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貳回、人獨心自孤

夜晚的風月場人聲鼎沸,莺歌燕舞,酒肴裏沾了脂粉香氣,飽了肚子,更飽了心。

馮西園搖着大胯樓上樓下跑了幾圈,招呼地還是那樣勤勉,嗓門還是那樣清亮,腰扭得還是那樣袅娜,絲毫不顯出疲态,反而樂在其中。

想來,他原也是個尋歡人!有得玩兒,不知倦的。

本來聽風說雨的閑人們各自心裏有避忌,但見他故态依舊,便也敢打趣兒幾句:“媽媽好興致,敢情沒鬧心吶?”

馮西園眼角帶媚挑了挑,半真半假反問:“喲,平白無故地小爺鬧哪門子心吶?”

“淩當主不是才走?”

“他愛來不來愛走不走,我管得着嗎?”

有人聽話聽音,小心拿捏着追問:“真吵開啦?”

馮西園柳眉倒豎,手上帕子甩起來,嗓門兒立即往上拔了個調。

“爺可當不起人家擡舉,惜字如金的主能稀得搭理我們這些受累勞碌的苦家兒們?我問十句能 ‘哼’我一鼻子就感激涕零喽!想吵架,也得人家給咱這臉呢!”

各人聽着這話越發尖酸了,确知是有了嫌隙,馮西園心裏頭一口怨氣沒處撒,對着來客們裝出個笑臉相迎的周到罷了,說不準哪句話不對付就炸了。可不敢再接茬往下問,免得平白送上門作了出氣筒。

只是不提還能按捺住心緒,此番叫人一撩撥,馮西園心裏的火恁是蹭蹭往上冒,兀自噼裏啪啦叫嚷開來。

“爺算見識什麽叫財大氣粗頭頂出角!一句話都說不得,一個字都講不得,對了是他,錯了仍舊我們的不是,裏外裏都要給他臉。就活該我們小門小戶低聲下氣地伺候着,眼淚落出來面上還得樂給他看。真是後悔投胎沒長眼,鑽錯了娘肚子!”

說小門小戶,可着金陵城沒有第二家,他馮西園在江湖裏排個名,絕對列前三甲,江南“美人王”的帽子大得壓死人,斷斷不能說小的。知道是氣話反着說,酒桌上有人忙不疊過來奉承:“媽媽快別說氣話,可把我們臊死。說您小,那我這輩子是不知道‘大’字兒該咋寫了。來來來,糟心的事兒莫提!喝酒,消氣兒!”

馮西園一擡胳膊,大袖子呼啦撩起陣風,直将那人扇到了一邊。

“憑什麽不提?就該我們悶聲吃大虧,還四處放風說爺怠慢趕他出去的?去問問這坊子裏上上下下,爺虧他吃喝少他服侍了?最好的姑娘緊着他挑,哪兒的客人有那麽大譜?爺吆喝出去姑娘們也得願意啊!就盯着他是淩家當主怎麽了?人往高處走,達官貴人有個入籍的限制不許咱指望,他一個商人縱然富可敵國也不過江湖聲名大,苦哈哈的姐妹們憑啥不能問他求個前程?妄想不妄想,那是外頭人的嚼舌,他不樂意誰還拿刀架他脖子上逼他了?有話偏不好好說,牛哄哄地裝什麽高高在上?也不怕閃着眼珠子別着脖頸子!我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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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屋子的男男女女都噤了聲,大氣兒都不敢出。也有些懊惱悔恨的,當着馮西園不好說,桌子底下使勁掐起話頭那人的大腿,拿腳撚他,狠狠拿眼剜他,每處細微的神情都在啐:“叫你多嘴!叫你八卦嚼舌頭!”

真是勸也不是走也不妥,都僵坐着,活活憋住了快活心。

也不知是否老天爺感召,忽聽外頭小厮隔着門來報:“媽媽,‘月胧華紗’有客到!”

