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叁回、黃粱夢驚覺

“你從沒提過嫂子的事。”

“你從沒問過。”

馮西園立在屋內無光的陰暗裏,唯有言語中的嘆息可辨其心其情。

“為什麽要跟睿賂說那樣的誓言?不沉重嗎?”

“重啊!所以才要說出來,與人分擔。”

“我們這些兄弟朋友不能分擔嗎?”

“沒有同樣的失去,又何來分擔?”

馮西園走進月光裏,神情迫切而傷感。

“我什麽都說給你聽,過去和未來的抱負,愛恨都毫無保留。我以為十年相交,足以定知己。知己過命,卻不能交心嗎?”

情真的逼問換來長久的沉默,淩覺擁着倦怠睡去的幼子,靜得宛若石打的雕像,裏外都冷冷的,硬硬的。

“孟然!”馮西園又上前一步,觸手可及那一處僵硬不可動搖的肩頭。

“十二歲,”毫無預兆的講述,讓馮西園讷讷頓在原地,“我出現的時候,淩覺十二歲。”

馮西園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生怕驚擾了那人的懷思,夢斷在過去不可追回。

幽幽的話語聲在靜谧的夜風中化出蒼涼,淩覺在說:“祁連山下塞北雪原,野狼突襲。父親在兩百裏外的營地等我彙合,根本來不及救援。護送我的衛士竟無一人忠勇,将我和馬車棄于狼口兀自逃命。我六歲習武,八歲握劍,招式口訣無不爛熟于心,但我沒有殺過人,更沒有鬥過狼。西園,你被狼咬過嗎?”

淩覺仰頭望過來,眸光裏渾噩不清,魂魄抽離。

馮西園一直在抖,從聽到“狼”這個字眼開始。那絕不是因為涼夜風寒,而是單純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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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狼是立在食物鏈頂端的霸主,它們可以戰勝熊與虎。因為它們不止兇殘,而且勢衆。沒有哪一種食草動物能在狼群的撲襲中全身而退,就連草原人的騎兵隊都會望風而逃。

凄涼凜冽的講述兀自繼續着,淩覺自問自答。

“真疼啊!我好像能聽見骨頭碎掉的聲音,我發現原來我的劍根本殺不死狼。可我想活下去啊!那麽如果我變得和狼一樣,是不是就能像它們咬我一樣,咬死它們,戰勝它們?反正都要死了,為什麽不試試呢?于是我張開嘴也咬住那只狼的脖子,它用力,我更用力。它用爪子撕我,我就把手指□□它眼窩裏。我們咬在一起在地上翻滾,我眼前是黑的,什麽都看不見。就那樣滾啊滾,忽然我覺得肩膀沒那麽緊了,也沒有爪子撕我了。我爬起來,看見自己嘴裏叼着好大一塊肉,面前躺着一具狼的屍體,脖子斷了,腦袋幾乎掉下來,血呼呼地淌,又熱又甜。哼哼哼哼……”

馮西園從不曾聽過的诘笑自淩覺口中掉落出來,那樣的淩覺他不認識,從沒見過。

江湖之主的臉上笑容癫狂邪魅,介乎妖魔。他的嘴像血肉上裂開的口子,露出猙獰的白牙。

不,這不是淩覺!更不是孟然!

“你——”

淩覺猛地一把握住馮西園手腕,冰涼刺骨的寒意伴着告訴的真相貫徹他全身。

“吶,西園,咬死頭狼的不是我呀!我們其實有三個,淩覺和我是人,而他,是狼,比狼更殘虐嗜血的人狼!”

似有炸雷轟鳴在馮西園耳畔,振聾發聩,驚得他整個人僵立當場。

“娘不再認我,淩曉鄙夷我,就連父親都不與我親近而只是給我少主的名分,別人只當是親緣涼薄家人不睦,不,其實他們是怕我,怕那個提着狼頭獨自穿過雪原回到營地的野獸。整個家族都當我是怪物,疏遠我,孤立我。淩覺沒有勇氣面對那種冷漠,才又生出一個我。說到底,真正的淩覺就是個懦夫,怕死,更怕孤獨!但我們也不是虛幻的。我和那個瘋子人狼,我們也會疼,也會害怕,也想得到朋友和愛人。可從來沒有人将我們三個分開,就連阿掣對我都是敬畏多過信服,他們明知道有三個淩覺,仍然用相同的态度對待我們,給我們一切該有的地位和權利,然後在心裏把我們一同抛棄!只有芣兒,”忽然所有的肆意狷狂都收斂起來,淩覺又變回那個不茍言笑的孟然,款款念着柔軟了心思的名字,“芣兒,只有她,看不到淩覺和人狼,只把這具身體看做一個獨立存在的我,愛我護我仰慕我,陪我生與死。她是這世上唯一屬于我的,是我的一切!我只有她,只有她,只有……”

