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或許執念太深, 或許是程玉若所似無的暗示,反正許太太認準了李曼語是花娘出身, 第一印象如何, 是真真怎麽改變不了的。

有事沒事,總要扯上幾句, 言語污蔑,極盡刻薄之能事。

而李曼語,就坐地上‘嗚嗚’的哭, 臉上的表情是痛苦、絕望和隐隐一絲,她自己可能都沒察覺到的怨恨。

目光微垂瞧了她一眼,程玉沒真正理會她,而是含笑勸着許太太,“娘,我知道了, 我會說她的,您別生氣了,一個姨太太而已, 因為她氣壞了身子不值得……”好一番軟語相勸, 總算把許太太哄好了。

眼瞧她昂着頭, 揮手叫來傭人, 又親自進卧室把許令則收拾幹淨, 色色都安排妥當了,許太太才對李曼語鄙夷的啐了一口,随後, 便轉身離開下樓了。

“娘走了,你起來吧。”垂頭瞧了眼李曼語,程玉喚她。

“嗚,嗚嗚……”李曼語抽泣着,艱難的想往起爬,然而,她下半身都是水漬,又挨了許太太一腳,胸口疼的呼吸都覺困難,手上又是髒呼呼的,滿是屎尿,爬了兩下沒爬起來,反而越來越狼狽,抹了一裙子,她不由放棄,坐地上放聲痛哭起來,“哇哇哇……”

一輩子沒受過這樣的委屈,身上又濕又臭,疼痛難忍,仿佛從骨頭縫裏往外泛寒,她都要崩潰了。

“唉!”看着披頭散發,滿面鼻涕眼淚,右頰還挂着巴掌印兒的姑娘,程玉不由自主的想起,兩人第一次在咖啡見面時,她那光鮮亮麗,不知人間疾苦的模樣,“你和娘是怎麽回事?為什麽吵起來了?”

她站在那兒,垂頭俯視着李曼語,沉聲說道:“行了,別嚎了,娘是長輩,是家裏老太太,說你幾句,打你兩下,還委屈你不成?”

“她,她冤枉我,她罵我,我都沒招惹她,她一直看不起我,她污蔑我是舞小姐,又說我照顧不好令則,明明我不是故意的,我都道歉了,她還找我的麻煩……”李曼語嗚嗚哭着,忍不住開始訴起委屈。

畢竟,自她進了許家大門,情郎卧床,言語不能,許元章重症在身,心裏有事,從來都不搭理她,而許太太呢,許是心情太不好了,

又确實瞧不起她,便經常找她的麻煩,不是嫌她這兒,就是嫌她那兒。

偏偏,人家是長輩,是許家主母,李曼語一個外來的,又得了程玉的千叮咛萬囑咐,絕對不能暴露身份,否則會被遣返回家……為了能陪伴情郎,堅定自己的真愛之心,她自然不敢多嘴,只能單薄的解釋,‘她不是,她不是……’

至于許太太,很明顯,人家根本沒信,反而覺得她巧言令色,滿嘴慌言,百般瞧之不起,自然就沒有好話,到不說如何虐待,但見天兒盯着她,時不時的找個茬,今兒沒伺候好‘少爺’,明兒喂的湯涼了之類,整治的李曼語苦不堪言。

她是大家小姐啊,從小錦衣玉食,這伺候人的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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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嗚,我真的盡力了啊,我對我爸爸媽媽都沒這麽好過,我太難過了,我要受不了了,我想回家,我想找我爸爸媽媽,可是令則,令則,我好舍不得你……”李曼語痛哭流涕。

程玉垂頭看着她,深覺這人腦子有病,有這下場完全自作自受,但,礙于怕她受打擊太重,直接縮了真逃回家去,她垂了垂眸,思索片刻,最終決定‘安慰安慰’她。

畢竟,多多少少的,好歹要給人家點兒溫暖,別讓人家徹底絕望啊。

真跑了很麻煩的,哪怕有納妾婚書,都不好往回抓。

微微俯身,程玉有心想她扶起來,可瞧她那樣兒——跪在髒水灰塵裏,尤其手上還黃呼呼的,抹的滿身都是,咬牙又咬牙,終歸沒對自己狠下那個心,雖然不是潔癖症,但她真的下不去手啊!