月胧華紗——沐昀閣上最貴也最神秘的客舍。舍名都沒挂在客舍清單上,門口也不懸舍牌,非熟客是不會知道有這麽一間頂級屋子的。即便來了,沒人領路就是将沐昀閣走個遍也保準摸不到房門。又因進去過的客人從不自表,仿佛本來不可告人,于是既無人見過客人也無人當真入內一窺,這一間客舍便在客人們中間越傳越玄乎。

可也不能說它是編出來迷惑人的,因确确實實每逢有客宣到,馮西園必然親迎,再大的官再富的貴人都得靠邊站。有人猜疑,說進裏頭的莫非是皇親,甚至就是禦座本人。又很快被更多人否決。畢竟京城離此千裏之遙,皇帝要極品的美色登峰的歌舞技藝,只管下道旨意着底下官員搜羅齊了送進宮去,何苦大老遠廢了政務專跑來這魚龍混雜的江湖裏冒險偷歡?

且不說衆人怎樣議論,這邊廂馮西園聽了通報便施施然出得屋去,哪間屋子都沒再去,卻徑自回了自己房裏。說是更衣重斂妝,遣了丫鬟小厮,關起門來自個兒在裏頭鼓搗。

外頭或只聽了個動靜,可曾想到這間全行樂坊最大也最樸素的屋子裏竟有個暗道?入口就在馮西園的浴桶底下。屋子在四層,暗室在三層,就夾在兩間大宴廳當中間。因測量精細,每間屋子只勻出一張書桌的寬度,兩間宴廳靠牆又都擺上了舞臺子,堆起道具箱子,外頭看無非一堵牆,壓根料不到內外差了些距離。

馮西園如靈貓一般輕盈躍下來,落地未穩便聽一人甕聲甕氣嗔他:“你說那話都是真心?”

狹長的暗室內空氣稀薄,不宜點燈,就正中和四角置足了碗口大的夜明珠,一室瑩亮,影影綽綽的煞是绮麗。

馮西園與來人似熟稔,不見禮更不招呼,自個兒大喇喇往唯一的小桌子上一坐,翻個白眼哧鼻道:“真心不真心的,我說了,怎樣啊?有本事他當真永遠別來,小爺還真怕他不與我絕交!”

來人也不客氣,揮手将馮西園趕下來,還把桌上的一張羊皮圖紙捋平整了。

“戲是你要唱的,也不事先招呼,大早上的孟然能配合你演下來就不錯了。你還想他跟你打一架,再來個割袍斷義不成?”

馮西園嘿嘿怪笑:“嗳,你個姓冉的還真是好奴才嚎!句句話向着自家主子,和着小爺白認識你了?我是那個順便噠?”

冉掣面色一沉,冷冷睨他:“你說我是啥?”

馮西園說完便知嘴快惹禍,已自吐了吐舌頭讨好地讪笑:“說錯了說錯了,打嘴!”他飛吻似的拿手指在唇上抹了記,接着賠笑,“別往心裏去嘛,阿掣,你還不知道我?”

冉掣鼻頭裏哼了聲,并不說話。

馮西園驀覺無趣,抱臂在冉掣面前踱來踱去,視線往他身上來回打量,好似頭回見他。

冉掣只當他玩性大,又作怪,便沒理他。

不料他忽站下,把臉湊在近前納罕地表示:“我怎麽都想不到十多年前你是那個樣子嗳!”

冉掣眼角跳了跳:“以前?”

“啊!”馮西園興致高昂,“昨兒夜裏聽孟然說起,原來當年你可是風風火火的,嘴也夠貧噠!如今怎麽這副一本正經的樣子?怪無趣的!”

始終低頭作勢觀察圖紙的冉掣忽頓在那兒,鬓邊的發絲無聲垂落下來,擋住了側顏。

馮西園有所覺:“阿掣?”