相識十年,馮西園第一次看見摯友的眼中落下淚來。

※※※※※※※※※※※※※※※※※※※※※※※※※※※※※※※※※

回程路上,冉掣顧念淩覺的內傷,有意放慢行進的速度,想歇着走着,最好在沿途聯絡站停留些時日,等他休養好了再走。奈何淩覺固執得跟牛一樣,一直打馬快行,鞭子抽得冉掣心驚肉跳。

連奔了幾日,眼看着淩覺精神越來越萎頓,面色更蒼白如紙,眼底墨色濃重,就如個無常鬼似的,冉掣忍不住跟他吼:“你這樣回去了又怎麽樣?能鬥過誰?哪個會怕你這半死不活的一條命?”

淩覺聲沉冷冽:“我活着回去就是勝了!”

冉掣知道他說的并無虛誇。

淩覺的存在一直是股強大的壓力,他甚至不用說一句話,只是站在堂上,就足以叫每個視他如眼中釘的人戰栗。無論府中的人有多麽不願意承認,但他們怕他,恐懼在七年裏一絲一毫沒有消減,反而與日俱增。

即便如此,如今的淩覺看起來卻全然感覺不到任何威懾力,他站着也直如一株即将倒下的枯木,顯得心力交瘁。

最後一次的飲馬歇腳,此去三十裏便是淩家設在江北的別莊,也是這一路上最大最安全的據點。那裏會有足夠的食物和草料,有完備的守衛,還有醫術可以信任的郎中。過了此界,便進入了淩家的勢力範圍,江南的勢力輕易不能再追擊過來。而一旦入了中原,單憑淩覺個人的聲名,便難有人敢動他。

這也是淩覺不惜命一意趕路的原因。

冉掣何嘗不明白淩覺的籌謀打算,但望着那人拄劍假寐,便無論如何不忍心去提醒他上路的時刻。

他不禁看向一旁的芣苢,恰巧,女子也在看他。

二人不言自明,彼此一樣的矛盾。

随後女子指了指身後的馬車,冉掣會意。若能勸得淩覺騎馬乘車,總算比這樣沒了命的奔馬來得輕松,他也可稍微歇一歇。

當然,這裏自己地位最高,權力最大,換言之,在淩覺跟前他最親最有面子。

所以只能他去說。

冉掣清了清喉嚨,硬着頭皮走過來喚淩覺。

“呃,孟然!”

警醒的人立即睜開眼來,擡頭問:“走了?”

問過後也不聽人如何說,起身拔劍就走。

冉掣着急攔他:“不是,我想說……”話沒說完,卻見面前的淩覺身形狠狠晃了下,眸光一暗,直挺挺撲倒過來。

冉掣忙托了把,低頭看,淩覺聊無生氣地垂着頭,唇齒間濃血一線溢出來,似雨天檐角垂下的水注,不停滴落。

“少主!”芣苢趕到近旁,一邊幫忙攙扶好淩覺,另手絹帕遞在唇邊。白色染了腥紅,愈加觸目。

被這一聲驚醒般,淩覺竟從短暫的暈厥中緩過神來,擡眼掃過二人神情,手在冉掣肩上搭了把,還自站穩。

“沒事!”

冉掣兩手微顫:“這叫沒事?不能再跑了,孟然,你要沒命的!”

“留在這裏一樣沒命啊!”淩覺接過絹帕抹了抹嘴上的血痕,“我們每天暴露在敵人的耳目之下,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又會撲上來咬我們一口。山塘的犧牲不能再來一次!我也不能保證,再被咬上一口,自己還能不能幸存。這不是賭博啊,阿掣!沒有大或者小,我別無選擇。”

淩覺背脊挺了挺,眉宇間頃刻恢複成那個殺伐決斷的少主。

“傳令,上馬,我們走!”

