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年輕人安靜地躺在病床上,氧氣面罩蓋住口鼻,監護儀發出緩慢而規律的滴聲。

這是一個晴天,沒有遮擋的高層病房采光條件十分優越,淡藍色的窗簾被通風口吹出來的氣流擾得微微晃動,透過封閉的隔音玻璃,可以俯瞰但丁中央城區,向南三千米處是高塔,那裏是整個衛星的行政中心。

赫夫因為大量失血的緣故,露在外面的手臂顯得有些蒼白。為了預防意外,搶救時留下的血管通路還沒有拔出,上半身有排出後續滲液的引流管。

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與佩雷拉的印象判若兩人。

佩雷拉想起自己在救護艦上剛醒過來時的情景,那時他腦子裏一片空白,有些分不清自己是死了還是活着,是醒着還是做夢。

他的終端屏幕一直亮着,上面仍然是赫夫的個人資料,霧區遺孤,獨自生活,野狗一樣頑強地長大了。

佩雷拉産生了一種荒謬的茫然,這麽努力地活着,難道就是為了送死嗎?

赫夫醒過來的時候,有些迷茫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一時還反映不過來身處何地。随後巨大的疼痛逐漸清晰起來,仿佛半邊身體被碾碎了一般。

痛楚的刺激反而令他清醒過來,失去意識之前,巨大的機械臂擊中駕駛艙,變形的金屬擋板瞬間壓住他,他甚至來不及感到疼痛,又或許是太過劇烈,大腦已經反應不過來,只知道溫熱的液體從不知道什麽地方的傷口裏大量流失,那時他想,原來我是這樣死去的。

他試着動一動脖子,看到那個人正坐在旁邊,雙眼的焦距不知道落在什麽地方。

赫夫以為自己産生了幻覺,在佩雷拉發現他蘇醒時仍然回不過神。

很快一群醫生護士被叫進來,對赫夫的基礎情況進行再次檢查後,一名看起來是負責人的醫生和佩雷拉說了什麽,然後又利索而安靜地離開病房。

佩雷拉盯着赫夫的雙眼,後者艱難地做了個無辜的表情。

“感覺怎麽樣?”佩雷拉問道。

赫夫試圖開口說話,發現有點困難之後,只能向對方眨眨眼。

“是嚴重傷害後的應激反應。”佩雷拉溫和地說:“會慢慢恢複的。”

赫夫發現不能說話後就試着動動手指,佩雷拉看見,把座椅推近床邊。

“有一個,姑且算是好消息吧。”他說:“你的院長告訴我,你被戰鬥系錄取了。”

赫夫在面罩下飛快地笑了。

“高興麽。”佩雷拉問:“現在已經開始休假,開學的時候,如果情況理想你應該可以下地走路。不過暫時還不能回去上課。”

“你要在康複期間補學漏下的課程。”

赫夫右手食指扣了扣床面,表示知道。

“別那麽自信。”佩雷拉笑道:“我可不是戰鬥系畢業,教不了你太多。”

他們略去了正式的自我介紹,好像在這之前,哪怕只真正意義上地見過一面,就已經是熟識的朋友了。赫夫開不了口,佩雷拉話也不多,兩人安靜地待了一會兒,佩雷拉忽然說:“忘了告訴你,現在我有你的臨時監護權。”

赫夫只是笑,要不是傷口的疼痛時刻提醒,他幾乎要以為自己在做夢。

佩雷拉伸手摸了摸赫夫的額頭,小心避過一處輕微的擦傷。

“我該回家了。”

赫夫露出失望的表情。

“別這樣。”佩雷拉笑起來:“明天再來看你。”

說是這麽說,他又陪了赫夫兩小時,才在年輕人毫不掩飾的不舍中離去。

也許是利茲事先提醒,賓格太太沒有多問什麽,反而說:“明天要準備正餐帶去嗎?”

“謝謝,賓格媽媽。”佩雷拉心情不錯:“請準備兩份午餐。要方便進食容易消化的食物。”

“小朋友醒過來了?”利茲問道。史蒂芬剛一離開,佩雷拉就趕着他回來,說賓格太太一個人在家會不安。

佩雷拉點點頭:“賓格媽媽,過段時間家裏會來一位客人。”

也算是意料之中,利茲心想。

賓格太太一邊給巴蒂撓癢癢一邊回應:“好的,我會把房間準備好。”

這天晚上史蒂芬聯系了佩雷拉。

“操作系統裏有個小小的陷阱,初步分析是特定指令修改,在駕駛員發出某個指令時有一小段插隊的程序。”

“來源呢?”佩雷拉問。

“還沒查到,不過方向已經有了。他怎麽樣?”史蒂芬的聲音聽起來很自然,看來他的人已經摸到了必要的線索。

“剛醒,還行吧。出院之後我會把他接到家裏。”

史蒂芬那頭安靜了一會兒才說:“有幾個學生,是他的朋友,裏面也有那天你見過的,他們想和赫夫阿爾瓦聯系。”

“嗯?”

