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叁回、相見何如別
風月場的夜,少見這般清寂。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丁點兒生氣,連風都怯于過境,更不聞秋蟲最後的喧嚣。此刻的“行樂坊”,仿若被巨大的透明罩子遮住,隔絕在了紅塵外攏成一座碩大的墳冢。而高高的“沐昀閣”,便是矗立在墳前注定要受雨侵風蝕的碑。
馮西園小心扶羿伯坐倒,靠在殘破花園裏一只難得完好幸存的石燈籠上。橙色燈火竟得殘喘,虛弱搖曳,照在同樣恹恹的人面上,顯得愈發慘淡。
這是最後一息尚存的戰友了!面對遍地的屍首以及圍站在四周輕易不敢靠近的敵衆,馮西園只是從容地整理着羿伯破爛血透的衣衫,拿袖子輕輕揩去他褶皺滿布的臉上幹或未幹的血痕。
“少、少……”
老人急促地呼吸着想說話,馮西園卻微微搖頭,淺淺一笑:“您老歇着,打發了賤人,我再回來陪您聊。”
不知是否真的安心了,老人果然什麽都不再說,甚至不喘了,頭緩緩低垂下來,瞧不出是乏累極了睡去,抑或,永遠都不再醒來。
人們也無法從馮西園的神情上窺探真相,因他僅是笑着,淡淡的,無所謂喜悲。
他将老人淩亂的衣襟掖好,起身冷眼環顧,忽而低頭看了眼手上已經卷刃的薄刀,自嘲間笑意更濃。甩手将刀抛丢,彎腰拾起羿伯手邊的銅锏,左右揮動兩下,遂滿意地點了點頭。
“馮公子這是預備接着打麽?”面前的人牆裏,一人行出。細瞧下,他身着蟒袍,簪發蓄須,模樣精瘦,倒似個領頭發話的。此刻他一雙吊睛鼠眼直直望着馮西園,眉眼間沒來由透着股陰恻恻的邪氣。
聽他問得霸道,馮西園斜睨他一眼,反問:“不打,難道還叫你們活下去不成?”
瘦小個子鼻子裏哼出聲輕蔑:“也不知誰要先死?!”
“所以才要打嘛!”馮西園偏擡着頭,半張臉承着月白,半張臉映了火光,妖媚得很,“不去死一死,你們怎麽能知道,自己有多該死呢?”
那笑仿佛還在原地猙獰,卻有沉悶的呼嘯抵達頭頂。馮西園身法之快,竟在肉眼中留下殘影。
刀斷了,頭碎了,血漿迸裂出來,濺了美人一臉粘稠的腥紅。
錯覺了!
那身未去的舞衣本當作鶴羽,是該白如潔雪的。只因血墨潑就,氤氲出了胭脂緋霞,卻是任何一種印染技藝都無法達成的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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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美人王,造屠戮于池央,他在完成一場獨舞的終章——鶴年憶葬!
仙鶴的怨恨,終叫凡人以血報償!
馮西園舞得令人迷醉!
他仿佛真是慈悲的仙鳥,殺一人痛一分,每一份死去都惹他落淚。除了死去的人,沒人覺得銅锏是武器。那些接觸更像是撫摸和摩挲,擦過面頰與肩頭,憂傷重得叫人不得不愧疚,羞于面對,必須臣服,必須以死相贖!
左眼下的痣是一滴永不幹涸的淚,卻也被血點成了朱砂,一筆,滑落下來。
可為什麽紅裏又帶落了炭色?那一點凝淚不再是圓滿的小痣,剝落了粉飾,變作星痕一朵。
“不難看不難看,多漂亮的小星星呀!小星星,亮晶晶,挂在天上像眼睛。呵呵……”
瘋癫的女子不識人,只摟住小小的娃娃搖晃着念起了童謠,笑得無比幸福。
“咦啊——”羽衣褪盡,浴血重生,馮西園向着天際爆發出怒吼,腳下,一地屍骨。
沒人敢近前,面對天罰般的血洗,人數不再給人以自信。
殺手們望着馮西園,像敬畏一尊鬼神!
