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叁回、最憶是重頭
再熱鬧的夜終要将息,一切的歡娛放肆酒醉燈迷,也總被黎明的黑暗吞沒進無邊的靜谧中,等待陽光讓所有的僞裝原形畢露。
最後一線橙色熄滅,紅燭的輕煙飄渺,坐在床沿的女子起身,提起薄被輕柔地蓋在床上人的背上。
素手撥帷帳,袖擺卻被扽住。
女子低頭,笑了。
“公子醒着呀!”
形容莫辨的陰影中男聲含混:“別走!”
女子順從地又坐下來,撫着那只手還笑:“公子見諒,丢丢不賣身的!”
“我知道!”那人翻了個身,側卧着靠過來,顯得依賴,“你就坐着,等我睡着了再走。”
“嗯!”
相互交握的手,沉默的時間,除了呼吸,空間裏其餘的存在都是靜止的。
過了會兒,男聲又起,依舊如孩童般嬌賴:“方才你哼的曲子,叫什麽?”
“公子喜歡?”
“嗯!讓我想起小時候。”布帛悉索,被下的人蠕動着,将頭擱在了丢丢腿上,“娘哼過的童謠,調子很像。”
丢丢撫弄男子鬓發,溫柔如姊如母:“那曲子奴也不知道叫啥,只前幾日聽媽媽哼得高興,無意間記下了,随口哼出來的。聽說媽媽祖籍也在邊塞,或者與公子還是鄉鄰罷!”
“是嘛!倒瞧不出來。”
丢丢無聲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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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裏讨生活,誰又能把誰看得透徹分明?”
男子默了默,更爬上來些,雙手環住丢丢纖腰。
“我對你是真的,真的真的!”
丢丢極輕地嘆了聲:“丢丢相信的。可公子喜歡的是眼前的丢丢,究竟奴是什麽樣人,您未必清楚呀!”
男子用力把臉埋進她懷裏:“你就是你,怎樣我都要!”
丢丢在黑暗中仰起頭來,望着頂上的紗帳,手上無意識地撫摸着男子顱頂的發絲。
“人人都愛丢丢這雙手,卻不知道它們原來也不會松筋捏穴。公子猜,丢丢從前以何為生?”
男子搖搖頭。
丢丢自答:“第一次見媽媽,奴正在醬園裏捏鹹菜呢!一天三百斤菜,都得擦上鹽在缸子裏碼好。做不完監工姆媽會打,不給飯吃。我們是學徒的,沒有工錢,只管吃住,比長短工們待遇還要差些,其實與賤奴也沒差了。沒辦法,家裏窮啊!養不起。”
丢丢停了停,想探一下男子是否熟睡。奈何環在腰上的雙臂仍是摟得那樣緊,顯然他也睡意全無。丢丢無奈搖頭,便還顧自說下去。
“其實那亦是不錯了。村子裏有手巧的給挑去了繡坊,沒日沒夜地練針法,不等技藝熟練,眼睛倒先熬壞的姐妹不在少數。爹娘覺得還不如力氣活,苦雖苦的,好歹能多幹幾年,做得長久。奴也覺得不錯。就是鹽水傷手,裂了口子真疼啊!裂了口子也得幹活,鹽水鑽進去,疼得心都打顫。要是遇上冷天裏,水也是凍的,手便麻了。起初是不疼的,等夜裏鑽進被窩裏捂熱了,哎呀呀,嘶——”
丢丢不自覺抽了下手,仿佛此刻它們依舊能感覺那樣子的痛楚。
男子一躍而起,一把攬住丢丢肩頭,另一手将她一雙小手包在自己的大掌裏。
“我贖你!一定!”
怔然過後,丢丢還笑,柔柔的釋然。
“公子困糊塗了,您是官宦之家,太原知府邱康的嫡子。堂堂衙內,是不能娶入了籍的教坊司女子的。”
“我們走,大不了我不做這個衙內!”
丢丢有些詫異:“公子舍得這身富貴?沒了地位,您就什麽都不是了。您會什麽?能做什麽?這些公子都想過了?”
邱衙內被問住,一時語塞,繼而将丢丢摟得更緊些。
“我可以把你藏起來,沒有人會找到你的。我保證!”
