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貳回、(1)
無論白日裏怎樣奢華壯美,入了夜,失去光的輻照,在黑暗中一切美麗都是空談。夜将所有吞噬!
起初還伏在震伢子背上哭喊不止的栖蝶,不知何時止了聲,連個抽泣都沒有,只是默默地趴在人背上,當自己是包沉重的貨物。
于是當少年駐足喚她:“小姐?”栖蝶竟連頭都不曾擡,呓語般輕輕說了句:“假山。”便又沉寂了。
少年卻不挪步,還喚她:“小姐!”
栖蝶有所覺,緩緩擡起頭來。
“你們……”
都是死裏逃生的人,憑着記憶彙聚到一起,在最後的退路上等待她們的主心骨。
約略點了點,護院只來了七人,護着二十來個姑娘丫鬟并老媽子,已是心力交瘁。沒有一個不帶傷,其中一人傷不輕,扶着腰一直掩飾着低咳,嘴角邊挂着未幹的血痕。
那些風月場裏讨生活的姑娘們有幾人會武藝的?早吓得花容失色!一路逃至此處,哭都沒顧得上,總以為能等來馮西園。遺憾此刻只見到了小小的少閣主,驚慌無助剎那湧上心頭,再無心思想以後算前程,撲通通跌坐一片,個個掩面痛泣。
也有幾個已驚惶過度,視線在人群裏左右尋摸,失心瘋樣哭叫:“媽媽吶?媽媽在哪兒?你們誰瞧見媽媽了?蝶兒,蝶兒,”她們圍上來攀着栖蝶的胳膊,全不在意年幼的小女娃頰上顯顯挂着未幹的淚花,無助追問,“媽媽最疼你,他沒同你在一道麽?他去哪兒了?媽媽在哪兒?我們,我們,”半癡癫半曉事,終于絕望地癱倒,“我們怎麽辦吶?”
比恐懼更能擊潰人心的,是失去希望!
情緒如瘟疫頃刻間蔓延。女子們自不必說,便連那些浴血了一夜疲累不堪的護院們也沒了主張。每個人眼裏都透出頹喪與迷惘,望着哭做一堆的姑娘丫鬟,連一句鼓舞的勸言也講不出來,倒似恨不得走上去一道嚎兩嗓子。
身處此種凄然的光景,困在震伢子背上的栖蝶反而愣怔過後清醒,記着阿爹的托付,記着往日相處的融融,畫面一幕幕,都是笑。
“都吵吵什麽?”栖蝶聽見自己的喉嚨裏發出這樣的喝斥。
于是遍地的哀鴻驟歇,空氣仿佛一瞬間凝固住了般。所有人都下意識盯着聲音的來源。月光下少年的背上,豆蔻年華的少女挺胸擡頭眉眼凜然,看着穩穩的,霸道。
“媽媽、媽媽的,煩不煩?我又不是聾子,不用你們哭喪似的窮叫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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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一時間回不過神來的,卻也有那還存着些清醒的,小心探問:“蝶兒是要做坊子裏的主事?”
“什麽要不要的?我本就是!”栖蝶的一眼橫眉,竟叫問話的人禁不住打了個顫。
她忽輕輕拍一下震伢子的肩,少年會意,将她放落地上。轉身,抄住她膝彎又托舉起來。栖蝶也感意外,搖晃中下意識攀扶住他肩頭。低頭相視,了然後感激。
默然颔首謝自不言,擡眸時,她便是沐昀閣新主。
“當年閣上拜我,你們賀我千秋,便是順我,服我!今日大難,阿爹将你們托付于我,我就是你們的馮媽媽!都是在坊子裏得着庇佑的,想着阿爹的好,感念今夜裏那些爺們兒舍下的命,曉得知恩就給我爬起來走出去,好好活!縱然逃不了,活不成,也莫叫那些血和命都白付了!”