“可……”

淩覺完全不再理會冉掣,轉頭問了芣苢一個兩不相幹的問題。

“腳好了嗎?”

芣苢不明所以,老實地點點頭:“好多了。”

“可以騎馬麽?”

“沒問題。”

“那好,你跟我同騎。馬車太慢了,我們得盡快趕到據點休整。”

芣苢雖感訝異,卻也不敢違逆。

冉掣則終于放棄勸說,憂心忡忡地去調令隊伍。

侍從牽過淩覺的馬來,他利落跨了上去,坐穩後探身,直接将芣苢抱到身前。

——側騎?這未免……

不待芣苢調整坐姿,淩覺忽附耳過去說了什麽。

女子尚自驚詫,不提防馬已揚踢,領頭沖上了回家的路。

這一趟,淩覺的馬跑得比前幾日更瘋,冉掣不得不在後頭用勁抽馬鞭子才勉強跟進。至于随行的其他人,則遠遠落在後頭起碼三十丈遠。三十裏的路途,不到半個時辰就到達。

只是淩覺到了卻不下馬,冉掣跳下馬鞍甩缰氣哼哼過來,原打算抱怨幾句,走進方看清,淩覺哪兒是坐着?分明整個人全靠芣苢瘦小的肩頭支撐,才不至于一頭栽下馬來。那人卻不知何時已暈厥過去,沒了意識。

冉掣趕忙伸手去扶,芣苢早承受不住男子體重,松手的同時自己也跟着被往下帶,終于雙雙跌在冉掣身上。

饒是身形魁健,不防備下被這樣硬生生撞過來,又不敢運勁相抗,冉掣竟笨拙地抱緊跌落的兩人一道往後跌撞出去,最後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顧不得腚上肉疼,冉掣扶住淩覺肩頭扯着嗓子喊:“不長眼的蠢材,人都死哪兒去啦?”

莊園裏自是一早得了傳令,少主将至,此刻傭人們忙着廂房掃除,門前僅幾個牽馬的小厮并莊園管事接候。都是一年忙碌不上幾月叫總宅裏出錢養着的閑人,溜須拍馬就會,江湖大陣仗真沒見識過幾回。看自家少主墜馬,一個個不想着過來攙扶,先如臨大敵般撲通通跪倒一片,氣得冉掣滿口蹦髒字兒,從他們親娘老子問候至大羅神仙。

虧得衛隊追得急,不等馬住蹄就都麻利兒蹦下來,連滾帶爬過來幫着将淩覺擡進園中去。

安置下後屏退了閑雜,冉掣只留了還瘸着腿的芣苢一人在近旁聽候。确信無人聽見,他沉聲訓斥:“這純是真氣虛耗的樣子嗎?我方才探孟然脈相,雖不能以醫理分辨,卻也知道他血氣虧損,乃外傷所致。你們這一路,他身上究竟還有多少傷?何故瞞我?”

芣苢略有遲疑:“少主不想太多人知道自己的傷情,怕——”

“有什麽好怕的?又不是……”冉掣急不擇言,話沒說完卻猛地一激靈,手掩在鼻下似有沉思。

俄而,有了決定,他擡眸沖芣苢點了下頭:“放心吧,我有對策!”言罷去外頭喊了個小厮,吩咐他:“去請郎中來!”

小厮轉身撒腿就跑,不多會兒,郎中便被領了進來。

診過脈,郎中毫不掩飾面上的凝重,起身欲待與冉掣說明,卻被他擡手阻止。

“別說了,也別寫方子。傷情怎樣用藥如何,你都死死記在腦子裏,誰都不許說!包括我們。去煎藥來吧!”

郎中一時錯愕,但又不好違背,只得行過禮拎着藥匣急急出去。

芣苢也覺詫異,娥眉微蹙深深凝望着屋裏的冉掣。

此時此刻,一人睡着兩人對面,房中只他們主從三個。

知道芣苢在觀察自己,冉掣并不回避。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反正我不是什麽好人,最後,我自己會處理。”

芣苢眉眼低垂:“屬下什麽都沒想。”

冉掣微怔:“是麽?呵,那很好!一會兒你去端藥。”

“是。屬下會做!”

很多時候,冉掣覺得這女子伶俐得有些恐怖。在她面前,自己仿佛無以蔽體,連心底深處的思想都被窺透。他不喜歡被人窺透,那很危險。

可這不是最讓他抓狂的!