丢丢失笑:“公子這是要效仿古人,金屋藏嬌麽?呵呵呵,那怎麽行?”
邱衙內松開懷抱,一臉不服氣地盯着丢丢的笑顏:“怎麽不行?我爹也這麽幹!”
“嗳?”
直到丢丢這一聲驚奇落出口,邱衙內才知失言,立時窘迫起來。
丢丢是識分寸知進退的,又起身落帳簾,一邊安慰床內的人。
“公子太累了,快歇息吧!丢丢告退!”
這一回,邱衙內沒有再強行挽留。腳步聲輕盈,漸漸消失在開啓又合上的門扉外。
馮西園陪着冉掣下象棋玩兒,輸多勝少。這一局,自己的兵、馬、車也都被吃得差不多了,眼看着又要被将。他索性一丢棋子推了棋盤,棄局認輸。
“沒點兒耐性!”冉掣邊埋怨邊收拾,話音裏無奈更多些。
馮西園蠻不在乎,起身抻抻腰蹬蹬腿兒,打了好大一個哈欠。
“啊——小爺陪你下了大半夜,還要怎麽耐得住?腿都麻了,來,”他将腿一擡,擱在案上,“給爺揉揉!”
冉掣狠狠瞪他一眼,一巴掌把腿拍下去。
“放肆!”
馮西園咋呼起來:“喲喲喲,德性!冉總管好威風咧,高人三級,眼睛都不長臉上了,在頭頂!”
冉掣作勢揚手:“揍你!”
馮西園一下蹿到屋子另一頭,抱拳嬉笑:“別別別,我錯了還不行?不貧了,閉嘴!”
冉掣當然沒想真揍他,是以只賞了他一個目白,還低頭往棋盒裏碼棋子。
不說話太悶,馮西園閑不住,終于又湊上來沒話找話。
“丢丢今晚能套出來麽?”
冉掣很鎮定:“未必得是今晚,慢慢來。”
馮西園皺了皺鼻子:“我不是擔心這個。我是說,丢丢,行嗎?”
冉掣擡眼睨他:“你的人,你心裏沒數?”
“有數啊!可再聰明的丫頭也不見得就是好細作,我擔心她有事。”
“放心吧!”冉掣顯得沉着,“我□□了‘千人面’幾百人,敢斷言,丢丢很出色。如若她會武功,我一定毫不猶豫從你這兒搶人。”
馮西園吹眉瞪眼:“敢!”
冉掣冷笑:“哼,我若有心,憑你奈何?”
“哎喲喂,可欺負死人了!”馮西園一副要背過氣去的柔弱樣,“小爺文比不過,武又打不過,活活要被你們淩家壓榨一輩子。我看這坊子快別開了!遣散了人,總管爺你盡管揀去,随便收。我呢,就還回嘉峪關,找個火頭營燒炭去!從此告別風月,只看黃沙。”
冉掣不吃他的激将,盤腿吐納,慢悠悠道:“你若豁得出去那張嫩臉,盡管折騰!”
那哪兒豁得出去?馮西園向來愛美,更勝女兒家。沒有好酒好飯好風景尚能忍,叫他穿布衣懶梳洗成天髒兮兮由得風吹日曬糙了肌膚,譬如去骨剜肉,簡直痛不欲生啊!
要說素日裏論嘴皮子,可着金陵城恐怕找不出一個能接住馮西園三句刻薄的。淩覺性子犟不會低頭,但也就是做出來的,回敬的話能夠他事後琢磨半宿。偏世上事相生相克,人有別,生瑜亮,造了個腦筋跟嘴皮子轉速同步的冉掣,處處壓馮西園一頭。好不郁悶!
此番又遭揶揄,馮西園終究還是輸,心裏老大不樂意,嘴都嘟起來了,孩子似的。
冉掣兀自打坐,不去理睬。
不知是鬼心腸轉過一圈,抑或純粹閑聊,馮西園坐在案上晃着腿,忽問道:“那回孟然怎麽活過來的?”
冉掣雙睑顫了顫,還合着眼。
“哪回?”