“孤星入命啊!”馮西園垂下頭來,手撫上眼下的星痕,笑也悲涼,“娘,我又失敗了!終究,我什麽都不能守護好!那些女子,那些性命,我都,辜負了!”
“是啊,你辜負了!所有人!”包圍圈自覺散開,一人步履沉沉,踏血而來。
馮西園瞥去一眼,撞見一張故人舊識的臉,笑容裏卻今昔非昨。
他禮謙一聲:“馮媽媽,別來無恙?!”
馮西園揚起頭來,笑帶三分醉:“邱衙內,活得可好?”
邱淼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下,維持着笑意:“呵呵,快別這麽叫了!現如今這世上早沒了邱康,又何談我這個知府衙內?”
“嗳?倒是喏!失言了!不過麽,”馮西園刻意将視線在園子裏各處掃了一遍,很是難為情的樣子,“我如今也當不起這聲‘媽媽’了。畢竟,人都叫你殺完了!”
邱淼沉默,一邊嘴角還挂着一個斜向上的弧度,神情卻落寞蕭瑟許多,好似今夜這場大禍,他才是受害最深的那個。
空隙的時間裏再将他細打量,恍覺着他倒是在仿馮西園的穿衣裝扮。瞧容貌确是俊秀,不過比起馮西園,端差了眉眼間的那點嬌狂妩媚,于神韻上便弱了幾分。發絲也養得好,烏且長,卻過于剛硬,不及馮西園的纖柔,遜了飄逸。裏外裏比較下來,總是馮西園勝他一籌。
互相瞪着靜了片刻,馮西園先開腔問他:“還有話說麽?”
邱淼捋了捋發絲,回得輕佻:“有話怎講?無話又怎說?”
馮西園比他更雲淡風輕:“哦,不怎樣!我只是想,五年了,你橫不能是來尋我敘舊的。殺夠了,也露臉了,總是要與我掰扯掰扯計較計較,算算賬抹抹淚什麽的。”
“怎麽?你覺得欠我一筆賬沒算麽?”
“沒有!我可不欠你什麽了,方才,都結清了!”馮西園又笑得像個野獸,“因為你要得太多,所以接下來,是我要同你清算。爺算賬,不喜歡說,欠債的拿錢來,欠命的,拿血還!”
這番話說得絕,一點兒轉圜的餘地都不留下。邱淼臉上的皮笑肉不笑算挂到了頭,再掩不住眼底升起的濃濃恨意。
“哼,你一貫是如此了!清高倨傲,眼裏什麽都容不下,只瞧得見你自個兒。便是當年我好吃好穿的送了來誠心與你結交,你卻是連眼皮都不擡,一應拿去給坊子裏的姑娘們随意分來。我堂堂衙內,是跌了你的身份還是污了你的名聲?不過做個朋友,竟這樣擡舉不得?”
“啧啧,”馮西園輕蔑一笑,“東拉西扯的幹什麽?你莫不是要告訴我,今夜你血洗‘行樂坊’,只因在我這兒受了慢待冷遇,面子難過?”
“豈止是面子?!”邱淼終于放下了風度,換上一副色內厲荏的形容,“你低賤我的情分也就罷了,何以玩弄于我?人人在你的坊子裏都能口無遮攔醉生夢死,偏我說出的話就該當做是斂財的器物,輕易就能拿去買賣。你罔顧江湖義理,用美色诓去我邱家滿門百餘口的前程,天下之大,貪佞奸邪遍地,你何以單單與我邱家過不去?與我過不去?馮西園,你虛僞!”
這已不是在質問,而更像是一場實力懸殊的指控。五年了,邱淼等這一刻等了五年,簡直迫不及待要将壓在胸臆經年的悲憤一夕訴盡。那些輕信與傾心,背叛與失望,他的家破人亡、隐姓埋名,他舍棄的善良與真誠,所有的怨怼,都要讓馮西園知道。他期待的不是對峙,而是忏悔!