少女聲不大氣不渾,所言卻猶如一記重鞭,抽打得所有人心上一悸。痛徹後掙紮着爬起,去面對身前的未知和身後的荼蘼,想要拼了命活下去。
于是站着的同伴挽起了地上的人,彼此相攜,無聲誓言了執念,只為了不負自己流過的淚,不負今夜這園子裏淌下的血。
護院們簡單抹了抹臉上的血污,自覺圍城扇形将女子們攏在中間,且退且防,護着幸存的性命追随栖蝶沒入園中湖畔假山石下的暗道裏。
漆黑一片的土石甬道裏沒有明月星光可辨方向,也聽不見更漏聲聲細數時長。除了身前身後的同伴再無傍依,互相牽着,以聲作引,在秘道裏迂回穿行。雖不安,卻不退。
即便在這需要手腳并用摸索着前進的狹窄甬道裏,震伢子仍固執地将栖蝶負起在背上。伏靠着,默默聽他有些氣喘的呼吸聲,栖蝶心裏是感激的。經歷過那樣刻骨的別離,栖蝶雖能當着身後那些追随者們擺出一副大家長的氣派,然而旁人看不見的裙擺下,她根本無法控制住雙腿不去顫抖。一如這永夜般黑暗的甬道裏,她也再無法阻止眼淚從眶裏滾下來,滑過腮頰,滴滴落在震伢子肩頭上。
搭在肩頭的雙手緩緩前伸,震伢子明顯感覺用力環住自己頸項的雙臂在發抖。繼而,背上的少女将臉頰牢牢貼在他後頸上,輕聲嗫嚅着:“謝謝!”
少年無話,只托在女孩雙腿下的手臂,又緊了緊。
鑽出枯樹幹裂的枝幹,當頭頂又迎來一抹清冷的月光白,當重新嗅見南方秋夜裏濕寒的空氣,當站在這一方天穹下全不聞一絲刀劍铮鳴,所有人都慶幸擺脫黑暗重見天日的同時,也對“活着”這件事有了可掌握的期待與信心。
待得人出齊,細細計較起來,栖蝶恍意識到一個先于生存更棘手的難題:自此,何往?
舉目環顧,映眼僅是一雙雙驚魂未定的淚眼,殷殷期盼着,又能祈望誰來幫一句提一聲?擰眉垂首,強自沉吟,栖蝶腦海裏驀蹦出個人來。
“走,上漕幫找寧家!我們水路去風鈴鎮,去淩家。”
小小的“馮媽媽”為追随者更為自己,定下了未來。
曉風拂動薄雲朦胧了月色,氤氲彌漫的小巷裏,自覺劫後餘生的人們步履匆匆,向着唯一的,卻也不可知的未來奔波。
“等等!”
一直背着栖蝶奔在前頭領路的震伢子突然毫無征兆地收住了步子,引得後來者不及剎住,紛紛撞在一起。
“怎麽……”
“有埋伏!”
震伢子爆吼出一聲警告,将同行者的探問生生截斷。右腕翻起,扣住三枚白玉樣的珠子在手心,迅雷之勢朝着右前方的陰暗裏打去。
叮當——
噗——
幾聲異響後,但聞得男子的□□幽幽飄蕩過來。同時,不可辨的陰影裏,有腳步聲緩緩逼近。冷月斜照,映出來人半邊面上狠辣的譏笑。
“嚯,瓷珠子裏裹着磷粉,‘千人面’的作風,你是淩家的細作?”
伴着話音,巷頭街尾牆上樹後人影如鬼魅般陸續鑽出來,切切實實将栖蝶她們的退路前途堵了個嚴實。
那人應為領頭的,總是他說話,腔調裏陰陽怪氣兒:“淩家手可真長,自己人身邊都安個探子。還敢表生死之交,哼,我看他馮西園不過就是淩家養起的一條狗!”
這話如何能忍?氣得栖蝶牙根癢,欲待回擊幾句,卻聽一直少言寡語的震伢子話音寒涼道:“馮爺乃當主至交,和你們,不一樣。”
話少言簡,意思足夠,拐着彎反罵了對方是狗。殺手面色自然是不會好看的,羞惱中更添幾分陰鸷:“牙尖嘴利,倒望着你的命同你的牙一般硬!”