鬥室內勁風驟起,馮西園武藝不差,雖無防備,反應卻不可謂不快。那邊極速迫過來,他下意識滑步往後掠退。不料冉掣迎面一拳臨時變掌,橫着掃向馮西園。

這本是不可及的一巴掌,馮西園也以為自己避得游刃有餘。然而他竟沒能避過去,臉上一時火辣辣疼。

“紅蓮鬼火!”馮西園撫着發熱的臉頰,不由怒極,“姓冉的你有病啊?用紅蓮鬼火的掌風打我,特麽小爺殺了你全家還是挖了你祖墳?講不講理?孟然瘋,你也瘋啦?”

說時遲那時快,又是一掌勁風殺到。這回馮西園有了準備,足下一盤,腰身袅娜地轉了圈,堪堪在窄室裏跟冉掣擦身而過。躲帶打,手肘側撞他腰眼。

冉掣也不避,任他大力撞過來。究竟是朋友,便是不明所以,馮西園卻有顧惜,急急忙忙要往回收。然而頃刻間,他感到一股莫大的吸引力直拽着自己的胳膊往前,猛地送進冉掣懷裏。

“修羅海量,阿掣你來真噠?”

話音落,他人已落在冉掣手裏,脖子被掐得緊緊的,氣沒出也沒進。

“咯、咯,咳……放手!”馮西園嘗試用力去掰對方的手指,話音漸弱,“阿掣,是我,你看清楚!咳,阿……掣……”

垂着的頭擡起來,深瞳在瑩綠色的光照下反射出狼性的惡。

冉掣将馮西園頂在牆上,聲音沉得似自地底回蕩而來:“別再跟我說那一年,更不許說孟然是瘋子!”

馮西園已講不出話來,只得拼盡最後的氣力不住點頭,終于得以被放下來,忙捂着喉嚨貪婪呼吸。

緩過神來不禁怒起,啞着嗓子大罵:“□□大爺的!絕交啊!”

冉掣握住拳,垂頭不語。

馮西園預備了下一次的攻擊,無非魚死網破。可這回,冉掣沒有再動。他只是低着頭,将拳頭捏得咯咯作響,肩頭因用力而顫抖。

“孟然不是瘋子!你不許這麽說他!”

馮西園猛然領悟到自己的失言失禮和殘忍殘酷!那些過往種種不堪,淩覺時隔十二年後懷抱巨大的悲怆直言相告,不是想世間多一個知情者,他是交托了信任和希冀,想得到理解與尊重。

相識十年,淩覺真正的當馮西園是知己!

啪——

馮西園一巴掌将自己的面頰扇出深刻的五指痕。

啪——

又一掌,嘴角血溢!

啪——

淚滾落出來,卻不是因為疼。

啪——

冉掣攔住了又将落下的巴掌,并牢牢握住。

馮西園沒掙,另手巴掌揚了起來。仍舊被冉掣握下。

“夠了!”

“放手!”

“夠了!”

“放手!”

冉掣沒有放,馮西園也沒再把頭擡起來。

忽而,屋內響起沉重的嘆息。

“打我吧!”冉掣說,“如果這世上還有人需要為當年付出代價,那就剩我了。十多年了,我什麽都沒有贖清。永遠贖不清!”

馮西園終于有些動容,疑惑地偏頭望着冉掣。

“你問我為什麽改變?因為當年我比剛才說着混賬話的你還混蛋啊!我放任了最糟的結果,讓孟然失去了芣苢。這血債,我必須用一生贖還!”

懷想的故事又講述起來,從不一樣的人口中,說同樣的至死不渝。

※※※※※※※※※※※※※※※※※※※※※※※※※※※※※※※※※

冉掣走得很快,像在追趕什麽人,又不敢發足奔起來。方才大殿上的喧鬧,父親站在階下令阻的一瞥,他已明白殿中的人都疑他。

只是自幼相伴,推心置腹,成長的道路上一直走來,冉掣都固執以為自己此生該是淩覺的影守。七年前的變故他怕過更悔過,恨當時無力無為無足輕重,不能相救淩覺于萬一,事後也不曾陪伴寬慰。他也曾将那個一如親生的發小看做異類,停在遠遠的距離外躊躇不前。

幾時想通了、放下了、決意不悔的?冉掣忘記了。這些年他總是想盡辦法走到淩覺身邊去,一心只想近一些,再近一些。

“咦?”穿過個月門,小徑轉出視線死角,冉掣竟瞧見前頭作景的白石上坐着淩覺。雙手扶住劍柄,額頭抵在手背上,合目而憩。

冉掣心下擔憂,面上未敢表露,就是緩了緩步子,故作輕巧地靠了過去。

“怎麽在這兒坐着了?”