這女子似乎永遠準備好會被犧牲掉。她不掩飾自己的了然,也不逃避可能的處置。生死,她都坦然!

冉掣開始明白淩覺把芣苢留在身邊并且完全交付信任的理由了:一個可以為保守秘密而死的人,一定也不會輕易洩露秘密!

然而意外不僅止于此。冉掣沒想到,取藥回來的芣苢竟帶回了如此的消息——

“先生死了!他服了毒。”

冉掣渾身一震,繼而扶額苦笑。

“先生托我轉告統領,死人是最不會亂說話的,請您放心!”

冉掣微微點了下頭,手扶上眉際遮住了眸色,低低道:“知道了。”

芣苢端着藥沒有動。

冉掣意識到她的異常,放下手來審視着她:“怎麽?”

芣苢将碗擱在唇邊:“請統領見證!”言罷,毫不猶豫喝了一口,咽下。

冉掣瞪了瞪眼,旋即自嘲地笑起來:“呵,誰也別信誰!來,你也做個見證!”言罷,接過碗來也喝了一口,“等吧,半個時辰後自有分曉!”

半個時辰後,冉掣和芣苢,他們都活着,彼此相視而笑。說不上信任,或者,僅僅是情感上的認可與尊重。

這時候,昏睡良久的淩覺徑自醒轉。他渾噩的一雙眼看過床邊的芣苢,又看過冉掣,十分緩慢地在腦海中還原自己的處境。

然後他問:“我睡了多久?”

芣苢如實相告:“半日。”

“噢!”淩覺嘗試坐起來,卻有些乏力。芣苢過去扶了一把。

待他坐穩後,芣苢奉上了一直溫着的湯藥。

淩覺眉頭微蹙:“郎中來過?”

冉掣點頭:“嗯!”

淩覺眉皺得更緊了。他看向芣苢,對方只是端着碗垂着頭,沉靜一如山林毓秀。

“把藥喝了吧!”冉掣兀自返身走到窗邊,誰都不敢看着,“郎中死了。醫案和藥方,我們都不知道!”

淩覺眸光驟寒。

冉掣似感受到了冷冽的注視,卻笑了。

“的确,本來我就預備要滅口的!他這麽善解人意真是替我省心。我就是這樣一個手髒心更髒的人啊!孟然,”冉掣已來至在門邊,左右拉開了門扇,“我生來就是替你和你的家族清理垃圾的,你們不願意不可以做的事我都必須去做。為了你們,我才變得極惡!所以拜托,如果有一天我對你釋放我的惡,請務必毫不手軟地殺了我!我想死的時候,還是你的朋友。”

冉掣離去好久,淩覺都只是癡望着空空的門邊,眼神裏滿是落寞。

“少主,藥涼了。”芣苢提醒他。

“不止是清理垃圾,”淩覺自語般輕喃,“冉家的人也注定是淩家當主的影守,一代代,繼承下去。可,那個有資格使用你的人,會是我嗎?阿掣?”

芣苢不能代替時間回答命運的提問,便只是奉着藥碗,靜靜立在一旁,

“你會殺阿掣嗎?”淩覺突兀地問道。

芣苢頓了下,誠實道:“如果有他說的如果,如果屬下還活着,我會。”

“唔,很好!”淩覺接過藥碗一口飲盡,“相信你應該也可以殺我的。如果那個‘如果’裏的人是我的話,對吧?”

芣苢略一沉吟:“屬下會在少主變成極惡前,不惜一切阻止您!”

“嚯?”淩覺牽了牽嘴角,似笑非笑,“那我可要小心看牢你,不能讓你在那之前就死了。”

就這樣,一行人在這莊園裏整裝休憩,養了七日,又再踏上歸家的返程。

而此一段路上,淩覺無需時時提防追殺與偷襲,便能将心思好好用在別處。

一日三騎,早午晚,淩覺的先行探馬都準時奔進淩家總宅所在的風鈴鎮,當街宣喝:“少主安順,車馬回府喽!”後頭還綴上何日何時人到何處,簡直張揚跋扈。

終于到了鎮子口。淩覺用心更惡,人馬每過一個街口就差卒子奔馬進府通報一聲,直将鐵蹄飒踏聲聲如鼓踩進了府內各人的心裏。

淩家大宅,正殿“威風堂”內。

自從小厮來報少主人馬已入鎮口牌坊,整個殿堂裏便呈了鴉雀無聲的态勢。人人臉上都凝重得能刮下幾兩霜來,高階太師椅上端坐的老當主仿佛死了兒子,臺下少年像死了親爹,一屋子的身負國仇家恨。

待得聽說淩覺進了府門下了馬,連高堂端坐的老當主都難安然自處了,一個茶水杯子扣過去,大罵:“特麽有完沒完?再有來報,拔舌!”