言罷,退步揚手,一衆伏兵齊刷刷圍攏上來。
冷眼打量了一圈敵衆,震伢子面上并未現出絲毫波瀾,只小心将栖蝶放下來,猛用力反手推進身後的人堆裏。
“震伢子?!”
栖蝶只來得及虛虛地喚了聲,便見震伢子平地起身如鑽天猴一般躍入半空,足蹦上去有三人來高,手上已穿戴好不知何時哪裏來的一副皮手套,雙手十指都扣着球狀的不明器物,揚手灑向地面。
瓷做的珠子噼裏啪啦爆裂開來,竟帶得火星迸濺,周身彌漫起嗆人的煙霧。所有人都被罩在其中,敵我莫辯。曾經以為有了生路的姑娘們又一次陷入了張皇,在煙霧裏四散奔逃。殺手們都是狠絕的人,寧可錯殺也不放過,凡近身者便擊殺。一時間打殺聲、呼救伴着咒罵,此起彼伏。然而無論身處何方陣營,他們都忘記了還有一個小小的孩子——馮栖蝶。
恰此時,有一管哨笛尖細刺耳,蓋過一切的喧鬧,在空間裏清晰地鳴響。它宛如指引,又似召喚,直鑽入栖蝶的耳鼓中。
可栖蝶已失措,在迷霧中茫然四顧,戰栗得邁不動步子。她一遍一遍說服自己相信震伢子會穿過煙霧回來,可置身在這莫可辨的空虛中,聽着四周圍的哭喊,一聲聲撕心裂肺,她實在不知道,這樣的說服還能支撐自己多久。
不要,不要做馮媽媽,不要獨當一面,不要同阿爹分開。
——栖蝶只有十三歲,是小孩子。小孩子怎麽能告訴大人們該如何生存?小孩子就該窩在爹娘懷裏撒嬌祈寵,該被保護着的呀!
“騙人的,都是騙人嗒!”小小的栖蝶蹲在地上,捂着眼睛無助哭泣,“說什麽養我作女兒,什麽過好日子一生無憂,都是假話,阿爹大騙子!說什麽要保護我,震伢子,你也是騙我的!還有琦哥哥,答應了不叫人欺負我的,如今又在哪裏?淩玥琦,你在哪兒?”栖蝶仰頭嘶喊,“所有人都是騙我嗒!都是騙子,大騙子!”
她不再是身挑肩扛的繼任者,被孤獨和恐懼打回原形,還是那一個可憐兮兮沒人要的小丫頭。
“沒人要我,從來就沒人要我!五年,我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只是夢!”
眼淚穿過指縫落在地上,立即便碎了,髒了。
身旁有風經過,她只覺得涼。不防備衣裾悉索,未回神,身自起。她用力睜開淚眼看清,攬住自己腰甚奮力帶向空中的,是誓言效死的震伢子。
銀色的短哨在他齒間銜着,綿長的尖嘯古怪凄厲,直如山魈的哭啼,十分刺耳。只栖蝶留心着,覺得此刻的哨聲遠不及初時響亮,氣息漸漸斷續不穩起來。
栖蝶望住震伢子的側顏,就着月色看清他半邊臉上滿滿的汗水。猜測他是累了,想着落地後定要自行奔跑,不與他多添負累。不想,震伢子只是腳尖在途經的檐角枝桠上點一點,幾個起落,直竄出去老遠,足下不停也不降下去,兀自奔逃。
風聲嗖嗖掠過耳畔,萬籁的夜,不見人間燈火,只滿天星鬥閃閃爍爍,見證着這古城深夜裏波詭雲谲的追殺。
震伢子的輕身功夫應是極好的吧!——栖蝶想着。她不懂武功,只是覺得自己在飛。于是這個能帶自己飛起來的人,便是強大的,可依靠的。
偶爾回望,身後的殺手雖不懈地追趕而來,但僅是遠處的幾個黑點。縱使給他們一彎射雕的大弓,怕也難将羽箭越過這距離擦着人衣衫半縷。
偏生震伢子的哨聲就似指路的明燈,能保證殺手們即便追趕不上,倒也絕不會輕易失卻了他們的方向。
“別吹啦!”栖蝶很是着惱,“你是故意還是白癡?生怕人家聽不見這哨子,找不到我們麽?快停下!”