聽他調笑,淩覺絲毫未動,也不搭腔。立在一旁的芣苢垂眉順目,同樣不發一言,顯得甚為乖巧。

冉掣心緒雜亂,又不好在這人來人往的園子裏明說,便還調侃下去:“喲,适才那樣豪氣幹雲,這功夫啞炮歇菜啦?這要是存個心要弄死你的,現下可是太方便了。”

淩覺肩頭微顫,卻坐得住,長出了口氣,還阖着眼,簡單地說了句:“老頭子還用得着我。”過後頭又垂下去幾分,精神頭愈發的蔫了。

冉掣強迫自己牽起嘴角無聲地笑了下,俯身蹲在淩覺跟前,幹澀地笑說:“又咽吶?你說你咽那麽多血下去是不是還管飽啊?”

淩覺沒說話,只擡眸,萬分寒涼地盯視着冉掣。

起初以為是賭氣,欲待再玩笑,可剎那間心念轉過,冉掣臉上的笑立時收起,肩頭一塌猛撲地跪下,大呼:“少主息怒!”

淩覺緩緩擡手按在他肩頭。

“分寸!”

冉掣愈加伏低,誠惶誠恐。

“是,屬下無狀了!”

肩頭的手用力按下,淩覺借勢起身,提着劍自冉掣身邊走開。

去了幾步,複站下,淡淡吩咐:“叫小葉來趟卧薪齋,看看芣苢的腿傷。”

冉掣弓着背轉過身來,唯唯諾諾答應:“是!”

随即扭頭跑開去,一來一回不用半盞茶,便領着個十七八歲的青衫少年進了卧薪齋。

小院冷清,一貫少人聽差。回來後淩覺更将打掃的雜役都攆了出去,只留下芣苢在身邊。他素日這樣習氣,倒沒叫人覺出異常。

屋門虛掩的內室,一應都是漢唐遺風。無桌無椅,正中一張矮腳長案,擺的有筆墨紙硯,倚牆一張烏木四足平臺床,沒挂帳子。整間屋子顯得空空蕩蕩,倒也一覽無餘,十分幹淨。

淩覺安靜地坐在床沿,見二人進來,僅是微微颔首示意。立在一旁的芣苢則躬身擡手,請他們在早就備好的蒲團上落座。

然而二人都不坐。少年徑自過來瞧了眼淩覺的面色,并不表态,随後三指捏住他手腕忖了忖,放下後又在他面前來回踱步,邊打量便啧啧:“挺能扛啊!”

心中猜疑一朝坐實,冉掣第一反應便是看芣苢。她則顯得了然,目光與淩覺撞了下,默默過去小心地替他解開衣襟。

冉掣屏息觀瞧,最後禁不住倒吸口涼氣——

右胸肩胛骨以下兩寸爛了個窟窿,傷口周圍的皮肉都黑了,青紫色以傷口為中心擴散,整個胸前都烏了,幾乎蔓延到心口。

“怎麽搞的這是?”

上前的腳步被淩覺示意攔下,卻聽身旁少年怪笑:“嘿嘿嘿,蠢貨,還用問?一看就是暗器打的!镖頭還在裏頭呢,不然不會爛。”

冉掣驀記起荒村廢屋外的對抗,漫天的暗器撞在淩覺劍上落地鋪成碩大的圓。淩覺懷抱芣苢立在當中,豪氣蓋天。

莫非?

——一眼對視的了然,那次的誤會被人乘了隙,他領去的援兵裏也滲入了淩曉的爪牙。這些年,二爺的确忙得很!

