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肆回、風雨向晚晴

五年前的春末,江湖有一樁傳聞,金陵美人王馮西園與風鈴鎮第一家當主淩覺交惡,從此斷了往來。金陵城的居民們眼看着長長的車馬隊伍從“行樂坊”的朱漆大門裏走出來,不疾不徐,從容冷傲。

只是五年前的那日,一柄将軍劍立威江湖的淩覺生平第一次求了人,不為金銀錢財,只求從他手裏買一個消息,一個事關淩家的前程與朝廷安危的消息。那個人便是執掌江湖第一消息屋的馮西園。這件事兒,卻無人知道!

事起于淩家西北錢莊的一筆存兌,甘州的分號有人捧着一匣子銀錠計一千兩百兩來存,讓開成一張五百兩、三張兩百兩、一張一百兩的銀票,說是走貨的款子,換成銀票路上帶着方便也安全。這在西北是常見的事兒,還有見過河西走廊跑一趟駝隊掙下萬金,擡了幾大箱子來存的,故此夥計們都未覺察出不妥。

及至月底稱銀入庫,才發現這批銀子有異,居然每一錠的兩數能差得有二十文錢上下。再細驗,才明白這銀錠是攙了假的,中心挖空填上鉛,比銀子重了許多。外表看不出來,掂在手裏也有分量,不是擱在小稱上一顆一顆細稱量,平日裏花用人們壓根兒不會在意。

掌櫃心叫一個苦,忙報回總宅。徹查!怎奈何,那存銀的人已然拿着銀票在鹹陽通兌成了現銀,從此杳蹤。

雖說民間流通的銀錠不同官銀,鑄造時有些許誤差也可默許。加之平頭百姓一年裏也掙不下幾兩碎銀,日常裏使銅錢兒的時候多,對銀錠的分量就更不知數。可作假不同于短斤缺兩,譬如盜貪國帑。一旦這些摻了鉛的假銀錠在場面上流通起來,勢必亂了國家錢貨秩序。通貨一亂,國本不穩,是要生內患的。

淩家在江湖上确實有分量,結交下些黑白正邪人物卻都只能算小打小鬧,經商最能耐的,是把生意做到朝廷上做進皇宮。盡管江湖上諸多猜測說辭各異,但淩家能拿到宮裏造辦處的契約當真不是托大說假。

因了這層關系,說馬屁也好奉承也罷,淩家的确籠絡了不少內侍官,要将假銀錠的事兒捅給禦座上的皇帝知道便是可能。做皇帝登九五,最求天下太平守出個萬世的基業;而買賣人更簡單,就是求財,且是開心地賺開心地花,也最好國泰民安四海升平。殊途同歸當成盟友,于是乎,皇帝在朝堂上不動聲色,淩家在民間做起了無冕欽差,秘密将贗銀案一查到底。

只牽扯國帑,不查則已,細究起來意料中必然會牽連出幾頂烏紗。卻不曾想,裏頭還夾了頂鐵鋼盔,便是邱淼的父親,太原知府兼總兵邱康。

文官兼武将,可見得此人的實力。加之太原乃軍事重鎮,歷來與胡人外番紛争不斷,故而此地兵員勁悍更勝,且屯兵數萬,足可成軍。如此一來,朝廷要拿問手握兵權的邱康,難免會投鼠忌器。

為難之際,淩覺倒慷慨,索性一攬到底跟皇帝進言:“橫豎一直都是淩家擔着事兒,那便擔到底吧!朝廷的規矩扳不動這鎮山石,我們可以用江湖的辦法。明槍使不上,何妨試試暗箭?!”

淩覺所謂的“暗箭”便是截殺。計分兩頭,同時想法入知府衙門盜兵符,叫他有兵無權。可嘆這邱康倒知道自己虧心事兒做得多,出來進去更加謹慎,随行保镖衆多,且不乏武林好手。淩覺若不能一擊得中,勢必會打草驚蛇。屆時,恐怕邱康能立時舉兵反了。

又好笑,冉掣□□的暗隊“千人面”裏都是好細作,做事兒習慣巨細靡遺一律深挖,直能将人祖宗家譜都查個底兒掉。還歸功于教習們的指導有方,教得他們死記:真相往往藏在微不足道的小細節裏!