說着話就去拔哨子。震伢子偏頭不讓,更惹得栖蝶火起,不顧人在半空行動不便,硬是松開摟着他肩的雙手去搶那哨子。
“唔、唔……咳……”震伢子嘴上支支吾吾,勉強晃着頭閃避,忽而低低咳了一下,竟将一口血沫子順着哨子口噴了出去。
“你!”栖蝶驚得一怔,旋即了然,“傷哪兒了?笨蛋,快放下我!”
震伢子哪裏肯聽?固執地摟着她往前躍進,同時不忘繼續吹響口中的哨子。
“你有病啊?別吹啦!快放我下來,再這麽下去,你要沒命嗒!你,你放開……”
栖蝶手腳并用踢踏掙紮,震伢子險些從半空中栽下去。遂無法,忽而極快取下口中的哨子,顧不得抹幹淨便硬是塞在栖蝶口中。栖蝶覺得既羞臊又惡心,欲将哨子取出,卻聽震伢子嘶啞着低喝:“吹呀!”
栖蝶哧鼻:“啥?你當我跟你一樣腦殼壞啦?”
“快吹!這是隊士們危難時候聯絡的哨子,‘行樂坊’遭難,必須盡快聯絡城裏其他的暗探們。他們會來救你,快點兒,吹呀!”
話到最後,震伢子幾乎是在懇求。栖蝶望一眼後頭越來越近的追兵,又瞧瞧震伢子蒼白面上一挂又一挂的冷汗,想着這夜裏只是他保護自己,不曾背棄辜負。她決心繼續相信這個少年,遂鼓起腮,用力吹響了帶血的銀哨。
吹了一會兒,猛然驚覺:“其他人怎麽辦?就把她們留在那裏任人宰割?”
震伢子眸色黯了黯,輕道:“對不起!”
栖蝶駭然:“那是人命嗳!你就用一句話三個字打發我,打發了她們?!”
“拼上一條命救你一個,抑或拼上一條命跟她們一道赴黃泉,那我寧願救一個是一個。你眼裏命不分貴賤,在我這兒,在今夜,人命就是場買賣。你是馮爺交在我手裏的托付,我不能失了信約。秤杆兩頭,她們加起來抵不上一個你。計算得失,這劊子手的罵名,我背得起,也背得值。”
難得這悶聲的人表露如此細膩的剖白,倒叫栖蝶一時語塞,不禁思量。
“哨子。”震伢子眼望前路,淡淡提醒栖蝶勿忘了正經事。她心裏一激靈,捏着哨子想了想,複含住,用盡全力吹響它。而眸光卻深深地,直落在震伢子側臉上。
“咳咳……糟了!”
忽聽得震伢子又咳了兩聲并暗罵,栖蝶只覺眼前景物一晃,竟是雙雙從牆垣向地頭落了下去。
為防落地磕碰,震伢子硬是半空裏騰轉,勉力側了側身,用自己的肩頭去撞擊冷硬的土石路。被摟緊的栖蝶未及防備便迎受了一次厲害的震蕩,緊接着滑行出去,待落定了,卻發現身上并不十分疼。
栖蝶閉着眼埋首在震伢子胸膛,直覺未受到壓迫,又恍惚聽得頭頂有壓抑的咳嗽聲,旋即睜開眼擡頭看去,才一瞬了然。不覺得疼,沒有受傷,只因自己一直被好好摟着趴在震伢子懷裏,他則以一種忒別扭的姿勢側躺在地上作了層堅實的人肉墊子,護得她毫發未損。
栖蝶惦記他有傷,忙爬起來伸手扶他。
“你可還好?”
