來一團黑影,不偏不倚正撞進他懷裏。

伴着聲聲追近的呼喚:“小姐小姐,別跑,當心摔着!”馮西園一把攬住懷裏的女娃兒,單手抄在膝彎裏抱将起來。

“喲,我的乖囡這是要去哪兒啊?”馮西園一眼把孩子上下打量個遍,捏起她小腳,“啧啧啧,鞋也不穿,腳都涼了!”

女娃六七歲模樣,饑餐不飽的一張小黃臉,頭發都是枯枯的褐黃色,亂蓬蓬散在肩頭。身上只着了粉色中衣,一只腳光着,另一只腳也好不到哪兒去了,僅套了只白色的短襪,就是副才起床的狼狽相。

這功夫賴在馮西園懷裏,聽他問話,小人兒立刻悻悻然把嘴嘟起老高。

馮西園叫他逗樂了,勾指輕刮了下她鼻頭:“怎麽了又是?嘴上夠挂油瓶了!”

女娃嘴嘟得更高了,鼻頭皺起來:“我不要剃眉,不要裹腳!”

“傻蝶兒,哪有女孩子家不剃眉的?裹腳是方便你日後練舞,別使小性!”

“那你別當我女孩兒養,我跟你一樣做男人。”

“哧,”馮西園失笑,“這做男做女的,豈是你想便能成真的?老天爺給了你個女兒身,那便是你的造化,須知女人可是寶呀!”

“你稀罕你做好了,何苦成天嚷嚷自己是男兒漢?我瞧着你倒是比我更适合當女人。”

“噗嗤——”

近旁站着伺候的丫鬟們終于忍不住,紛紛捂起嘴來偷笑。這自然是觸了馮西園的逆鱗的,少不得凜冽地瞪過去,于是一個個兒吓得立時噤聲,再不敢放肆造次。

轉回頭,馮西園專心應對起懷裏的小人精。

首先指正她的稱謂:“說多少遍了,別你呀你的!如今你是我的女兒,該叫我一聲‘阿爹’。”

“昨兒不是叫過了嘛!用得着張口閉口跟念咒似的叫着麽?況且你又不是我親阿爹。”

“噢~~~”馮西園恍然得很刻意,“既如此,你昨天也吃過飯了,今天可以不用吃啦?”

“那哪兒成?不吃會餓死的。我們有約在先,你給我飯吃,我認你做阿爹跟你走,你怎麽好賴的?”

“對呀,有約在先,你認我做阿爹,我給你飯吃。所以你不叫我‘阿爹’,我就不給你飯吃。這樣,很合規矩嘛!”

馮西園話裏面上都透着詭詐狡黠,氣得蝶兒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小臉漲得通紅。

“你使詐!”小丫頭唇齒間铿锵地蹦出三個字的指責。

“無商不奸,兵不厭詐。”馮西園不緊不慢地駁回去。

顯然,蝶兒是不服氣的。但恨恨瞪了對方許久,小丫頭心裏掂量了自身的處境和實力,實在不覺得有扭轉局面的可能,遂郁郁白了馮西園兩眼,撇過頭去不看他,嘴上勉強嗫嚅了聲:“阿爹!”

“啊?”馮西園裝模作樣傾身過去,“說什麽吶?聽不見呀!”

蝶兒知他拿喬卻莫奈何,只得雙手握拳奮力對着他耳朵大吼:“阿爹——阿爹、阿爹、阿爹、阿爹——”

這一通氣貫山河,連各屋的姑娘們都驚動了,一個個慌忙或推窗或出門,好奇探頭張望。就見馮西園眯着眼掏了掏耳朵,将懷裏的小人兒又往上托了托,身心愉悅地搖着胯扭回了自己屋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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