“就你說要把嫂子讓給小葉,求他救命的那回嘛!流了那麽多血,還有內傷,這都能救活,小葉本事夠大呀!我想聽聽。”
冉掣睜眼漠然看他:“你是悶了閑打發,還是真想聽?”
馮西園坦白:“若說全沒點兒八卦閑心定管是騙你的,不過因緣至此,今番我又冒這麽大個險,朋友一場,好些事兒我并不想日後從別人嘴裏七拐八彎地聽回來。十年了,我還記得抱着嬰兒走江湖的孟然是個什麽樣子。我從沒見過有人可以那麽冷又那麽暖,人人叫他‘淩當主’,可這個當主位子他怎麽坐上去的?那之前兩年裏的事,整個江湖都被封口了。從前我一直好奇孟然肯與我相交究竟是因為什麽,直到我建了這坊子,見到了淩覺。我想大約是我們心裏都有一個女人,我的是我娘,孟然,就是芣苢了。他幫我是相惜,這次我放下自己的‘顏色’去幫他,便希望以後自證起來,至少我可以理直氣壯說是因為相知。”
冉掣沉吟片刻,放下腿來,捋了捋衣袖,順手給自己倒了杯茶。
“孟然怎麽當上當主的,還是以後叫他自己說吧!至于那回受傷,倒讓我們确定了三件事。第一,蒼榆的醫術太好了,因為太好,所以要隐。留在風鈴鎮上不出世,他才不會死;第二,孟然并非遭逢禍難後性情大變,他和淩覺是兩個人,都是真實的;第三,”說到此處冉掣頓了下,目光黯然地落在杯中的茶水裏,“第三件,為了孟然,芣苢随時敢去死。”
信任是件很微妙的事,平日裏再親近,生死關頭卻能生疑,仿佛除了自己,世上無信可言。
葉蒼榆太醉心于醫術,便對自己的能力更自負。所以他知道淩覺能活,也更擔心失去抵抗能力的時間裏會有無數人要殺死這個少當主,好讓這條性命随着自己的醫術一道被打入萬劫不複。
“三天!”葉蒼榆身心俱疲癱坐在床前地上,手邊放着兩個一掌長、顏色式樣都相同的的小木匣子,“三天後孟然若醒過來,就能平安。所以這三天,他身邊必須有人寸步不離地守着。”
冉掣立即明白他話裏所指:“衛隊的人都不可信,我去調娃娃營的童軍,今年新教的,只聽我調令。”
葉蒼榆擡起頭來:“不,我要能進到這屋子裏來的人,要你,還有芣苢。”
“廢話,那是當然噠!”
“可是我不信你們!”
冉掣愣住。
昔日的發小今朝的同志,葉蒼榆說不信,冉掣心上真好似被打了一悶棍,疼得喊不出聲來。
這時候,芣苢緩緩走上前來,矮身跪坐在葉蒼榆手邊,專注地看着那兩個匣子。
她說:“先生思慮周全!哪個該是芣苢的?”
葉蒼榆愕然,旋即扶額大笑:“哈哈哈哈,好奴才!孟然真養了條聽話的狗。”
芣苢低眉順目:“能救少主,作畜生何妨?縱然惡鬼也做得!”
“于是你們吃了?”馮西園忍不住插嘴,炯炯的眼神在夜明珠的幽光中襯得格外八卦。
思憶往事,冉掣難得笑起來,轉着茶杯不無感慨。
“吃了!蒼榆自己先吃的。他這個人嘴太壞,舍不得讓人陪死又不願意直說,故意說難聽的話堵芣苢,其實是想我們能争辯幾句好叫他打消那些不安的念頭。沒想到芣苢當真狠得下心。一半為了賭氣吧!蒼榆索性自己先把毒藥吃了。然後我們各自保管對方的解藥。哧,幼稚!”
“就是,太幼稚了!”馮西園半真半假地附和,“拿假的毒藥吓唬人,居然還有人信!”
見馮西園捂嘴嗤笑,冉掣并未羞惱,反而支頤含笑,莫測高深地望着他。
“的确幼稚!為了唬住所有人,居然真的服毒,蒼榆想得出,也虧芣苢肯奉陪。這兩個人,真是幼稚得叫人心驚肉跳。”
馮西園猛跳下桌子,一張臉滿是不可思議,仿佛受到了巨大的驚吓。
“騙人!毒藥是真噠?”