震伢子坐在地上,顧不得抹一下嘴角的血,打眼四下裏警惕地掃了圈兒。随即晃晃悠悠起身,牽住栖蝶小手踉跄着沖入道旁一處矮牆下。
也是這般火急火燎的,栖蝶被拖拉在他身後,方借着月光瞧見他背上湊近左後心處,赫然插着支烏漆抹黑的短箭,箭頭自然是全沒進肉裏去了,露在外頭的箭身約摸兩寸長。因他着的衣衫色深,實瞧不清失了幾多血,不過倒是也不見一路上有血珠滴落,傷情難料。
見此狀,憶起方才落地時震伢子怪異的卧姿,栖蝶不覺心頭一緊,足下收住。震伢子一直牽着她手自是有查,便回頭瞥了下,正見着栖蝶另手顫巍巍往前伸着,幾乎摸到那箭身。他忙腕上用力一帶,直将栖蝶拉至身前,一邊攏着她快步往前行,一邊無謂道:“別去動它,讓它堵着血口子。拔得不巧,不到一會兒功夫我便流血流死了。”
聞此言,栖蝶心下暗驚,慶幸那箭頭沒叫自己莽撞下輕易□□。另邊廂,便更擔憂起震伢子的傷情,真真愁腸百結。
一心苦于無法解救震伢子的傷痛,不留神,被搡了一把。回神時,栖蝶發現自己已被塞在一堆柴薪下,緊挨着三步遠外,是幾只散發着酸臭味的泔水桶。不等她開口詢一聲,震伢子已顧自兜頭蓋臉地往她身上堆壓幹枯的樹杈子。
“你別弄了,我快透不過氣啦!等等,”栖蝶終于意識到只她一人在柴薪下,震伢子在外頭,“你怎麽辦?你、你不會……?不要!”
“別動!”震伢子輕輕把她推回去蓋好,正色道,“我帶不動你了,跟着我只能是死。等會兒我引開他們,你心裏數滿一百個數再出來。這個,”震伢子自衣襟裏掏出塊巴掌大小的木牌子,仿佛雕着個帶翅膀的蟲子,塞在栖蝶手裏用力握緊,“藏好了。出去後往城南‘煙雲緋緋’胭脂鋪找唐掌櫃,給他看這牌子,就說‘湘北大雨淹了花圃,香花價錢得漲’,他便曉得你是誰了,自會帶你去淩家的。記住了?”
“可……”
不由栖蝶分辯,震伢子擰眉沉聲,急切逼問:“記住了?”
心知無可轉圜,栖蝶心下凄惶,神色泫然:“唔,記住了!數一百個數,出去後往城南胭脂鋪,跟唐掌櫃說湘北大雨淹了花圃,香花,香花……”
哽咽斷續,話語難盡。栖蝶咬住下唇努力不哭出聲來,淚珠卻放肆地沖出眼眶,撲簌簌落在襟前。
生離死別,何以勸慰?震伢子無奈輕嘆,狠心捧上最後一把枯枝蓋起了栖蝶的淚眼,咬牙轉身離去。
無意,袖邊依舊被死死攥在小小的手裏。
他擡掌覆上栖蝶冰涼的手背,話音幹澀:“我應了馮爺的,要護你周全。最起碼,讓你等到少當主。”
栖蝶的手抖了下。
“相信我,相信當主,他們正在路上。所以我必須丢下你,這樣你才能活得更久一些。小姐,恕罪!”
牽絆的手終于脫離,震伢子獨自走向黑夜。
“震伢子!”薪柴下一聲難舍的召喚,震伢子足下頓了頓,聽見了栖蝶嘤嘤的泣求:“別死呀!”
“唔!”
違心的應承,叫聽的人有了期盼,卻不知說話人已決意赴死。
疾步奔回落地的牆垣下,震伢子手拗向背後握住短箭,閉住眼狠心用力拔将出來,登時鮮血噴濺灑了一地。他倒吸口涼氣,強自穩了穩身形,手在傷口上抹了把,随即朝着與栖蝶藏身處相背的方向走了幾步,在牆壁上按下幾處血手印。靠着牆連喘幾下,複将銀哨叼在齒間,提足一口真氣吹響,同時身起,躍入了古城無邊清寂的夜空中。
薪柴下的栖蝶看不到那刺眼的猩紅,存着重逢的記挂,她開始在心裏默念起數字。
一、二、三……二十九、三十……五十五……七十四……九十……一百——
數字的盡頭,栖蝶只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和無比清晰的心跳。她雙手緊握住木牌,強迫自己凝神靜氣,傾聽着周圍一切可疑而危險的聲音。然而除了偶爾路過的微風撩動樹上草間的枝葉,并了那秋夜不甘心的蟲鳴,再無其他。
深吸口氣,栖蝶擡起手小心撥拉開面前的枯枝,極為謹慎地從藏身處走了出來。
夜晚的空氣,有一股淡淡的煙火味道,不似白日的清澈。栖蝶仰首貪婪地嗅着,用呼吸來體味活着的真實。舉目悵望,天上冷月有星群映襯,地下誰人來與孤女相伴?又一滴溫淚落進初秋夜的風裏剎那作涼,栖蝶懷着忐忑,別無選擇地獨自向着城南的前行。
“馮小姐這是要去哪兒呀?”