可是馮西園不給他。
這個淡如水美如畫的男子總讓面前的人都錯覺,他才是此間萬事萬物的主宰,其他的,無論男與女,人與獸,都只能卑微地臣服。
“為什麽你還能這麽坦然?你欠我的,馮西園!”邱淼沖着馮西園咆哮,“我全家一百零三口,他們也是人。跟你在乎的人一樣!你說的欠命還命,所以今夜這些人死了,都是因為你。你活該!這是你必須償還給我的代價!”
馮西園似乎終于受到了打擊,頭垂下來,任發絲披散,蓋住了面容。
他的肩頭晃動,看着好像啜泣。
于是邱淼走進去,卻恍惚聽見,那只是笑聲。
“嘿嘿,哈哈哈哈,”馮西園猛地仰天大笑,“對,我活該!是我欠你的!哈哈哈……”
他笑得那樣用力,生怕別人懷疑一樣。可是笑聲裏分明含着哭腔,隐隐的,痛痛的。
邱淼立在原地,內心裏開始動搖。他只想複仇,但對于失去後的傷害又是那樣刻骨銘心。他覺得自己太理解此刻的馮西園了,自責與憤怒,無能為力又不甘心。恨不能死了,更恨不能忘記!
同情,讓邱淼終究不能徹底地成為一個惡人。
驀然,心頭升起空虛!
五年來避禍,隐忍暗查,邱淼一直的信念就是為了能面對面站在馮西園跟前,向他抛擲質問。他方才意識到,一直以來自己甚至都沒有期待過得到回答。對于父親的罪過,官場的腐敗,他本是深惡痛絕,又深陷奢華的享受中不可自拔。
曾經的邱衙內就是一個懷着負罪感,卻又酷愛揮金如土的纨绔。他活得很矛盾!
那麽自己究竟為了什麽去實施這場複仇?真的是命嗎?
不是呀!
——剎那間,邱淼恍然了,五年來他真正想要奪回來的,是那些奢靡和崇拜。他難過,只是因為丢失了生活。不用考慮後果與明天的,傻瓜一樣的生活。
“哼,哼哼,”馮西園終于從肆意的笑聲中平靜下來,緩緩提起了手中的銅锏,“可是我欠你的,你找我一個人就好啦!你真的不應該呀!”馮西園擡眸,滿目腥色,殺意決絕,“你不該殺那些人,那些花一樣的女子。”
殘影的舞動即将開啓,攻擊一觸即發。
然而有意外将局面打破,一柄紫金小錘淩空砸落,矗立在雙方之間,宛如界碑。
“不忙動手啊!”人群又劃開一條通道,魁偉的大漢扛着個布兜進來,聲如洪鐘,“馮公子看過這個,再作思量,如何?”
系繩落下,布兜滑落,其中現出的人形是——
“丢丢!”馮西園一聲抖落,聽着心疼。
渾渾噩噩的人居然聽得見,身子猛地一顫,緩緩擡頭。
“媽媽?!”
這一聲探詢何其小心?氣息飄渺得好似只由一根纖細的蛛絲吊着,随時能斷了。再看丢丢形容,只見衣衫上累累血痕,雙手十指都用白絹草草包裹着,滿是滲出來的血污。長發淩亂面容瘦削神情憔悴,雙唇已幹涸龜裂。最讓人揪心的是那一雙眸子,渙散着不會移動沒有焦距,倒是瞎了一般。馮西園明白,那是心力交瘁後的恍惚,瞬時恨得咬牙切齒。
“畜生,你竟這般刑拷她?!”
“啧啧啧,”眼見馮西園失态,邱淼臉上堆砌起陰險的笑,“這就是馮公子的不對了!曉得我最喜歡丢丢卻将她藏得那樣嚴密,可叫我找得好辛苦啊!”
說着話,一邊假惺惺痛惜,一邊狀似無意捏了下女子受傷的手。便聽見羸弱的人喉嚨裏又低低哼唧了一下,竟虛脫得叫不出疼來。
“住手!”