結果便是,淩覺思索良策不得心緒煩躁,随意翻閱起一堆等同八卦的消息時,居然找見一卷小紙條上書了幾筆,言說某月某日邱康的三姨太為了他養在外頭的嬌娘同他大吵大鬧險被休棄。淩覺心頭立時一個激靈。因“千人面”的暗探時時刻刻跟着邱康,長久以來确未曾見他去哪個處所會佳人。略一思量,便敢斷言,知府內院有暗道。如此一來,老狐貍既能安安全全偷情,也免了保镖們随在身側煞了風景。除此,別無他想!

只是想通了行蹤之謎,這暗道的出口究竟開在府中何處、怎樣進去、有無機關或者專人把手,卻都無從得知了。淩家的細作再有能耐,也一時深入不得邱康的府內。何況皇帝壓着淩覺許諾下軍令狀,限兩月內了結,不然就讓淩家擔國庫的虧損。實在沒有富餘的時間容淩覺細水長流,慢慢計較。

然而人一輩子,總要有個信得着的人。邱康一世風流,女人他不會信;官場謀生,朋友他不會信;唯有一個最親最打不散的兒子邱淼,縱然是個纨绔不羁、驕奢淫逸的敗家子,卻深得他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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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是天數,偏邱淼游手好閑多年,最後癡迷在了江南的胭脂幻夢裏,更對“行樂坊”這宵金窟流連忘返,叫淩覺無論如何不能放手這條解決問題的捷徑。

入世以來,馮西園一貫不愛摻和朝廷的事兒,江湖裏的恩怨是非也不沾手,仿若隐于市的智者,身在紅塵卻超脫于紅塵外。他遍曉天下事,又不露只言片語,将人生活成了一個不可觸的謎,同所有人若即若離。

可同邱康一樣,但凡是個人,一輩子總要有一個在乎心疼信任的人。或親或友,或近在咫尺或天涯傾心,于邱康,那個人是邱淼,于馮西園,便是淩覺。

滿江湖都以為他是因為錢,因為過命。

只有馮西園說:“是因為心裏的女人。我娘讓我心寬了,芣苢讓孟然心窄了。但所謂初心,彼此的珍惜和渴望,我們并沒有區別。我們就是兩個極端,同樣飽受世間的诟病。可由于權力和地位,我們擁有了選擇極端的能力。這就是我們眼裏江湖存在的作用與意義。為了能夠放肆逃避,所以要争強,為此,才要攜手。即便不懂我們的人罵他是佞,罵我是狗,此生無悔!”

為了這份無悔,馮西園可以抛棄中立的立場,将顏色染黑,說服丢丢去當細作,将沐昀閣主的“道”都擊潰,只一心成全淩覺的忠君。

最終,邱淼在杯酒間失卻防備,對丢丢吐露了父親的秘密。

其實就是一個名字,一個叫“春柳”的暗娼,讓淩家輕易在鬧市小巷尋到了她的小屋。隐藏在巷深處的秘密金屋,藏起了嬌娘,也收納了邱康的風流與狡猾。

所以他不明白,為什麽在自己脫得只剩皮肉最無防備的時候,那些人會出現在自己的外宅裏?而另一些人則順利沿着密道去往了自己的府衙,将兵符掌握。

那些罪證,連同邱康本人和兵符一道,被秘密押往京城直接送入刑部大牢。淩覺幹淨利落地解了皇帝的憂患以及自家的妨害,至于邱康,則被定了個“動搖國本、欺君罔上”的罪名。念其過往戰功,特賜全屍,一杯毒酒絕了性命。更禍及三族,抄家封門,百餘口人都被流放戈壁去充了軍。

蹊跷的是,案發後邱康的嫡子邱淼一直未歸案,成了挂在刑部通緝令上的長住客。

沒人知道為什麽,沒人找得到他。朝廷的捕快或者江湖客之間,不再有任何關于邱淼的消息流傳。他就像無端蒸發了,叫人錯覺是否世上從來就不曾有過這樣一個人。

五年後,邱淼突然出現,站在馮西園面前,揚言是來複仇。

但淩覺不許。

“傷得如何?”持劍的人往坐在地上的馮西園遞去一眼關切,再無其他。

馮西園不說話,只向上伸出手來。

淩覺會意,竟不加防備,随意将劍插入土中,利落褪下外衫交給馮西園。

玄色總不為女子喜歡,嫌它黯淡陰沉。此刻卻只有這一領長衫能将殘破的軀體溫柔覆蓋,不叫她死後還受秋涼。

回過頭來,淩覺依然冷冷淡淡,站在原地看邱淼。

周圍喊殺聲震天,可奇妙的是,沒有一個淩家的隊士去攻擊邱淼,也不見殺手敢闖進這對峙的局面裏來接淩覺的劍。三個人被默契地隔絕在厮殺之外,不受打擾,平和安寧得仿佛身在另一個空間裏。