陰冷中滿含譏诮的腔調,栖蝶立時辨得,說話人便是方才那夥伏擊之人的首領。猛回身,只見一人正從一處陰暗門洞裏跨出來,手上的“金鋼爪”在月光下泛着森白,可見有尚未幹涸的血液正順着爪尖,滴滴落入他腳畔的塵土中。
看見栖蝶驚懼慘白的小臉,他笑得愈加惡意:“嘿嘿,果不出我所料!那小子以為憑幾個血手印就能惑我,忒是小瞧人了。”
“血手印?”栖蝶耳中嗡鳴,立時想到震伢子背上那支短箭,忙追問,“震伢子在哪兒?你們,你們把他也,殺了?”
“哈哈哈,”殺手仿佛聽了一個很逗趣的段子,仰天大笑,“你這丫頭當真不知死活,有那功夫牽記旁的人,實不如操心一下自己的處境。”
栖蝶起初并不明白那人的話,只覺得自己已然走投無路,無非是個死,還有何可操心牽記的?想也是白想。須臾,她忽回味過來,對方特特等她主動現身,也未即時擊殺,這顯然是有目的的。而如今,她的存活只對一個人有非凡的意義,那就是他的阿爹,沐昀閣主馮西園。
一時間百感交集!因為栖蝶知道,如果自己還有作為人質的價值,便說明阿爹還在生,父女還能重逢。可一想到敵方可能拿自己去要挾阿爹,要他應允什麽可怕的陰謀條件,她又駭怕得血液盡涼。生與死的矛盾,毫不憐惜地壓在了豆蔻女兒的心上,逼着她抉擇,逼着她旦夕成長。
“不!”消弭了恐懼與猶豫,栖蝶話音裏的堅定叫殺手一時錯覺,以為誤聽了風聲。
他确認:“你說什麽?”
栖蝶面對他挺起弱小的脊梁,昂首正視:“我說,不!”
“不?”
“對,不。不跟你走,不貪生,不為人棋子!作了馮西園的女兒,既擔得起園子裏姑娘們的性命,更擔得起自己的性命。非生即死,活着,我便是要出了金陵城去淩家的。你能帶走的,只能是我的屍首!”
是宣言也是挑釁,栖蝶的話讓殺手不由眯起眼來,開始重新審視眼前這個看似不堪一擊的小女子。
他啧啧咋舌,将兩只鋼爪交相摩挲,發出金屬特有的撕拉聲,聽得人心驚肉跳。
栖蝶壓抑住顫抖,在手心裏握緊震伢子給予的木牌,一步不退,一聲不求。
“哼哼,死硬的臭丫頭!你既想死,便成全你。”
最後的恐吓,鋼爪被高高舉起,正擋在頂上,将不圓滿的明月也割裂成幾段。随後挾着那破碎的光,朝栖蝶狠狠揮下。
栖蝶已經合上了雙眼。她想着不去看那冰涼的兵刃,只在心裏懷念和阿爹在一起的溫暖,就必然不會在臉上露出恐懼後的猙獰。這樣的臉才該是給阿爹和琦哥哥看見的面孔,是他們眼裏一直漂亮的蝶兒。
還有震伢子,應該已經先去了冥府的震伢子,今晚護她最多的震伢子,自己還沒給過他好臉呢!所以一定不能變得醜惡呀,這樣才能在見到時,好好笑着,再跟他說“謝謝”。
強忍的淚自眼角奪眶而出,晶瑩着正要落去塵土間,卻意外沾在一襟暖懷裏。栖蝶只覺肩頭一緊,顯是被人擁住。她下意識擡頭,頂上的陰影裏,是一張少年肅然冷峻的容顏。
“琦、哥哥?!”