冉掣點了下頭:“真的。”
“你們都吃啦?”
“吃了。”
“你們有病啊?”
“也許是有點兒。”
“我,你,”馮西園氣惱極了,開始在窄小的鬥室裏叉着腰來回踱步,“不是,我不明白,為什麽呀?兄弟一場何必呢?”
“是啊,兄弟一場!”冉掣的笑收斂起來,眸光裏染上了過往的晦澀,“一母同胞的親手足,相煎何急?我爹終生未娶,膝下只有我一個養子。小時候我覺得血緣至親真叫人羨慕!可看看淩家,看看孟然,這一生傷他害他最深的,無不是所謂的至親。你以為那宅子裏只是淩曉一個心狠手辣麽?哼,”冉掣瞬間将茶杯用力攥緊,其怨其恨,都借着骨節的咯吱作響傳達,“老當主風流,外頭情債欠了無數,有些幹脆拿錢打發,老死不相認。有些是情人們自有打算,只把養下的私生兒丢下,自個兒卷着錢跑了。前前後後接回來安置的,除了淩曉,孟然還有三個弟弟兩個妹妹。”
依着冉掣的敘述,其實按生辰年月,淩曉行三。只是二公子自小體弱,宅子裏又人情涼薄,原本也就淩覺宅心仁厚時常過去探望,那年雪原遇襲,消息傳回總宅,二公子因擔心淩覺安危驚懼過度而病倒,沒等到淩覺回府卻先一步歸了天。只有十歲的娃娃,死時瘦得就剩一把骨柴。淩覺回家來看見是有多傷心,如今想來仍難免唏噓!
“那恐怕是他最後的一點盼望了吧!”冉掣蒼涼長嘆,“唉——死裏逃生後沒有得到擁抱安慰,每個人竟當他是瘟神般避忌。父母嫌棄,兄弟相阋,淩覺回家這一路,應該是時時刻刻惦記着這個會對自己笑的異母弟弟。”
可沒有了!沒有笑容與呼喚,屋子裏頭只有一副單薄的棺木,一方簡陋的靈堂,甚至聽不到一聲哭泣。
生命逝去,賤若草芥!
守靈一夜,扶門而出的便不再是淩覺,而是孟然。
“大宅子裏的人情世故,一如縮小了十丈紅塵擱到了圍牆裏,見風轉舵趨炎附勢,早沒了兄弟和父子。二公子死後,淩曉霸道非要重定長幼順位,主母撐腰,老當主便只随他要了二公子的名分去,其餘子女照舊。後來四公子依附了淩曉,六公子生性維諾,孟然保他躲去了外省的分號別莊,此生誓不回總宅。還剩兩個女兒,五小姐一念堪破,出家當了姑子。七小姐精怪得很,在父母哥哥間周旋甚是圓滑,難說她最終向着誰。沒想到蒼榆一番多心,倒把她給釣了出來。”
馮西園擰眉:“她能害孟然?”
冉掣冷哼:“豈止孟然,她要的,是整個淩家。”
女兒野心重,無毒不丈夫。那三天裏,七小姐淩慧可謂軟硬兼施,威逼利誘都用上了,卻奈何,就是敲不開三人守住的院門。“卧薪齋”好像獨立在淩家大宅之外的一處禁地,神佛莫入。
誠然冉掣始終一口咬定淩覺是在閉關,參悟劍法的至高奧義,老當主雖有疑,倒也不太放在心上。橫豎他放任淩覺已經有七年了。至于淩曉,江南策謀的暗殺不成,回來又被淩覺狠煞了威風,見老頭子不幫腔,他頗感受挫,頹喪了不少。表面上盡是練功看書,并不太關心這一廂的動靜。
本以為相安無事,偏冒出來個左右逢源的七小姐,非嚷嚷着多日未見心中挂念,定要與大哥兄妹敘話。今天端個羹湯,明天炖鍋補藥,在院兒門口哭哭笑笑演得十分動情。
前兩天都叫芣苢一張溫吞水的臉給擋回去。東西收下,轉頭經葉蒼榆驗過都無可疑,全讓冉掣拿去喂了隊士。
第三天裏,還被謝絕,便怎麽說都不聽了。淩慧也不演了,橫眉豎目挽袖叉腰,手指幾乎戳到芣苢鼻子尖兒上,厲聲喝問:“你到底讓不讓開?”