馮西園暴喝,卻半步不敢越界,生怕對方加害丢丢。
邱淼更加肆意狂放地笑起來:“哎呀呀,多好的一雙手啊!若不是它們在我身上按柔得那樣舒服,我怎能把魂兒丢在這小機靈鬼兒的手上吶?是吧,丢丢?”邱淼擡手輕輕勾起丢丢下颚,好似欣賞一幅傑作,“我一直好奇,這雙手跟別人的究竟有何不同?啧,無奈我這麽些年就是尋不着你,直叫我好生記挂。如今可好,你終于回來了。可我就是沒弄清楚這雙手裏的玄機呀!”邱淼扶着那只手,偏頭邪魅地看着又驚又怒以至全身發抖的馮西園,“縱使拔光了你的指甲,依舊沒叫我找到你手指上的秘密。”
言罷,用力将丢丢飽受□□的指尖捏在一起,換她陣陣如幼貓哀鳴般的□□。
“混蛋!”
馮西園瘋了,不顧身陷囹圄的情勢,提着銅锏飛撲向邱淼。敵動如潮,壯漢一個閃身擋在邱淼跟前,緊接着別他的殺手們也一擁而上攔在了馮西園殺人的路徑上。
萬不可低估了搏命人的信念,那是遇佛殺佛的屠戮,是舍棄了善惡的狂戾,是千書經文也洗不淨的執着。
已然血腥滿布的園子裏又閃動起降下死亡的舞蹈,銅锏代替了長袖,血花點綴了舞場。舞步踏過,無人生還。然而這一支不再展現女子的身姿柔美了,它是剛強的,粗蠻有力。那些踏步跳躍更像是馬蹄在戰場上奔馳,像軍士們的鐵靴踢踏,蕩平敵寇。
——男子健舞軍魂!
馮西園從沒有躍動得這般激烈,比方才更快更淩厲,每一記擊打都拼盡全力。放棄了美感的追求,卻靈犀有悟:武者,舞哉!興盡,痛快。
舍棄了退路的攻擊,全無防守的結果自然是殺人亦自傷。待馮西園蕩滌了勢衆的殺手沖到壯漢跟前時,身上已多了好幾處血口子。他壓根兒未覺着痛楚,直向着這擋在目标之前的最後一個屏障殺近。
铮——
兵戈相交,撞出清冽的鳴響。壯漢兩柄小錘牢牢格住了馮西園當頭打下的一锏,身穩步沉,顯非等閑之人。
馮西園未得停頓,恁地足下一蹬倒提起來,壓着對手淩空回旋,直從他頂上翻了過去,天地正位後又順勢一腳踏在壯漢背上。對方只道馮西園暴怒之下迷失心性,原蓄勢欲與他力搏的,不想人家神智未喪心思依舊缜密。料定壯漢是個難纏的貨色,馮西園一路而來的淩厲到他跟前卻不過都是虛晃,壓根兒沒打算正面對抗,直接迂回避了過去。于是意外之下,壯漢竟被踹了個趔趄,跌撞出去好幾步。急急回身,馮西園已栖身至邱淼近前。
銅锏挾勁風橫掃向邱淼面門。他卻也不着慌,拿捏住距離,僅僅後仰便避過了,腳下紋絲未動。當然,攥着丢丢的手也絕不松開。
邱淼不是壯漢,他了解馮西園,了解能為了別人的苦痛而丢失自持的人,其所有的瘋狂與冒進,必然也絕不僅僅是為了同歸于盡。尤其在馮西園迅捷避過壯漢的阻截後,邱淼便愈加确信,馮西園不是來殺自己的,他只是來搶回一具已形同枯槁的活死人的軀體。
臉上的邪惡未消失,邱淼體會着操縱他人生命的快感,用心陰險地朝丢丢肩上拍了一掌。女子原就弱柳扶風,此刻虛弱得更似一張空皮囊,風都能吹跑,哪裏禁得住一掌?立時便震飛出去。