所以淩覺敢離劍卸衣,所以他可以什麽都不做,僅是站着,擋在馮西園身前,威儀不可撼動。

邱淼怕他!以致于連複仇這樣嚴重的事,他都沒有勇氣找這個真正陷害自己滿門的仇人,而是卑鄙狹隘地血洗了女子栖所、秦淮一絕的“沐昀閣”。面對仇恨,自己依然是個懦夫。

——這事實讓邱淼很惱火。

他咬牙切齒:“淩覺!”

那人涼薄地橫他一眼:“唔,是我!”

接下來呢?邱淼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他覺得沒勁,十分沮喪!

“來吧!”

他幹脆解下了腰帶,那赫然是一卷軟鞭。

淩覺依然拄着劍,看上去沒有沒有動手的意願。

邱淼覺得被輕賤了,于是憤怒:“拿起你的劍來,我們一決生死!”

淩覺連一眼都懶得送了,微微颔首,望着地下。他身後,一直跪坐着的馮西園,緩緩站了起來。

側身,擡手,淩覺将扶持放到了馮西園眼前。他不拒絕搭了一把,抓着淩覺手臂撐起全部身軀,一步跨到前面來。

“別亂了順序呀!”美人王揩了下唇邊的血跡,笑了起來,“我先來的,要算賬,也得我占前!”

只說完便低低咳兩聲,不免叫淩覺眉間一線深。

“別勉強自己!”

馮西園偏頭慘笑:“孟然,我真的後悔!”

淩覺眸色一沉:“抱歉!累你了。”

馮西園卻搖頭:“不是!我後悔,沒有聽你的。有些人有些事,不值得一時的恻隐。他罵得對,我很虛僞。虛僞到以為放過他,自己的罪惡感就能減輕,就不該遭到報應。呵,哼哼,”他扶着淩覺肩頭,莫名将靴子脫下,一邊敘述忏悔,“我對不起姐妹們,對不起蝶兒,對不起你和所有死去的人,我錯了。現在,我要糾正這個錯誤,結束悔恨!”

兩只白色緞面的筒靴,已沾了泥沙血污。馮西園好似變戲法般,從靴筒裏抽出一根根銀色的白鐵管,耐心把它們首尾相接擰起來。

“我爹一生納娶了十房妻妾,每一個他都許諾海誓山盟一心不變,可每一個都沒能變成他的唯一。我看見娘哭,還有大娘和其他姨娘,她們都背着我爹偷偷地哭過。所以我發誓,絕對不要學他一樣,要對每個女子好,不讓她們再為了男人哭。”說話間,白鐵管已連成筆直長棍,伴着“吭嗆”一聲的清冽,頂端被旋上閃亮的鋒尖,赫然便是一杆長槍在握。

“十六歲以前,我逛窯子陪姐兒妹妹,十六歲後我籌錢買地蓋了這樓,養了姐兒妹妹們來陪我。可無論之前還是之後,我都沒有對一個女人付出過真心,我沒真真正正愛過誰。這些年來,我大張旗鼓把生意做得名動江湖,連我自己都以為開‘行樂坊’是在幫人救人,是給天底下無依的女兒們一個歸處。其實,最無依最孤獨最想要一個家的人,是我自己呀!到頭來,我竟變得同自己最讨厭的人,同我爹一樣,情不專意不真,含混過半生。所以呀,我還不能死的!”拄着那杆銀槍,馮西園顫抖着奮力站起來,口中切齒般低聲如吠:“還沒有真正去愛過,還沒有把自己的心拿去交換,這樣的我,怎麽舍得死吶?!”

言盡處的咆哮,染血之人持槍立在天地間,铮铮不倒,絕絕不低頭。

邱淼望着那槍尖,望着持槍的人,愣愣呢喃起:“白鐵紅纓!”擡眸一眼對視,他忽譏诮,“你真是馮卓的崽子,竿子營的傳人?!”