可憐小厮白受了冤,捂着腦袋一臉是血逃了出去。

恰好淩覺遠遠瞧個正着,眼底劃過一絲冷冷的譏诮。

邁步入室,長劍重重砸進了地磚裏,風塵仆仆滿面憔悴的淩覺竟讓老當主以下每個在場的人心頭狠狠打了個冷戰。

“孩兒給父親請安,父親安好!”

淩覺說着話,身姿倨傲一如德勝還朝的猛将。

老當主倒也泰然,爽朗一笑:“哈哈,覺兒回來啦!此去辛苦?”

“還好!”淩覺瞥了眼側首的淩曉,“沒死!”

“混話!不可說這些晦氣的。來來來,一月未見,教爹好好瞧瞧。”

老人從位子上走下來,從頭到腳看上去都是個慈父。

過來一手牽起淩覺的手,一手搭在他肩上,真似個細打量的樣子,一會兒高興,一會兒又心疼。

“哎喲,氣色怎麽這樣差?聽說受傷啦?”

淩覺遷就老父的身高,便微微颔了首。

“的确大意了,總算還能活着回來見父親!”

“怎麽又來了?呸呸呸,不提,不提,啊!回來就好嘛!”

似是親昵,老人故意一拳擊打在淩覺胸口。

旁人看着并不知他用了多大力,左右淩覺面上也無變化,猶自平淡如水。

“勞父親挂念!”就連說話的腔調都是慣常的不痛不癢。

老當主不由眼角暗暗跳突,臉上極快劃過一絲尴尬。

這一切細微,都沒能逃脫淩覺的眼睛。

他失望了!

出事以來,他一直說服自己相信所有的變故父親是不知情的。他是淩家的肱骨,是父親的棟梁。壯士斷腕,父親不會愚蠢到随意放棄一個手握大權殺伐決斷的幫手,更不會無情到毀滅一個出生入死忠孝節義的兒子。

但方才的一拳,二分力壓在心口分明是試探。

父親,您是盼着我受得住?還是受不住?

——淩覺忽然當着衆人冷笑。

沒人知道,他只是笑自己:事到如今還會妄想!

父親既向着二弟,他盼着的無非是自己這個長子死了或者半死,無生!

也許,自己活着從狼嘴下回來那天開始,這家裏,本沒有人再想他活着。

他咬死了狼,狼也咬死了他!

恍惚的眼尾餘光裏卻瞥見一抹亮麗,那是芣苢新換的水色衣衫。她本嫌色淺,顯得賣弄。淩覺卻不許她換下,執意要她一身素雅清麗地站到人前。

“放肆!進殿不跪,反了不成?!”

陰鸷地斷喝打醒了淩覺的游離,他挑眉斜睨着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嘴角牽出一抹輕蔑。

“二弟同誰說話?”

淩曉只覺喉頭發緊,硬着頭皮瞪起眼,惡聲惡氣回道:“自然是你身後的賤人!”

“啪、啪”兩聲清脆,淩覺身形快得近前的老父都來不及反應,再看時,淩曉兩側臉頰已經腫了。巴掌當真毫不留情,嘴角皮都破了,有血淌下來。

淩曉回過神來,羞憤不已,講話聲都變了,又尖又細,跟公雞打鳴似的。

“你怎麽敢?你憑什麽?”

淩覺擡手又一巴掌。打得更重,直将淩曉扇翻在地。他全然懵了,眼淚禁不住滾落出來,撫着臉孔結結巴巴:“你,你……”

淩覺回身望着愣怔的父親,忽問他:“父親罷了孩兒的少主名份?”

老當主畢竟老練,聽此問,心頭已有了分曉,裝模作樣重重嘆了聲,面上堆起慈愛與疼惜。

“說什麽胡話?覺兒不是少主,誰是少主?”

“噢!”淩覺将手中的劍提起來,手指輕彈劍身,“父親以下,少主為尊,怎麽才過了一個月,這家裏的下人們倒都忘了規矩禮數了?”