淩玥琦右手持劍,穩穩指向前方。眼裏看着的,卻只是懷裏的小人。
少年眸光柔軟,笑得溫暖:“抱歉蝶兒,我來晚了!”
栖蝶拼命搖頭,想說什麽,喉頭卻哽咽,終究一個字都未能傾訴,只緊緊捉着淩玥琦衣襟,低低啜泣起來。
她無心在意,那個幾乎害她命的人已被斬下一臂,掙手捂血流如注的肩頭斷口狼狽趴在地上慘呼。
她安全了!——只确信這一點,足矣!于是此刻她放肆,她示弱,她要狠狠地哭出來。
原該是溫情撫慰的時刻,不料那殺手倒是個極端偏執的,指點要穴止住血,剩下一條左胳膊,還要操起自己的獨爪顫巍巍站起來。
對着淩玥琦,以及随他而來的冉躍和十四人淩家衛隊,他怨毒地咯咯瘋笑:“沒用的,少當主,沒用啦!”
淩玥琦掃了眼月色,方賞他淡淡一瞥:“天亮尚早,勝負難說!”
“呵呵,我家主子隐忍謀劃了五年,就是等今夜一擊而中。本來我們就沒想過要對付淩家,因為那根本不可能會成事。可是毀不了淩家,毀了馮西園也是一樣的。所以我們贏了,主子贏啦!”
他笑得狂戾,全不顧所言字句戳疼了栖蝶的心,叫她安心過後複戰戰兢兢。
然而不同于張皇無措的栖蝶,淩家來人,便是年僅十四歲的冉躍也沒有絲毫動容,俱是冷冷地注視,不駁斥,也不阻止。
終于那人獨個兒笑得自己都覺乏味,便漸漸收止,将咽喉裏擠出的聲響變作戲谑的冷哼。只涼夜裏聽來,倒似是牙疼。
這時候,淩玥琦方是動了動,将栖蝶推在一名隊士身旁,牽唇淺淺笑了一下,提劍走來。
“看來你也沒什麽要說的了,那小爺就讓你死之前得個明白。你只道邱淼謀劃了五年,需知淩家也防了他五年。怎不想想,你何以此時此刻在此地遇見我?莫非以為世上真有如此及時的巧合?”
殺手肩頭一震,瞪起眼來:“你說什麽?不,不可能!行動的時辰是在行動前一刻鐘才傳達下的,淩家不可能知道。”
“就是因為沒料到你們敢在朗月之夜突襲,所以才耽誤了這幾個時辰。我們半月前便得着消息,秘密出發走水路,繞道杭州入運河,昨兒個夜裏就泊在揚州。若不是錯估了你們的用心,我們連夜趕路,何至于叫爾等一時得手?你現在最好求神保佑馮叔安好,不然,我爹定叫邱淼不得好死。”
殺手一句得意都說不出來了,驚駭莫名地盯着淩玥琦,似乎這樣就能将他方才所言都瞪去九霄雲外化烏有。然而他心裏其實明白,少年所言字字為真,半點不虛。
好不甘心吶!為長久綢缪終于的失敗,也為眼前少年英武,後生可畏。
“哼,”冷笑中又找回一股子的陰陽怪氣兒:“果然是淩家,滴水不漏。只可惜他馮西園不過是個跑腿兒的,用完了人家也未見得信他,還要在他身邊擱下探子,防着盯着。”
說完這話,殺手如願看見栖蝶臉上神情瞬時僵硬,兩只手緊緊交握着微微發抖。那手心裏存着的,只她知道,不過是個木牌子。震伢子給她的木牌。
明知是挑撥,淩玥琦僅僅回身看了眼神色戒備的栖蝶,并不去解釋。回頭來不耐地撇撇嘴,提劍勾指輕輕彈了兩下劍身,不知向着誰道:“問一聲兒,那頭的弟兄們料理妥了沒?”