馮西園不諱言:“是!我爹馮卓,官拜正三品,原嘉峪關守将,因與同級參将争風吃醋擅自調兵聚衆鬥毆,革職留銜,發配玉門關。不巧,與邱康是同屆的武舉,官卻做得不如他。”

邱淼講話聲音愈加低沉了:“當年蠻族犯界,兩國交兵,戰場上,他救過我爹。”

“是!我爹救了你爹,重傷昏迷半月,醒來時,邱康已領軍功,升了百夫長。”

“軍功,百夫長,”邱淼竟顯得心虛,“究竟是為了當年,為了這恩将仇報的冒領,是嗎?”

馮西園哧鼻:“哼,你倒擡舉我家老頭子!他眼裏,沒有什麽比女人和酒更重要。從軍也是覺得混江湖不如混軍饷,至少管口飯吃。當年的事,他從不提,只是大娘一直替他不平。”

“他不提,你會不記得?呵呵,罷了,罷了!”邱淼似看開了,“上一輩也好,你我也罷,總歸恩怨一世,一樣要清算。正好,我也早想領教馮家的銀槍三式了!”

馮西園大方地笑笑:“燭龍盤尾,早有耳聞,望請賜教!”

“好說!可惜你的槍少了纓子,素得好不慘淡。”

“非也!”馮西園報以冷笑,橫搶挑破了素色的袖管,撕下一塊白絹紮在槍尖,“外人一向不知,‘白鐵紅纓’的纓子向來都是白的,須用血來染紅。敵人的血,你的血!”

穿透氣層的呼嘯,馮西園手中的銀槍如離弦之箭直奔邱淼咽喉。

而邱淼也振臂,軟鞭蜿蜒如蛇,纏了過來。

“都別動!”

淩覺一聲喝令,不但自家隊士住了手,便連殘存的殺手們也止兵戈,束手觀戰起來。

兩廂遭遇,一招便相纏,銀槍黑鞭如膠似漆難舍難分,互相拉扯不動,就此僵持。馮西園擡眼瞟了下一槍之外的邱淼,腕上運勁一扭,那銀槍脫手竟順着軟鞭的螺旋打起轉來。槍尖如鋼鑽,整杆槍急速游走,在軟鞭的禁锢中穿行。邱淼不慌不忙側身滑了一步,腕子翻轉,鞭子裹緊銀槍随着他一記旋身俱都調轉了方向,再松鞭,銀槍直飛向自己的主人。

馮西園足下未動,肩頭微斜,槍尖貼着他鼻尖擦過。他當即擡手在槍尾處輕彈指,銀槍繞頸折返,一抓之下又穩穩握在他手中。

定身後彼此對望,無言勢又起,争戰重開。

剛對柔的決鬥,卻也是剛與柔的契合。馮西園一杆銀槍随了臂肘上的回轉,在曼妙腰肢的騰挪旋舞中更顯铮铮飒然。點掃刺挑,宛如畫師揮筆潑墨,在夜空之下繪一幅染血的山水藍圖。與之相反,邱淼的招式是剛硬的,卻偏偏陰柔了手中的長鞭,好似山崩地裂開拓了通路,河水奔流而去,又總是曲折急緩傍山依依。

一個是綿以馭直,一個是剛所驅柔,勝負誰手又怎堪說?

如此相似的二人,終未得同路,唏噓于天意的作弄,要争一個有你無我天下只一枝,獨秀于林。

勢均力敵的較量,若不能一笑恩仇泯,無非落得個兩敗俱傷。

可邱馮二人之間糾纏種種,到了今日,如何還能笑泯?了然此種你死我活的結局,帶傷力殆的馮西園含住喉中沖上來的半口腥甜,心一橫,迎着邱淼不留餘地的鞭子撞了過去。

“西園!”