雙眼微微上飄,她盡量不去看李曼語那對‘爪子’,口中道:“行了,曼語,擦擦眼淚,快別哭了,地上多涼啊,趕緊起來吧!”

“我知道你受了屈兒,心裏難受,可娘原本不是那樣的爆脾氣,只是近來家裏事兒太多,相公癱瘓,公公重病,和春堂又遭了難,她太痛苦了,所以拿你撒了氣,我相信,像你那麽善良,那麽體貼的女孩子,一定不會怪她的……”程玉溫聲,“畢竟,你是那麽的愛相公,都願意為他犧牲到如此地步,又怎麽忍心在這樣危難的時節,怪罪他的親生母親呢?”

“她和你一樣,都只是因為擔心相公

,所以才失去分寸的啊!”

“你應該能夠體諒,能夠感同身受的,對不對?”

她滿面溫柔,輕聲細語的,便把李曼語架到了半空。

“我,我……”李曼語昂頭,茫然眨了眨眼睛,她着實不太習慣這個高度,偏偏,那些話她的确經常對旁人說,按理應該是沒錯的,“我,我知道的,許太太是令則的母親,她生了我深愛的人,我應該尊重她,我應該理解她,我明白她不是故意的,但是,但是……”

我還是很難過啊,還是有點恨啊!

畢竟,情緒這東西,無形無影,無跡無尋,她根本控制不住,完全是由內而外,自然而然的發生,她能怎麽辦?

李曼語淚流滿面,一時怨恨,一時自責,表情變化莫測。

“曼語,你是個很孝順的姑娘,娘刁難你,是她的不對,你心裏有些別扭是應該的,不需要自責,那是人之常情。”程玉‘憐惜’的看着她,語重心長,“只是,終歸你都說了,她是長輩,是相公的母親,現下相公那個樣子,癱到床上,動彈不得,你便是千般愛他,萬般體貼,對他來說都沒有多大用處,到不如,你把那愛他的那份心思,擱到孝順爹娘身上,他知道你愛屋及烏,如此體貼照顧他的父母,肯定會千分萬分的感激你……”

“尤其,曼語,和春堂出了事,我身為當家少奶奶,自然是要抗起責任,操持生意和外務。那已經占據了我所有精神,對爹娘……我真真是有心無力了,你要是能在這會兒站出來,好生替相公孝順爹娘,等令則好起來之後,你們之間的感情,一定會更好的。”

“我忘了從哪裏聽過一句話,是什麽‘只有歷經過磨難的愛情,才是堅貞的愛情’,你們經歷了風雨,彼此共同攜手渡過,誰都不離不棄,這樣的感情才是‘真愛’,不久的未來,說不定有人會為你著書立傳,傳成一段佳話呢!”

“……就像張生和崔莺莺一樣!”雖然流傳千古,但其實沒得着什麽好結果。

程玉笑語盈盈的勸。

李曼語的眼神不由閃爍起來,像她這樣追逐愛情,向往自由,可沒經過社會毒打的小姑娘,這類‘假大空’的雞湯最對她的胃口,只要給她一個

,能讓她認同的‘信仰’,什麽肉體的痛苦,精神的折騰,哪怕天蹋地陷,海水倒流,都不能阻止她!

所以……“曼語,現在是相公最艱難,最痛苦的時候,如果你不幫他,還有誰能幫他呢?”程玉暗自掐了把大腿,微微紅起眼眶。

李曼語,“……對,柳太太,你說的太對了,我不應該氣餒的,令則對我那麽好,我們是那麽的相愛,我們曾經在上帝的面前發過誓,彼此不離不棄,我怎麽因為一時的困難,那些許的不理解和誤會,就想要要放棄呢?”