芣苢眼皮都沒眨,福了福聲還恭敬回話:“七小姐恕罪!小的不能做這個主。”
“大膽的奴才,蹬鼻子上臉了還!看清楚,姑奶奶才是這個家的小姐。即便是庶出,也是你們的主子!讓開!”
人還沒燈架子高的少女,一胳膊打過來氣勢是盛,可在習武人眼中真是不痛不癢。芣苢沒躲避,随它落在自己臂上,都不曾打個晃,依舊弓着背垂着頭攔在淩慧身前。
“七小姐請回!”
淩慧擡掌就掴,芣苢仍然不避。
不料芣苢沒吃着打,淩慧反被人一腳揣在腚上,徑直摔趴地上滑進了院子,模樣滑稽得簡直夠格當個弄臣。
小女子挺吃疼,也不哭,爬起來先罵:“哪個狗娘養的奴才沒長眼敢撞我?”
定睛一瞧,院門外走進來個葉蒼榆,手裏端着個藥缽子,眼底黑得鬼似的。
聽她罵,原就怨氣沖天的一張臉立即變得殺氣騰騰,徑直就過來了。彎腰眯眼瞧了下淩慧的臉,轉頭甕聲甕氣問芣苢:“什麽玩意兒?”
淩慧氣結:“姓葉噠,你瞎啊?你七姑奶奶都不認識了?”
葉蒼榆比淩慧高倆頭,居高臨下掃了她一眼,毫無預兆地脫下鞋來,鞋底子對着淩慧一頓好抽。
“啊——啊——葉蒼榆你反啦!”淩慧邊跑邊罵。葉蒼榆光着一只腳穿着白襪,壓根不去追趕,瞄準了一個投擲,鞋子打着轉直直打在淩慧後腦勺上。她足下趔趄,又趴到了地上。
這回摔不輕,小丫頭沒繃住終于哭了出來。
聽到此處,馮西園不禁捧腹,咯咯笑着問:“小葉打她作甚?”
冉掣有些回避,擡頭望了望頂上。
“他說自己姑奶奶早死了,大白天僵屍還魂,是死人找替身,得用鞋底子抽。”
“啊?”馮西園張了張嘴,旋即爆笑。
趁着馮西園笑得眼淚橫飛,冉掣還将往事講述下去。
鬧過一場,又有了葉蒼榆幫襯,這門顯然是更難進去,淩慧索性明人不說暗話。
“你們瞞不了我,大哥受了傷,你們不想叫人知道才編排說是閉關。我要見大哥!”
葉蒼榆竟承認了:“是啊,孟然是受傷了,失血太多要死了呢!”
淩慧立即哭天抹淚地演起來:“我就知道,就知道!你們還不許我見,安的什麽心吶?讓開!”
葉蒼榆勾腳絆了她一下,足下滑步還擋在她前頭。
“安的什麽心?救他命呗!閑人勿擾!”
“我不是閑人!”
“噢,我說的閑人,是除我以外,都是閑人。”
淩慧被這歪理打蒙了,緩了緩,一指芣苢:“那她吶?還有冉掣,他們不是閑人?”
葉蒼榆半垂睑涼涼道:“他們是閑人啊!所以我給他們都吃藥了。”
“嗳?吃藥?”
“唔!”葉蒼榆摸出一個木匣子,拇指推開滑蓋遞到淩慧鼻下,“你吃嗎?吃了我也讓你進去看孟然。”
淩慧懷疑地嗅了嗅紅色藥丸的味道,問他:“這什麽藥?”
“逍遙丸,吃下去五天裏必死。”
淩慧驚叫一聲,連退數步:“毒藥?!”
葉蒼榆咧嘴笑得惡意:“是啊?你吃不吃啊?吃完就可以去見我的姑奶奶了。不痛噠,發着瘋就死啦!”
淩慧吓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直往後退,避之唯恐不及。瞥眼瞧見芣苢,不依不饒叫嚷:“她真吃了?我不信!”