淩覺察覺到時已經晚了。繃緊後的軟鞭硬如鐵器,頃刻間鞭頭便刺透血肉,從馮西園肩頭直入,自後背穿了出來。同時,乘着邱淼瞬息的恍神,馮西園手中的槍也不偏不倚地紮了過去。

“噗——”馮西園喉頭一窒,血再含不住,從唇齒間噴了出來。可他沒有倒沒有動,一雙已恢複了漠然的眉眼低垂着,直直落在邱淼身上,不曾移目。

早知了宿命的結局,可望着紮在自己胸口那一縷白纓子上逐漸氤氲開的血色,邱淼卻驀地釋然了。五年來,他第一次體味了真正的輕松,恍然不是不能放下,只是自己在追尋的路途上,遠去了舊日的紙醉金迷,渾噩半生的人實在需要為空虛的心拟一個生活的借口,才能支撐着不自棄。而複仇之念太過強烈,活了繼續前往的念想,卻掩埋了能勸人向善的天真,終是錯彈了生命的曲調,疲憊了琴弦,猙獰了樂章。

“咳、咳……呵,好啊,好!”邱淼笑得滿嘴是血,踉跄着跌退幾步。

話音漸缥缈,幽幽散入了這夜的微涼。

黑色軟鞭無力挂在馮西園傷口上,他維持着突刺的姿勢久久不曾動一下,仿佛一座不可侵犯的石雕,鎮守在此方園地間。

忽然的發力,二人同時收回武器,槍尖從邱淼胸前拔出,軟鞭離開了馮西園的身體,彼此相視一眼,雙雙仰面摔倒下去。

“阿爹——”

馮西園的身體落入趕上來的淩覺懷中,耳邊卻聽見了栖蝶的嘶喊。

以為是死前的幻聽,直到冰涼的小手捧住自己的臉龐,眼淚溫涼,落在頰上。

“蝶、兒?”

栖蝶伏在他心口,哭得可憐:“阿爹別死,蝶兒不要你死!”

劫後重逢,百感交集,馮西園頑了半生,從沒像此刻這般詞窮嘴拙。只能撫着女兒的頭,一遍遍說:“乖啦,不哭!”

該當萬幸命不絕,馮西園血流了不少,倒死不了的。

驗看過後心中有了數,淩覺不禁松了口氣。按在背心送真氣的手掌便也撤了,不過點指封了幾處穴道,助他止血。

馮西園有所覺,喘着大氣揶揄淩覺:“小氣勁兒的,白給你拼命了!”

淩覺橫他一眼,擡頭看向立在一邊的淩玥琦。

“照看好你馮叔。”

少年起初被這園裏的景象吓了一跳,又為馮西園操了把心,這會兒見人笑,再聽父親吩咐,面上終于松弛下來。依言俯身接過破爛一身傷的馮西園,一邊幫着安慰栖蝶。

安置了馮西園,淩覺便起身,面對那一邊未盡的殘局,預備收場。

端瞧已被手下人扶起的邱淼,恍然,他其實也未傷有好重。馮西園終究是手下留情,槍尖往右偏了幾寸,避開了心髒。

不過一個擊不中,一個收得住,兩廂一比勝負自分明。若非帶傷,馮西園慢說收拾一個邱淼,再加個雙胞胎也是綽綽有餘。

邱淼尚有自知之明,望過馮西園,擡眼看向淩覺,認命了。

“殺還是剮,随便吧!”

淩覺臉似蠟做的,始終僵硬無表情,不過眉緊眉舒,一眼冷一眼暖。此刻也是冷漠,兀自将劍橫立在身前,做個起勢。

卻又聽人打擾,奔跑喘息着喊:“都讓開,不然殺了她!”

她是誰?

——稀拉的人牆散開,幾個黑衣蒙面的殺手連拖帶拽押來個女人,火光照在臉上分辨,栖蝶先叫了出來:“媥雯姐姐!”

鋼刀鋒冷,抵在弱女子頸上,壓一壓,便是一道細細的血痕。

先前叫馮西園打沒聲兒的壯漢不知道從哪兒爬起來的,跌跌撞撞奔過去将媥雯接在手裏,三指卡着咽喉,威脅道:“不想這賤人陪葬,就放少爺走!”

媥雯形容慘淡,蓬頭垢面,眼淚汪汪向着馮西園:“媽媽救我!”

然而除了栖蝶,其他人都只是冷淡漠然地看着她,仿佛這一個不過外人,見面不識。

覺出了異樣,壯漢指上更用力,掐得媥雯漲紅了臉,張嘴吐舌。

終于,馮西園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別演了吧,看着太作孽!”

壯漢呆了呆,下意識拿眼詢邱淼。

這回他倒悟得快,朝底下人擺擺手,捂住傷口緩過口氣來,問馮西園:“幾時想到的?”