少年不曾留意他二人間的意會,只是仔細端詳淩覺的傷口。

“哎,我說,你別治了吧!”他竟惡意往滲血的傷口上戳了戳,“我沒見過爛死的人,你這傷口再有個三五天就能膿毒入髒,爛到這兒。”他戳住淩覺心口,“哎唷,全身的血都發綠,臭的,死得可難看了,特帶勁兒!你讓我們開開眼呗!”

“住手,蒼榆!”

冉掣撲上去制止,不料芣苢更快,踏步推掌,利落的一擊拍在少年肩頭,直将他推得跌撞出去十步有餘。

穩住身形怒目而瞧,芣苢目光如炬瞪視回來,口中言辭謙卑,聲音卻是涼的。

“少主抱恙,先生高擡貴手!”

葉蒼榆一指淩覺,喝斥:“要我高擡貴手,他可曾想過對別人的性命高擡貴手?!”

冉掣攔在雙方中間,眉深蹙。

“你指?”

葉蒼榆面覆寒霜:“江北別莊,王夙。”

那個自盡的郎中。

壓抑多日的愧疚從心底翻湧出來,冉掣無力地垂下頭。

“其實……”

“別說了阿掣!”淩覺打斷他,緩慢地穿上衣服,“發生過的事不能挽回,用不着狡辯。”

冉掣一愣,臉上的神情有不可思議,更多的是疑惑。

然而淩覺只是低頭專心系着衣帶,縷縷長發落下來,擋住了側顏。

他嘆得很淡,說得也很淡。

“葉家的門徒倒也鋪得廣泛。”

本就氣忿,又聽淩覺如此輕怠,葉蒼榆恨不能撲上前與他一戰。被冉掣攔腰抱住,只得揮舞着拳頭叫嚣。

“你眼裏除了姓淩的其他都是下賤人嗎?有眼無珠的蠢材!王夙可比你高貴太多,他出身世家,祖父早年間也在太醫院供職,與我大伯是莫逆的同僚。王家妙手擅藥,研制出抵抗時疫的金方現在還在太醫院存着檔吶!王老太爺不過因厭倦宮闱争奪,才急流勇退入了江湖,這叫卧龍!尚鑽研尊醫德懷大仁,草植為術,金針為器,把命寸關尺,杏林人雖不提劍衛國,但也有我們自己的道與義。”葉蒼榆吼了一通,怒極反笑,既冷且疼,“哼哼,你以為死個無名小卒一定沒人在乎吧?那可真是小看我們杏林人的消息網了。說什麽風鈴鎮第一家,我葉家祖宅在此地傳承了三百年,那時候這裏叫‘十戶村’,十戶人家都姓葉。你爹來這裏建大宅鋪路修橋,推平了一切,唯獨對我葉宅寸土不敢争,為什麽?因為就連他都得敬着那塊禦賜的牌匾,進門都得跪着!”

葉蒼榆氣過一場,臉紅脖子粗的罵着過瘾,卻是挺累的。到底屋內其餘三人都沒吭聲,顯是理虧服氣,喘個氣歇一歇,他情緒倒也不似方才激烈了。

叉腰亂步來回走了幾圈,葉蒼榆隔着冉掣與淩覺放下話來:“我不知道王夙何以在淩家聽用,可如今他死了,為了替你們守口如瓶。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如何滔天的秘密要你們不惜用死來封口,在我這裏,沒有什麽事值得犧牲人命,任何人任何立場,都不可以!今天在這兒對着你孟然,我只有一個要求,把王夙的牌位供到念舍去。而且得你親自奉進去。答應了我給你治;不答應,我出不出得去都好,不治!你還別逼我,大不了死在這兒,老子豁得出去!”