不等葉蒼榆示意,芣苢自己擡頭撩起了額發,眉心一條線,赤如朱砂,直直爬向發際。
“等到了顱頂,縱有解藥也是晚矣。”葉蒼榆笑嘻嘻解釋,同時還伸着手,“七小姐來一顆吧!”
淩慧更往後退出去幾步,渾身發抖,沖着芣苢喊:“你是不是瘋了?給你毒藥也吃。你就不怕死?”
芣苢面上平靜無波:“不怕!少主平安,先生自會給小的解藥。”
“他說你就信啊?誰知道解藥是不是假的?”
“信!”芣苢堅定不移,“對少主有益,小的都信。”
淩慧啞然。葉蒼榆則開心笑起來。
“哈哈哈,你挑撥沒用噠!她是第一個拿毒藥吃的,猶豫都沒有,也不問是啥毒,拿起來就咽,阿掣都沒她利索。她這種人不是你這樣的貨色能夠理解并且戰勝的。因為你們永遠不會有,”葉蒼榆轉身前斜眉冷對,“像她這樣的胸懷坦蕩。”
淩慧不死心,叫住他:“她坦蕩,那麽你呢?你就足夠磊落,足可信嗎?”
葉蒼榆停下來,回頭笑得眉眼月牙彎。
“我也吃啦!”
淩慧悚然地瞪着葉蒼榆的笑,那雙看不見的眼瞳裏仿佛釋放出刺人的利劍,每一支都穿透心髒。
“不,不會的!”淩慧極快否定這個事實,“你有解藥的,服不服毒根本無所謂。”
葉蒼榆咯咯笑:“就知道你們這些人都是小人之心。哼,老子吃的毒藥跟他們不一樣!老子的解藥在阿掣手裏,他們的解藥在老子手裏,誰都沒跑。”
“毒藥是你配的,豈非不會解?”
“切,白癡!老子的解藥即便材料湊齊配成也得十天,而毒發是在服藥的三天後。今日孟然不活,我便陪他死。”
其時,芣苢忽出言淡淡糾正:“先生說錯了,是我們。”
葉蒼榆深深望了她一眼,勾起嘴角,莫測一笑:“的确,我死了,你們的毒也無解,都得跟着見閻王。哈哈哈,好啊!好極了!”
“唉——”馮西園嘆得好長好深,“幸虧孟然醒過來了,不然我就沒機會遇見你們所有人了。”
冉掣眸光一黯:“是醒過來了,只不過不是孟然。”
馮西園一時不解,想了下便恍然:“是淩覺!他出現了?”
“不能說出現吧!其實他一直都在,每件事每個人,他都看到。”冉掣話音漸低沉,“是孟然躲起來了。他太累了!”
鬥室裏靜默下來,似一場無言的憑吊。無人死去,只是一片心一份情感,死在了等待與失望中。
“知道為什麽這麽多年過去,孟然都放不下芣苢麽?”
突如其來的提問,馮西園毫無頭緒。
“不是因為她死了嗎?”
冉掣慘笑:“呵,是,死人最大!不過呀,”他又将茶杯斟滿,茶已涼,“有些人對另一些人來說,當真獨一無二,無可替代。”
“你說芣苢對孟然,還是孟然對芣苢。”
“都是。因為家裏每個人都顯得很高興,為淩覺回來,除了芣苢。”冉掣又專注地看着杯中的茶湯,“她對着不會笑的人笑,卻對着會笑的淩覺不再笑了。她跟蒼榆說永遠不會背叛少主,但那個能叫她甘願赴死的,只是孟然。她要等那個冷冰冰的人回來。”
“你說要等我回來,”遠離金陵城的山村小館,薄壁圈起的陋室裏夢醒癡人,面對空空的雙手、冰冷的懷抱,呓語呢喃,“我卻等不到你活着回到我身邊。”
手掌握成了拳,将悔恨捏碎。
“永遠等不到了!”
耳畔有聲,自過去而來。
“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個人,我喜歡你,我愛你!——這樣的話,芣苢死也不會說的。因為比這一切更重要的,讓我甘願這樣孤獨死去的,一切的理由,都只是想少主活着。活下去!即使只餘下孤身一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