話音剛落,一名随從便自懷裏摸出了一支銀哨子擱在唇上有節奏地吹了起來。栖蝶識得,那跟震伢子帶着的哨子一模一樣。他說過,是隊士們緊急聯絡用的。不過他吹的時候尖利刺耳,全不似這随從吹奏的,好似鳥叫一樣的活潑悅耳。
同樣的節奏吹了三遍便停頓,不一會兒,遠處悠悠傳來應和,哨聲有長有短,與此前這邊送出的又是全然不同了。也是響了三遍,且聽着,好像還漸行漸近。
吹哨的随從恭敬禀明:“回少當主,那邊的兄弟手腳麻利,敵匪全殲。”
“嗯!我們的人救下了?”
“是。不過,重傷!”
“啧!”淩玥琦歪着頭,面露不滿,“‘千人面’的死士各有分工,平時打打殺殺的,都是‘郊狼’、‘五步蛇’這些人的看家本事。‘磷蛾’嘛,顧名思義就是探聽探聽消息,傳個信兒追蹤個人,除了輕身功夫絕好用來逃命,真是沒什麽同人搏殺的技藝。爹将他們留在馮叔身邊,不過是當個信差,只‘行樂坊’有不妥,我們好早些知道。再者說,憑他們的輕功,緊要關頭帶個人逃跑還是很便宜的。橫豎江湖上能攆得上的也沒幾人,就是小爺我剛才聽見哨聲追來也是趕得頗吃力。所以哨聲停的時候小爺還納悶兒,別是來晚了。萬幸萬幸!淩家的人都是有骨氣的,知道死要死得有所值。他拼了一條命引開你的喽啰兵,也給了小爺趕上來的機會。好啦,要緊不要緊的話都說完了,賤人,你該上路了!”
形容慘淡的殺手有些怔然地望着幾步之外反射着清冷月光的十字将軍劍,心頭忽湧出宿命的感慨。他望着淩玥琦,眸光裏竟然堆滿同情與憐憫。
“啧啧啧,将軍劍,少年功業!只可惜,老子不是親的,兒子不是生的。”
冉躍一個跨步上前,喝斥:“胡說什麽?!”
殺手笑得惡意:“呵呵呵,小奴才別吠,都不知道該效忠哪個主子呢!”
“你——”
“阿躍,沒事。”淩玥琦意外并不顯出怒意,坦然笑言,“他說的沒錯,我就不是我爹生的。又如何呢?”
栖蝶愣了,殺手也愣了。
“你知道?”
“知道啊!”淩玥琦無謂聳肩,“在馮叔說服爹決心放過邱淼之前,他便将一切都告訴我知道了。爹說,從此我就是一個沒有秘密的人了。沒有秘密,便沒有弱點!”
殺手結舌,栖蝶卻惶恐:“琦哥哥,你,你們,說什麽呀?蝶兒聽不懂。”
淩玥琦回頭抱以暖心的笑:“別怕,蝶兒,陳年舊事罷了!我其實同你一樣,也不是我爹親生的。只不過,我生父淩宣,是祖父膝下入嗣第五子。我是淩家嫡親骨血,過繼給大房長子淩覺,并無不可啊!”
這真相顯然連殺手也是頭次耳聞,下意識訝道:“你父親竟是淩宣?怎麽會?”
“為什麽不會?”淩玥琦臉上始終帶笑,“就因為他是弑父的逆子,淩家的罪人?哎呀呀,我當你們掀了淩家多大的底子,也不過是個皮毛,都是我爹許你們知道的。至于真正的過往,”少年眸光乍冷,“賤人們,又怎會懂得?怎配知道?”
長劍被舉起,沐浴着月光,泛出幽幽的藍。
“感謝我的父輩們吧!”劍鋒落下,是指揮的號令,人員蜂擁而上,将他的話帶在金戈交兵中。
“他們的犧牲與成全讓我有機會站在這裏,賜你一個應有的下場!”
血花飛濺的剎那,栖蝶被擁入一方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