“我不能那樣,那是錯的,眼下的所有痛苦和磨難,那是上帝給我們的考驗,我們既然選擇了彼此,那麽,不管貧窮富貴,不管健康疾病,我們都應該彼此照顧,一輩子不分開。”她喃喃說着,表情越來越堅定。

【疑?李曼語說的……這是你們人類的結婚誓詞吧?】狗子突然出聲。

【嗯,20世紀以後,大夥基本都這麽說了,這會到沒那麽流行,大多數人家辦的還是老式婚禮。】程玉輕聲,【像柳玉娘和許令則,他倆還是拜天地,拜父母那種……】

【那,李曼語一個未婚少女,她起誓的時候,為什麽會用婚禮誓詞啊?】狗子滿腦袋問號。

程玉皺了皺眉,表情突然顯出幾分厭惡來,【大概是許令則偷偷帶着李曼語,随便找了哪個教堂,兩人‘結過婚’了吧!】

【啊?他重婚?快抓他,判他!】狗子怔然,随後高聲。

【這是民國。】程玉無奈的說。

把個狗子氣的七竅生煙,兩頭綁不上!

而一旁,李曼語越說越激動,不知從哪裏來的力量,掙紮着爬起來,表情夢幻,雙手合什道:“小時候,我讀過梁山伯和祝英臺,長大了,我念過羅密歐和朱麗葉,他們的故事那麽凄美,那樣堅貞,可見所有能傳世,被詩歌頌的愛情都應如此,我要堅持,我要堅持……”

她喃喃着,不知是真的堅信,還是在催眠自己。

【大玉,你看這姑娘,她都有如此毅力了,幹點什麽不行啊?】狗子啧啧有聲。

【毅不毅力的到是其次,關鍵……她立榜樣的時候,能不能尋幾個下場好的,哦,梁山伯和祝英臺,羅密歐和朱麗葉

,一共找了兩個例子,就生生殉情四個人,這玩意兒,真是太不吉利啦!】程玉終于忍不住吐糟。

不過,不管心裏怎麽想,跟狗子如何調侃,表面上,程玉還是裝出副被感動的模樣,“哎呦,曼語,你看你這讓我怎麽說啊,原本我不過覺得你是一時糊塗,太年輕迷了眼,和相公所謂真情真愛,不過就那麽回事,但,眼下這回,我真真瞧見了什麽叫‘患難見真情’,相公都癱瘓了,娘還那麽誤會你,你居然一點都不生氣,願意陪伴他一生一世……”

李曼語,“……”呃,其實沒有不生氣,這不是自我勸解呢嗎?

“……相公真是沒白認識,像你這樣富貴人家的女孩兒,又是大學生,能這麽‘三貞九烈、不侍二夫’的,簡直太少見了,我看了都覺得佩服。”

李曼語,“……”聽着是好話,但怎麽如此不順耳呢?

柳太太……是在諷刺她嗎?

不會吧!

李曼語怔怔的,表情帶着點迷惑。

“曼語啊,好孩子,今兒我正式認下你這個妹妹,你就是我們許家,是相公的大姨太太,未來,等相公好了,不管他又喜歡上誰,家裏進來哪個?是什麽身份?通通都越不過你去!”程玉連連保證,好像真的被感動了,眼角都泛着淚花。

“呃,不是,我……”我和令則,說好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你夾中間我們倆都覺得別扭,什麽‘又喜歡誰’,這話聽着怎麽那麽讓人難受,你根本不理解我們的感情,但,‘誰都越不過我’的承諾,按柳太太受的教育,應該是很真誠了,所以……呃,呃……

“謝謝你啊,柳太太。”李曼語猶豫的感激道。

“沒什麽,應該的,你對相公那麽真心,我自然該照顧你,你就放心家裏住着,誰都不能把你趕走。”程玉笑着保證,心裏暗想,此情此景,她是不是該和李曼語握握手,兩人相顧淚眼一下,算是加深記憶,然而……

垂眸瞧瞧李曼語的手,還沾着一堆黃呼呼的‘東西’,剛剛合什發誓時,不少都壓平了……她猛地搖頭,果斷放棄了。

不行,口太重了,許令則不值得她這樣犧牲!