話音方落,便聽撲索索一陣騷動,整個殿堂裏的下衆都忙不疊跪下伏低叩首,未得令言,一個都不敢擡起頭來。

“恭迎少主回府!少主千秋!”

衆口一聲雄渾,在大殿之中久久回蕩,響徹!

淩覺立在殿中,睥睨這一地的卑微,心裏頭只是鄙夷。這聲“少主”他當真不在乎,不過不甘不服不想低頭。如今除了這個身份,在這家裏,他什麽也不是。

那就繼續讓所有人都畏懼自己吧!那樣至少還能保有一個栖身之所。

還有——

淩覺牽過站在身旁的芣苢,平靜地告訴父親:“孩兒的枭狤散了,就剩這孩子一個。她為主拼死浴血,傷在腿上,孩兒許她一生不跪。父親要她跪麽?”

他不問這樣安排妥與不妥,不求父親準或不準,只是給人一個選擇,現在此地,請予示下。

如此的桀骜近乎挑釁,淩覺似乎有意在逼迫父親,又仿佛是試探,等着父親将底限暴露。

老當主秋風拂落葉般瞟了芣苢一眼,并不流露出太多情緒,盡是望着兒子笑。

“傻小子,氣沒夠啊?曉兒沒分寸,你打也打了,為父可有說你一句不是?何苦說這氣話?奴才忠心,賞罰你自己做主,不用一樣一樣告訴我知道,我才不管呢!你瞅瞅我這胡子,”老當主揪起一把花白沖淩覺擠眉弄眼,“白啦!養兒子為啥?就等着你們翅膀硬了替我操操心,我也享幾年福。你看你都這麽大了,這些年在外頭名氣也響,為父高興得咧!難得今天你回來,就預備着一直擺個臭臉給爹看吶?”

淩覺垂眉想了想,恭順道:“父親恕罪!”

老人豪爽地擺擺手:“不要不要,什麽罪不罪的,哪裏的罪?誰有罪?爹就知道眼前有個寶貝兒子,啊,哈哈哈!”

淩覺又默,終于沒有再拂逆下去。

是時,冉掣從外頭進來。此番江南去了一趟,禍福一場,總歸淩家貿易是主業,自不會空手回來。幾車貨物財帛入庫,一一都是冉掣督管着。故而,來得晚些。

老當主見他來了,正好借題發揮,誇他救主有功,要擺接風宴答謝酒。預備着酒席之上,就此将殿中這些不快都抹消去。

不料,淩覺卻推說:“孩兒累了,想睡會兒!”

他原本形容憔悴,即便逞強些,一眼看去總騙不了人。

老當主不明淩覺是否傷病,不過顧念他一路勞乏,又失了貼身死士,興致想必不高。不如還随他去,各自安逸些。

淩覺欠了欠身,領着芣苢便往殿堂外去。

只行了幾步,他忽又站下,很是落寞地言說:“其實孩兒心裏,就想一輩子做這個少主。”

淩覺背對着父親站在殿中,言語間不似方才一般争鋒相對,話音裏柔軟了許多。

“我們面對着江湖,幾時生幾時死無人能料定,這個道理,孩兒七年前就明白了。七年前,在狼堆裏。”

高階上的老當主聞言,一時動容,竟不自覺嘆了聲。

淩覺緩緩回轉身來,擡頭仰望,一身的桀骜都褪去,只剩下兒子對父親的崇孝。

“生我養我者,只是父親。”淩覺将“只是”二字說得極重,“此生至親,孩兒唯有父親一人而已。有父親,才有孩兒的容身處,有父親,這裏才是家。為了父親和這個家,孩兒願意去死。所以這些年孩兒謀算過,鬥過,但對于未來,孩兒真的想不了。好比今次,我不就差點兒回不來麽?什麽少主,什麽地位,孩兒的一切都是父親給的,包括這條命。既非我有,便都能舍得。七年了,父親不說,大家都不說,孩兒卻懂得。其實孩兒何嘗不是?”

淩覺忽然說懂得,說何嘗,老當主并不完全明白,只隐約心裏頭顫了顫。面對着那雙眼眸,看見了一片赤誠。

“覺兒……”

“孩兒,”淩覺微高聲蓋過了父親的呼喚,“也早當自己是死了,死在七年前的雪原上。”

老當主起身疾步沖下高臺直來到淩覺身前,雙臂一攬将他緊緊擁在懷裏。

“好孩子,爹的好兒子!”