邱淼滿意地看着面前白衫一晃,不出所料,馮西園撲身趕去相救,全不顧自己側面及後背的門戶大開,毫無防備地放空給了敵人。
此時,壯漢已趕到。馮西園攬住丢丢半空裏強自旋身,堪堪雙足落地未及站穩,便聞耳後呼呼勁風,倉促間只來得及側身橫锏。接着便是一聲金屬沉悶的撞擊聲,馮西園被震得臂上酸麻虎口生疼,只一擊便銅锏落地。眼見着對方另一手上小錘将至,他只得狼狽摟着丢丢就地滾翻出去,抽出掌來往泥地上一拍,整個人平地挺身而起,一個回旋踢向敵人腰間。
噗的一聲,倒是正中。
這一腳馮西園定然是不留餘地的,想來壯漢該是傷不輕。豈料那也是個橫主,自己吃虧同樣不能叫對手得了便宜,摔倒之前,硬是掄過手裏的小錘隔着靴筒狠狠砸在馮西園胫骨上。只叫所有人意外的是,未有預想中骨頭折斷的聲響。伴着“铛”的一聲,那小錘竟似落在什麽金屬器物上。
不過這一擊到底是挾了內勁的,馮西園自也是被打得身形不穩,跌撞幾步一下單膝跪在地上。
此時乘隙,勝負有數!倒在地上的壯漢怎肯放過?瞅準時機将手上的武器隔空就甩了過來。小錘打着轉兒帶着呼嘯,疾速飛至。絕境中,馮西園幾乎是下意識地俯身護住懷裏的丢丢,終讓那一下重擊不偏不倚正落在自己後脊梁上。
平常人挨了這一下,定是要骨碎腑傷,立時斃命的。饒是馮西園內功底子深,行了真氣護體硬是蕩了一層氣幛出去,未叫脊梁骨給打碎了,卻終究抵不住那股淩厲的勁道,被震傷了經脈,登時一口鮮血噴吐出來。
眼見攻擊得手,壯漢的也一時松懈下來,捂着腰傷伏在地上不停咳血,顯是一時半會兒起不來的。
兩敗俱傷的局面,于邱淼卻無非短了一員猛将,半點傷害都無。還有興致為這一場精彩的攻防擊節叫好。掌聲孤零零地響起在慘淡園中,聽着萬分諷刺。
“哈哈,精彩精彩,好一個重情重義的馮媽媽呀!”說話間來到馮西園近旁矮身蹲下,惡意地盯着他,“可為什麽如此樣一個對朋友有義對佳人有情的馮西園,能那般狠絕地把我給出賣了?且是出賣了我一生啊!為什麽呀,馮西園?這話我問了自己五年了,你能行行好給我一個答案嗎,啊?”
垂着頭的馮西園臉沒在披散的發絲裏瞧不出任何情緒,只急促的喘息聲暴露着此時的傷重。任誰都不覺得他還有掙紮的餘地了,卻不料他驟然出手,指作爪狀抓向邱淼咽喉。對方始料未及,虧在習武人反應很快,忙偏頭讓了讓,擅舞者長長的指甲便擦着他頸側劃了過去。他則順勢擡手,牢牢捉住了馮西園的腕子。
片刻的凝滞,直到指甲尖兒上那一滴殷紅低落領口。那是邱淼皮肉裏的血液。他另一手輕輕揩起一抹血,瞥眼瞧了一下,唇齒間頗不快地擠出一聲:“啧!”。
馮西園并不試圖撤回染血的手,原本一雙狹長的媚眼此刻目眦欲裂滿布血絲,一抹發絲叫冷汗沾濕貼在頰上,襯了嘴角的縷縷血痕,顯得凄厲猙獰。
“丢丢所作一切都是聽命于我,你真恨極殺了她便是,怎的這般禽獸行徑害她若斯?這五年你竟變得連心都沒了嗎?你到底是人是魔?”