“……他的終端應該帶在身邊,你找找吧。”

“等他情況好一些,我會轉告他的。”

“你現在。”史蒂芬調侃道:“實在是像個專橫的監護人了。”

“是麽?”佩雷拉摸摸臉,有點想象不出來。

史蒂芬接着說:“龐克家的小孩已經被釋放了,他的操作記錄裏确實沒有向駕駛艙攻擊的指令。”

“可以理解。”佩雷拉說。

“不過,他也提出想去探望赫夫的要求。”史蒂芬斟酌着說:“你看着辦吧。”

“知道了。”

赫夫的恢複速度比佩雷拉想象得要快,第二天已經能說話。保留通路與引流管已經取下,他整個人看起來鮮活多了。

“上午好。”他看見佩雷拉進來,迫不及待地開口打招呼。

佩雷拉帶着微笑:“你看上去比昨天好多了。”

“是的。”赫夫有點不知道說什麽,最後決定先表達感激:“感謝您救了我。”

“不。”佩雷拉把随身帶的東西放到床頭櫃上:“感謝醫生。”

“也感謝醫生。”赫夫說:“您說第二天回來看我,我還以為只是客氣地說說而已。”

佩雷拉不置可否:“叫我的名字,你知道的。”

赫夫花了一點時間才把對佩雷拉用敬語的習慣改掉。

“醫生說你已經可以進食了。”佩雷拉看了看時間,正到中午。

“請幫我……”

佩雷拉按動調節按鈕,将病床一頭稍微調起來一點。看得出位置的改變讓赫夫的傷口疼痛加劇。

年輕人緩了一會兒,沒有開口說話。

“疼得厲害?”佩雷拉問。

“不,”赫夫忍耐着說:“還行,可以接受吧。”

沒有哪種痛苦是理所應當被接受的,佩雷拉心想。

“我家裏有位老太太,做得一手好飯菜。”他把床尾的桌板拖過來,将賓格太太準備的病號餐一一擺上去。

“能自己吃嗎?”佩雷拉問。

赫夫不好意思地點點頭,示意他的右手可以完成這項工作。

他是個左撇子,右手吃飯速度稍慢,咀嚼和吞咽也不那麽自然。

“會牽扯傷口?”佩雷拉端着自己那一份。

“還好。”赫夫舔舔嘴唇:“這是什麽?是魚肉?”

“是魚肉,大概是茶寶魚,我也不太确定。”佩雷拉看了一眼,赫夫的餐食和自己不一樣,顏色看起來更清淡,食材質地也更柔和。

“很好吃。”赫夫簡短地說,又接着吃了幾口。

“你有大把的機會去嘗試賓格太太的手藝。”佩雷拉說:“出院之後跟我回家。”

不是征求意見。

赫夫用手背擦了擦嘴,暫時忽略惡劣周身疼痛,開心地回答:“是。”

“晚餐護士會幫你準備,明天我會早一點來。”佩雷拉想起什麽:“那個和你一組做對抗練習的學生,初步調查的結果顯示他沒有蓄意攻擊駕駛艙的意圖。”

赫夫放下勺子,認真聽佩雷拉說。

“有人在他的機體上做了手腳,史蒂芬的人會接着調查的。吃飯。”

“是。”赫夫接着吃:“您……你有看見我的終端嗎,應該是随身帶着的。”

佩雷拉想了想,拉開床頭的抽屜,裏面有個透明的小型收納袋,裝着赫夫的個人物品。

“你當時穿的衣服應該已經被處理掉了。”佩雷拉從袋裏取出銀色金屬外殼的終端:“嗯,沒電了。”他按鈴叫了護士。

過了一會兒一只充電臺被送了過來。

“瞧瞧,關心你的人不少。”大量的未讀消息在開機之後湧進來,佩雷拉問:“要現在看看嗎?”

“待會兒吧。”赫夫不想在這個時候把時間花到別的事情上:“我什麽時候可以出院?”

“看情況,決定權在醫生手裏。”佩雷拉說。

赫夫把佩雷拉帶來的午餐一點不漏地吃光,笨手笨腳地收拾餐具。

“讓我來。”佩雷拉起身:“要躺下嗎?”

“不不。”赫夫回答。他想多坐一會兒,長時間的補液讓他感覺不到饑餓,但也也不會有飽腹感。這是他受傷以來第一次正式吃東西,有種久違的滿足感萦繞在心間。

“其實我很想問問為什麽,”赫夫說:“您……你會對我關照有加?”

佩雷拉好像早就準備好答案,平靜地回答:“作為你扶我走下階梯的……”他本來想說報答,話到嘴邊卻巧妙地換了一個詞:“……獎勵吧。”

“那麽我,”赫夫愣頭愣腦地說:“實在運氣太好了。”

“嗯?”佩雷拉用揶揄的目光打量着赫夫。

“不是這個。”赫夫有點哭笑不得,片刻後認真地說:“我能遇見你,實在太幸運了。”

佩雷拉面上若無其事,把餐具都收到一起:“你有什麽想吃的嗎?特別喜歡的食物,不喜歡的食物?”

“都好。”赫夫想說自己根本沒有不喜歡的食物,只要能夠果腹,他都能安然入口,在過去的十幾年裏,生存是第一要務,喜好永遠排在很後面的地方。

佩雷拉似乎猜中他的心思:“算了,讓賓格太太自由發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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