一時間無聲,幾人都看着床上的淩覺。他則始終眉眼低垂,不清楚懷着怎樣的心思。

冉掣很難過。他不願意看見淩覺被冤枉,也不想看見葉蒼榆這樣悲憤。一切的錯都因他一念間丢失的周全。他怪自己害死王夙,怪自己沒有發現淩覺重傷,更怪自己總是不能及時趕到淩覺身邊去。他這個影守更像是一條失職的尾巴,被遠遠拖行,苦苦追索。

不能這樣下去了呀!中立的立場,若即若離的相處,沉默的推诿,這都是冉掣不想繼續忍受、急于擺脫的枷鎖。

他想做一個誠實的人。起碼對自己誠實!

說出來吧!

——冉掣伸手拉住了葉蒼榆衣袖,方張了張嘴,那邊淩覺的嘆息清晰地響了起來。

“唉——我明白了!”他偏頭,顯得倦極了,“你過來,小葉。”

所有人都以為他妥協了,預備向葉蒼榆交出承諾。

于是少年毫無防備地走了過去,顯得些許欣慰并一絲得意。

“你呀,”淩覺眸光涼薄,“很吵!”

言罷一擺手,看似那樣輕描淡寫,落花無意。

葉蒼榆只覺胸腹間一迫,人便微微騰了起來,呼地一下飛出門去跌在外廳裏。

電光火石的驟變,冉掣也來不及反應,趕忙奔出去查看葉蒼榆傷情。就見他仰面躺着,木頭木腦望着頂上,顯然摔悶了,倒似不曾受傷。

淩覺手上力道拿捏得竟這樣準,不過是将人送出來罷了。

轉念間,身後屋門已緊緊關上。門那頭的芣苢有話傳來:“少主身子不爽,二位爺請回!不送!”

葉蒼榆被扶起,猶自愣愣坐在地上。面對古樸高聳的木門,他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情緒表達。憤怒?難過?失望?或者——

“喂,阿掣,你看到了嗎?”葉蒼榆癡癡喃語,“孟然的眼睛,他的眼睛……”

“唔,看見了!”冉掣把他拽起來,“忘了吧,就當沒見過!孟然一直不許自己哭。”

葉蒼榆猛地扭過頭來,看白癡一樣不可思議:“他哭了?”

冉掣頓了頓:“你不是說……”

“嗨呀,我是說瞳仁的顏色,顏色!”葉蒼榆急跺腳,“泛灰了,死人灰啊!媽的,還看我幹什麽?撞門去呀!”

冉掣猛提氣沖撞,眼看着就撞到門上了,不料撲空,跟門裏出來的人撞個滿懷。他手快将對方撈在懷裏,定睛看去,正是芣苢。

小女子神情恍惚,舉着兩只血手淚眼婆娑:“救,救救他!”

葉蒼榆搶步奔進去。只看見大床上一人了無生氣地躺着,血自身下流淌出來,順着床沿滴落,一地腥色。

“孟然!”

冉掣跪在血裏近乎奔潰,看那個氣息奄奄的少主睜着如盲的雙眼瞪着這世界,什麽悲喜都放下,成了空。

葉蒼榆還在瘋了一般堵那個右胸上的傷口。一掌拍下,镖頭自後貫出,将糾纏的血管都打斷。淩覺不是自救,而是自裁!

“別死,別睡,跟我說話!”葉蒼榆摸出一直揣在懷裏的金針,挑最粗的往穴位上紮,盡一切努力阻止血液繼續流失,并不時用手拍打淩覺的臉頰,“告訴你孟然,想死沒那麽容易的。你欠我的,淩家欠我的,我都找你算賬。這事兒沒完,知道嗎?我不準你死!說話!孟然,醒醒!”

失神的眼角抽動了下,有淚無聲滑出,伴了喉間一聲極輕的□□。

“孟然,”冉掣挨在床邊,已經在痛泣,“你要說什麽?你想說的,都說出來,告訴我。說吧,說呀!”

“唔——”渾噩的人又悶哼一聲,慘白的唇齒間話音缥缈,“十二個,十二個……”

芣苢嗚咽着哭出聲來,跌坐在地上。

“只剩一個,只剩你,芣……芣……”斷續的呼吸喚不全一個名字。芣苢爬行過來,無視了禮矩,将淩覺冰冷的手包在雙掌中,應他:“少主,芣苢在這裏!”