淩覺擡起手臂回抱父親,嘴角漾起一抹淺淡的笑。

“有父親這聲好,夠了!”

夠了,放下,一切重頭。

淩覺真覺得好累!不為一路上生死裏闖蕩,只為了這一場至親間虛情假意的做戲。他扮別無所求的兒子,那頭扮老懷安慰的父親。都是名角,一番好戲!

就這樣掩藏着心頭的落魄昂首挺胸走出去,迎面竟撞見親生的母親。一如既往寡淡的神情伴了不斜視的錯身,她眼中從無這一個長子,卻遠遠一眼看見次子臉上的傷痕。她心疼,驚呼,尖叫,捏着哭腔疾步過去,

淩曉也仿佛有了依靠,立刻有恃無恐起來,哭哭啼啼抱怨:“娘,他打我!”

母親柳眉倒豎:“誰那麽大膽?”

淩曉指着兀自往外走的淩覺:“就是那個雜種!他打我!”

淩覺停了步,但未轉身。

就聽老當主爆喝:“孽子!”随手抓起邊上件東西用力投擲過去,正砸在淩曉額頭上,東西碎了,頭也破了。

一旁的母親已經驚呼着用絹帕捂住愛子的傷處,老當主卻不依不饒,手指着淩曉渾身打顫,仿佛當真怒極。

“畜生!目無尊卑的東西,滾回你院子裏去。面壁三日,不得出來。”

“老爺……”

“敢有求情者,打出府去!”

這邊父母兄弟兀自喧鬧,淩覺卻充耳不聞般徐徐行了出去。

他又一次失望了!

如果說适才的剖白不過是自己一次拿捏有度的做戲,那無聲的止步便是對父親最後的試探,等他的評斷,看他的度量。這些年在江湖裏,淩覺學會的豈止是橫與狠?

自然地,對于老當主那番疼惜他本就不曾信足十成。然而丢在弟弟額頭的瓷杯,那樣急切又把握住分寸——他還記得進門時擦身過去的小厮,那只眼怕是保不住的。

“終究是個奢望!”

淩覺笑不出來,也不會哭。

感覺手上一輕,低頭見芣苢正托住自己的大劍。她臉上面具般一成不變的神情居然有了變化,那是怒與怨,也有深深的厭惡。

“惡心麽?”淩覺問。

芣苢點頭,又搖頭。

“什麽意思?”

“他們惡心,少主不是。”

淩覺望住她:“因為我不止惡心,還很可笑?”

芣苢用力搖頭:“少主不可笑!少主只是奢望。但以後,不會有了。”

“是,不會有了!永遠不會。”

“活該!”

淩覺蹙眉:“你說什麽?”

“屬下說,他們活該。因為沒有了奢望,”芣苢擡頭無畏地直視着淩覺,眼中狠絕,“就沒有人再能欺負少主了!”

淩覺深深望着眼前這個一直以來秀婉順從的少女,剎那時光裏,她竟變得淩厲尖銳。

※※※※※※※※※※※※※※※※※※※※※※※※※※※※※※※※

懷中的孩子動了下,翻了翻身。

淩覺将他抱起扛上肩頭,另手扶着紙門緩緩站起。馮西園适時地摻了他一把,二人相顧無言。

“太晚了,睿賂睡在風裏,不好。”

淩覺跟馮西園告辭。

“晚安!”馮西園斟酌許久,終究只說出這兩字來。

淩覺颔首作答,進去屋內。走到樓梯口時,又被馮西園叫住。那人站在月光下,一身磊落。

“我們是朋友!”

淩覺在黑暗中看不清面容。只聽馮西園真誠地表白:“我跟孟然是朋友,跟淩覺也是朋友。你們倆我哪個都不放棄,我的生死之交不是淩覺或孟然,是淩覺和孟然。我們三個人,是三個人。”

隐約有輕聲的嘆息。

“還有一個瘋子呢!”

馮西園笑得狡黠:“我又沒見過他。要不要也做朋友,等我們認識了再說!”

淩覺似乎站了好一會兒。随後馮西園聽見樓梯木板的嘎吱聲,伴着腳步輕響,傳來一聲不那麽嚴厲的唾罵。

“神經病!”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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