“哼!”邱淼狠狠甩開馮西園手站起來退開幾步,“究竟是誰害的她?你若真懂得疼惜,當初就不該叫她涉險參與到此等肮髒事裏來,更不該讓她離開你身邊看不見顧不到。你看似多情,對全天下女人都能百般的好,可骨子裏你真正愛過哪一個?在乎過誰?她,她們,終不過是你人生裏的一個個過客,你笑一笑擺擺手,卻叫她們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将身家都托付給了你,至死都無怨吶!馮西園,你懷裏的這個女人受盡折磨神智不清時口中只念你的名字,你叫我如何不恨你?!”
憤怒的話語字字如鋼錐,刺得馮西園心上一陣緊過一陣的疼。無語的怔然,過後複悲涼,低首垂眉,指尖顫抖着小心翼翼撫過懷中那一張已無幾多生氣的面龐,心中有淚眼眶裏卻一滴都落不下。
懷裏的人人恹恹悶哼了一聲,轉而幽幽張開了眼睛。那依舊是一雙空洞無神的眸子。
“媽媽,是你嗎?”
“啊!”馮西園嘶啞地應了聲。
“太好了!”虛弱的人居然無比欣然地笑了起來,“真怕再見不着你了。”
“傻丫頭,這不是見着了麽?”
“呵,是又犯傻了!丢丢一輩子毛毛躁躁丢三落四的,不然媽媽也不能給我改這名字。可恨我自己不争氣,這性子就是轉不過來。”
丢丢始終用力睜大着眼睛,仿佛它們還能看見。馮西園望着那對将視線錯誤落在自己肩上的眸子,又一次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媽媽,丢丢本沒臉來見你了。頭先跟自己說,受多大罪都要咬牙挺着,什麽也不能說。可終歸沒骨氣,吃不住疼就都認了。後來又想自己了斷也算對你有個交代,他卻說要領我來見你。對不起媽媽,丢丢真的只想見見你。死之前,再見見你!”
馮西園心上抽疼,震下一滴淚來。
“說你傻,還總傻下去了。沒來由要死要活的,有爺在,哪能輕易叫你死了?”
丢丢更燦爛地笑着:“媽媽說的話有譜兒的,那丢丢就不死啦!不過求求媽媽,別再把丢丢送走了行嗎?一個人在外頭,見不着媽媽,見不着姐妹們,丢丢好難過。”
“那是自然的。不走了,再不走了,一輩子在園子裏住着。”
真好似幅畫般的安逸,二人依依,仿佛周邊的殺手與己無關,也全覺不到此處凜凜的肅殺險惡。
望着這一切,有那麽一瞬,邱淼想就這樣結束罷!什麽仇恨怨憤都抛卻了,放下面子與身份,只做一個普普通通獨來獨往的江湖人,去結交一個志趣相投的朋友,去覓得一個共諧白首的紅顏。
可閃念間觸目此刻的現實,他驚覺馮西園說中了,五年裏他真已變得狠辣非常,漸漸淡忘了本心。歸結了各自的“當初”,恍然如今,彼此都失陷于自己的一念之差,便再也回不去了。
“呵、呵呵,”邱淼醉酒般踉跄着又退後幾步,“一個是我所欣賞欲為知己的朋友,一個是我傾心所愛甚至願意抛下一切也要厮守終身的女人,為什麽你們兩個要一起來陷害我?為什麽,我們三個會變成現在這樣子?究竟是你錯了還是我錯了?還是老天爺開的一個玩笑?玉石俱焚的玩笑!”
無人作答!
馮西園一心看顧着懷裏的丢丢,而丢丢渾噩的神智裏也僅僅覺得此處除了馮西園再無旁的人了。只是弱女子那絲縷強自振作的精神,在暧昧火光的映射下,已顯得漸漸渙散。
用力深吸口氣,丢丢抽痛着,努力說話:“媽媽,我能不喊你媽媽麽?”
馮西園愣了下,旋即黯然道:“稱呼罷了,随你高興叫什麽便叫什麽吧!”
“真的?那,丢丢能喊你爺嗎?馮爺!”
“唔!”