馮西園直望着媥雯面上的驚惶,遺憾道:“一開始。知道丢丢失蹤的時候。”

聞言,媥雯登時腿軟,靠着壯漢滑下來,癱坐地上。

“我說過,沒有淩家找不到的人,自然也就沒有孟然藏不住的秘密。可是丢丢卻在‘千人面’的眼皮底下被擄走了。若非內線密告,地址不會暴露;若非最親近的人,我更不會讓她知道丢丢所在。姐妹十年了,雯雯!”馮西園又看一眼玄衫覆蓋下的丢丢,眼裏藏着痛,“同年入閣,丢丢說她信你,最心疼你,說服我也信你,允你同她飛鴿傳信。只是有件事兒你不曉得,重要的秘密,我一貫爛在自己肚子裏,誰都不說。這世上,馮西園從來沒有心腹。所謂秘密,知道的人越少,才最安全。所以你看,人不能随便出賣良心的,會敗露,敗得很慘很慘!”

背叛,一直是人們所厭惡的。江湖這染缸裏尤其是。馮西園之于邱淼,或可說是陷害,但在淩覺這一方,他實在大情大性成全了大義。人們可以罵他是狗,卻不會指摘他的選擇。可媥雯不是。她沒有忠于任何一方,只是純粹地做惡,用姐妹的血填補自己情感上空虛後的落寞。這樣子的人,不會得到原諒,也不存在同情。

甚至,馮西園都不屑于譴責她過多,只将自己的銀槍丢在淩覺腳邊,厭倦道:“我不殺女人。”

淩覺瞥眼腳下,提劍回身,過來一把抄起馮西園,随意丢下一句:“我殺人不分男女老幼,但我不想髒了劍。”

言罷,半抱半扶帶着馮西園往沐昀閣方向行去。栖蝶始終牽着馮西園手,亦步亦趨地跟着走了。場中只留下淩玥琦少年凜然,獨自面對敵我雙方一衆人。

無畏無懼的一柄劍,扛在肩上傲在骨裏,揚手間聲朗朗:“收!”

只見淩家衛隊呼啦一下散在兩旁,又極快圍攏,呈扇形将少年拱立在當中。

楚河漢界,泾渭分明,邱淼不禁困惑。

“什麽意思?”

淩玥琦襲了父親的冷淡,寥寥說幾字:“爾等自便!”

邱淼震驚之下亂了氣,直嘔出一口血來,随即慘笑:“哈哈哈,好你個淩覺,作賤人的混賬!不殺之辱,我焉能受?!”

說完,劈手奪了身邊人的刀,向頸一橫,死得利落。

恰撲在媥雯近前,血兜頭蓋臉濺她一身,如洗一般。

羞與辱都受過,女子神智已亂,癡癡落淚,反複追問:“為什麽連死都不肯與我?為什麽心裏裝不下,眼裏都不能容?為什麽為善不肯愛我,為惡都不想恨我?為什麽呀?淩覺——”

已走出好遠的人停了下來,隔着人牆抛過回應:“我也疑惑,為什麽話都說盡,你依舊不肯放下?你既執着,便該懂我的執着。你這樣不講道理,叫我如何再說?”

媥雯爬行幾步逼近,被淩玥琦橫劍攔住,恨聲連連:“什麽執着?無非是她陪過你,愛過你,有過你的孩子。可最後,卻是你親手殺了自己的骨肉!你愧對她,倒拿一生去補償,對得起良心,可對得起自己的情嗎?”

“嚯?”人牆散開,為返回的領袖讓出通途。淩覺獨自走進這牽扯過往的情探,眼底只剩了冰霜。

他冷對着地上的人,譏诮一語:“原來你以為我對你有情,違心?”

媥雯總近不得身,便攀住淩玥琦衣擺撒潑使蠻:“她同你的情緣只六月,我伴你三年,情多情少,還用比嗎?她有了孩子獨自避走,最終被老當主擒獲,落得個慘死的結局。遺下一子,也叫鷹犬們抱去當作要挾你的籌碼。你趕到卻識不得哪個是親生,怒極竟将一村嬰兒盡殺。這慘事你記恨自己一輩子,更遺憾一輩子,抱個沒人要的野種來祭奠她,也欺騙自己。你管這叫執着?懦夫,膽小鬼!連喜歡都不敢承認,你只會逃避!”

淩玥琦揚手一巴掌,打了媥雯一個恍惚。

“你?”

少年眸光兇狠:“再污蔑我爹一個字,殺了你!”