淩覺安心了。

“別忘了他們!我、我救不了誰……十二個人,十二條命,我相信過的人,他們都死了……告訴阿掣,我不能用他,不能……我不想他死,所以不能、不能信他。他們,他們知道我、我信他,也會殺死他的……”

胡話驀地停了,淩覺喉間咕哝了下,崩出口血。吓得葉蒼榆忙小心将他身子翻了翻側卧着,免叫血嗆了氣管。

冉掣和芣苢只會哭了。

葉蒼榆人雖忙碌着,手卻抖,面色也青,再罵不出一句整話。

“小葉——”拖曳的尾音虛弱,淩覺更似在哭。

葉蒼榆當他醒了,俯身過去,只看見一雙灰白的盲目。淩覺還在夢裏,看不見眼前的人與痛苦。

“小葉……我、沒、有……不是的……別恨、別……掣……”

聲音漸低弱,兀自斷了。淩覺的眼合起來,誰叫都不再醒。

“救活他!”冉掣跪在床邊死死攥住葉蒼榆的衣襟,一字一句自喉嚨裏擠壓出來,痛徹心扉,“我們已經殺了一個淩覺,不能再讓孟然死了。你要什麽我都答應,錢、地位,我把蕖妹也還給你,把命給你,行不行?救救孟然,別讓他就這麽死了。不可以!”

葉蒼榆狠狠一掌掴在冉掣臉上,嘶喊着:“你把蕖姐當什麽啦?”随即黯然,“你把我當什麽了?”

少年頹然跪倒地上,抱頭啜泣。

“為什麽變成這樣了?為什麽長大了你是你我是我,大家不能在一起,不再笑了?”

是誰在成長中加入生死愛恨的憂愁?叫天真遠去,回不了頭。

※※※※※※※※※※※※※※※※※※※※※※※※※※※※※※

馮西園又坐到桌上,吊兒郎當地晃着腿。

“這個孟然不是假的吧?”

聽他問的沒頭沒腦,冉掣不禁愣了愣,卻在對方的笑容裏一瞬了然。

“世上從來只有這一個孟然。”

馮西園蹦下來:“那就行!說明他沒死,你們沒事。我走啦!”

冉掣扶額苦笑,并不阻攔。只是他自己走到樓梯口突然又站下,回過頭來神神秘秘問冉掣:“那個蕖妹,就是我現在的嫂子吧?”

冉掣冷淡地瞥他一眼,反問:“不然呢?”

“為什麽你要把他讓給小葉啊?”

“你情報大王會不知道?”

馮西園撫掌壞笑:“嘻嘻,傳言未必當真嘛!我喜歡聽當事人的原版。”

“滾!”

馮西園悻悻然甩手:“走就走嘛!”爬上去又探下頭來,叮囑一聲,“讓孟然看好我們家雯雯啊!出了事我不饒他的。”

冉掣白他一眼:“你以為孟然停在江寧真是為了看風景麽?真服了你小子!知道她出走跟着去了也不攔住,她兩條腿能趕上騎馬的嗎?若非‘磷蛾’報告孟然知道,他一邊停下等她,一邊着人暗暗護送,路上被人擄了去我看你哭不哭!”

馮西園盡是樂:“感情嘛,狠狠傷一次才能斷了念想!別的不敢說,傷人心這種事兒孟然定管是一把好手。我對他有信心!”

一個空杯甩上來,馮西園偏頭避過,抄手接住。

底下冉掣沉聲低吼:“天亮去把人領回來!”

馮西園的腦袋慢悠悠搖回密道口,眨眨眼睛,笑得十分調皮。

“明天我把丢丢帶來,你□□□□,順便給我講講你與嫂子、小葉的風流韻事啊!”

趁着冉掣另一個杯子沒扔上來,馮西園已經麻利爬起,移上浴桶擋住密道。抖抖衣襟拍拍手,随手拿過架子上一件華麗罩衫,邊穿邊往外去,嘴上哼起了沒人聽過的曲調。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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