“太、太好了!”丢丢每個字都似從胸腔裏硬擠出來的,“一直想跟爺提,可話到嘴邊總又縮回去。爺莫覺得我矯情呀!我心裏頭,‘媽媽’是所有人的,是靠山。可我不想當你是靠山,我想,就想,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你是爺,我是,我是……”
馮西園忽而俯身在丢丢額頭落上一吻,深深地用力,她那斷續的話便有了善終,不再氣短掙紮。受傷的手顫巍巍擡起來在黑暗中摸索馮西園的臉,血污斑斑的白絹撫過他嘴角眉眼,撫過那朵恢複成淺淺肉紅的星痕。
已成盲的丢丢看不見那印記,她只是貪婪地撫摸着,口中喃喃:“我總奢望能叫爺這樣抱着,如今成了真,這輩子夠了,夠了……可是,若真的有來生,我還是要想着……想能有一天,能将自己放在、放在你的,眼,裏……”
言未終,音已弱,手在下落的中途被馮西園及時攥着,空無的眼瞳依依不舍,伴着眼角滑向發際的最後一滴清淚緩緩合上。
馮西園終于沒能痛快地哭出來,就那樣讓撕裂的痛楚蔓延在胸臆裏,便連一聲悲涼的嘶吼都沒有,只靜默着,一遍遍地捋順離人亂了的發絲。
“丢丢!”
五年的時光沒能磨滅邱淼對丢丢的向往,重逢後無時無刻不在恨着,所以反複折磨。及至此刻,恍然最痛最傷的,恰是自己。奈何,已是回天乏術了!
又一次不可回頭,又一次失去所愛!
邱淼說不清心裏頭恨與悔哪個更多,他只是不自覺的邁腿走過去,向着那個他深愛的女子。
“別過來!”移動的步履被馮西園沉聲喝住。他已将丢丢好好放平躺在地上,經過整理的面容宛如睡熟了一般,衣衫上的每一寸褶皺都被拉直撫平。
馮西園不曾擡頭,專注着遺容,話說得堅決:“你我之間,最後只能有一個人帶走她。勝負未分之前,不準再踏近半步!”
“你還不死心麽?”邱淼再次心頭恨起,“半月前我就找到了丢丢。殺淩家的暗探,在淩家人眼皮底下将她擄走,都是為了讓淩覺以為我要于他不利。結果他果然縮頭烏龜樣閉門不出。雖說這倒是遂了我的願,可轉頭想想,我替你不值啊,西園!你為了他舍了道義廢了規矩斷送了丢丢,可生死關頭他在哪兒吶?他連面兒都不露,不管你啦!”
“你還真的喜歡東拉西扯呀!”馮西園依舊專心于丢丢身上每一處瑕疵,“那麽想說,就不妨告訴你。昨夜裏孟然已經到揚州了,說不好這會兒就入了城來。啊,別懷疑他有敲開城門的文書,淩家的門路,你一輩子都想不到,算不清!”
邱淼冷哼:“切,不就是宮內買辦的契約麽?跟內廷作生意,馬屁拍給沒根兒的屁精,還真是條好用的狗!”
馮西園停了下來,轉過頭淺淡地笑着:“這條狗卻放過你五年,讓朝廷一紙通緝成了空文,你這沒良心的倒來罵他,真真狗都不如!”
邱淼怒目:“造謠,胡扯!”
“是胡扯!”隔空而來的嘹亮,恍惚能将這夜撕裂。
邱淼猛擡頭,墨色的天幕下一抹幽藍的凜光直直斬落。
“一将功成,快散!”
警告未盡,人已落地,直降在馮西園身前。
沒有受傷甚或死亡,那柄沖鋒的大劍只是在空中劃出幾聲呼嘯,并未斂成招式。
玄衫的男子長身玉立,劍負起在背上,擡眼間天下睥睨。
“虛晃一下就吓成這樣,難怪西園當初央我放過你。可惜,他枉做好人!”淩覺自己如名劍出鞘,一身飒飒,“你這樣的人,不配生,該當死!”
腕轉劍立,鋒刃在前,殺無赦!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