媥雯怒争:“他不是你爹,你什麽都不是。你是玩偶,是亡靈的替身!”

一陣勁風過,媥雯整個人彈起來朝後跌飛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淩覺斂袖,滿面猙容。

“淩家血脈,豈容你信口糟污?”

媥雯翻滾一下,口鼻都是血,難以置信地瞪着淩覺:“你、還要自欺到、什麽時、候呀?”

仰首望月,淩覺嘆出聲來。

“我有過一個孩子,也确實死了。只是他從未來過這個世上,早在娘胎裏便夭折了。”淩覺攬過獨子,撥開衣領牽出一段錦帶來,末端系着一塊壽山石雕,“淩家的娃娃營專收孤兒,養來做死士的人要确保忠誠,最直接的方法自然是用藥控制。每個月服一次解藥,否則便是死。只要聽話,當然可以無病無痛活到老。只是那藥傷陰,吃得久了,女孩子都不太能懷胎。即便有了,也很少能活着生下來。

“芣兒能有孩子已是難得,她自然舍不得,想冒險試試懷到足月。可全家人都在與我為敵,更不可能容一個死士生下淩家的後繼者。所以她只能跑。無故脫離,視作叛逆,家規當誅。父親無論如何不會放棄那樣順理成章的借口去除掉芣兒。我們都在找她,最後卻是他快了一步。

“我趕到的時候,整個小山村已經沒有活着的大人。芣兒被強喂了毒,存着一口真氣護住心脈等着我,只為了跟我說抱歉。孩子終究沒能保住,六個月的時候滑胎了。她求我救救村子裏的孩子們,因為那些賤人無論她怎樣哀求解釋,都不相信世上沒有一個屬于淩覺的骨肉。他們殺光了村民,搶走了每一個嬰兒,準備就這樣一同交給父親,由他去發落。

“嬰兒們是都死了,但不是我要他們死。父親有令,給他們每一個身上都下了蠱,終身都将受人擺布,做個活死人。而且,無解!所以我便殺了他們,送他們超生。

“睿賂不是我同芣兒的孩子,他爹叫淩宣,是我異母的親弟弟。除了二弟淩昭,那個家裏只有他待我真誠。我保他避去外莊遠離家族裏的權謀争奪,他知我與父親決裂,不顧一切趕回來,拼死擋在我與父親之間。我的劍沒有砍在父親身上,卻幾乎将他斬成兩半。他撲在父親懷裏,一邊哭着說要保護他,一邊将淬毒的匕首刺進他胸膛。

“宣弟說,我是嫡長子,是正統的繼任者,怎麽可以背上弑父的惡名?而他是死不足惜的賤出庶子,最适合當這個十惡不赦的壞人,然後由我來手刃,以安先人,清門戶。如此,我的當主位子就名正言順了!”

往事歷歷,一片腥色。淩覺講來,卻平淡如水,仿佛講了又講,在複述中變得單調褪色了。或者這十六年裏,他心裏果然是在回想着,從頭至尾,一遍再一遍。直到,疼得麻木!

媥雯伏在地上,狀若癡呆。

淩覺摩挲着挂在兒子頸上的石雕,眸光驀地溫柔。

“我的手拿慣了殺人的劍,使不來那樣精巧的小刀做不來細工。這世上,只有芣兒把這雕壞的石像當寶,睡覺沐浴都不肯摘下來。所以我把它給睿賂。”淩覺轉過身來,看着地上那具行屍走肉樣的身體,眼神又恢複成涼薄,“我痛恨兄弟間的你争我奪,也絕不願意自己的孩子變成我和淩曉那樣。我發誓此生只娶一人,只育一子。這世上我只娶芣兒,也只認睿賂是我的兒子。”

一再宣告的執意,如今終于在愚人心中明晰透徹。媥雯哭了,又笑。

“原來一直都是自作多情!是我會錯了意,表錯了情。哼,哼哼,呵呵呵……”

持續的笑聲聽起來古怪而悲傷,這女子,終究是瘋了。

跌撞的腳步踩在寒夜的霜裏,拖沓出一世凄涼。逆命而生的人則在其後悵惘,收拾心情去迎接又一輪月落日升。

天将破曉,暗夜微藍。

少年将視線自遠方收回,落在父親眼中。

“爹,回去了!”

淩覺颔首,淡然的嘴角邊升起一抹少見的笑。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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