“柳太太,我是想留下的,我不願意和令則

分開,可是眼下,令則媽媽一直找我的麻煩,總是挑剔我,事事都看我不順眼。我,我知道,我做的确實不夠好,但我真的很努力了,我從來沒做過些,她該給我時間,讓我慢慢學習,慢慢适應的……”李曼語抿唇,一臉委屈的擡手抹了抹眼淚。

程玉瞬間屏住呼吸,嘴角抽搐一下,臉皮抖動着,無聲後退一步。

李曼語半分沒察覺,經過此一番‘交心’,她對程玉的印象好極了,完全是許家除了許令則之外,她最相信,最親近的人,尤其程玉幾世帝王,又做過一朝‘攝政聖賢’,氣質肯定突出,從裏到外的透着那麽股子可靠勁兒,讓她忍不住依靠,“我該怎麽辦啊?”

“柳太太,我願意體諒令則媽媽,願意替令則孝順照顧她,可她總找我的茬兒,這樣我受不了的。”她滿腹委屈的泣着。

程玉沉默,定定看了她好幾眼,【這孩子真是傻,她居然敢向我求救?她不怕我把她賣了啊?】

【你難道沒賣她?】狗子咧嘴,【你都把人家從好好的官家千金裏拐成小妾了!】

【她自願的,哪能算我拐?】程玉嗤聲,獨自平靜了好半天的內心世界,終于緩過這口氣來,看向忑忐不安的李曼語,她強打精神柔聲道:“曼語啊,娘那裏會幫你求情,讓她對你好點兒,但,老人家嘛,你是知道的,脾氣都倔的很,認準的事兒根本勸不動,她現下這麽對你,其實是沒把你當成自家人……”

“啊?怎麽會?我和令則感情那麽好,我都來照顧他了,令則媽媽怎麽會不把我當自家人?”李曼娘驚聲,眼淚汪汪的,“我,我,我都簽了那個文書……”

她已經是許家的妾了!

令則媽媽為什麽不接受她?

李曼語簡直要委屈死了。

“娘是老派人,文書什麽,她從來不大看重,家裏沒擺幾桌酒席,你沒跪下磕頭認主母,我沒喝到你的茶,她沒廣邀賓朋介紹你的身份,那麽,在她眼裏,你就不是家裏人。”程玉滿臉無奈的攤手,“哪怕你有文書,哪怕我承認你,都沒有用。”

“在她老人家眼裏,你就是個通房丫鬟,是任打任罵的奴才,她那樣對你,在她來看是正常的。”

“啊

?她,她怎麽能這樣?現在已經是民國了啊,人人平行,大總統親自立法,不允許買賣人口,什麽通房丫鬟?什麽奴才?簡直太無知了!”李曼語驚訝的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的喊。

“什麽法不法的?娘活了五十年,從小一腳邁八腳擡,閨中未嫁時候,她身邊伺候的,便沒少過四個,剛跟爹成親的那會兒,她還親自給爹納過兩房妾室,不過後來出些了變故,全讓她提腳賣了而已……什麽人人平等,娘連字都不認識的,你跟她說這個,她得聽得懂算啊!”程玉輕嘆,用一種看傻子的目光,‘憐惜’瞧着李曼語。

“那,那怎麽辦?難道我只能忍着嗎?”李曼語喃喃,不願相信如此殘忍的事實。

她父母——李柏和李太太雖不是受西洋教育長大的,可性情開朗寬厚,夫妻倆從小受過苦,便能體會旁人的不易,哪怕身居高位,但身邊傭人什麽的,都是很正常的雇傭關系,甚至李太太還多有憐下,時不時放假加工資什麽的……

李曼語從來沒接觸過老派人士對‘奴才’的刻薄。

“娘對你……其實不算不好,曼語,就算你已經全心全力照顧相公了,但你得承認,你的确不如傭人來得利索,娘心疼相公,看你不順眼也能理解……”程玉輕聲,見李曼語的表情已經有些絕望了,便嘆聲悔道:“說來,這件事是我想錯了,把你派到相公身邊,本是想着你們兩個好,他見着你能痛快些……”能看不能做,心裏肯定抑郁,“而你能伴着相公,也算解了你的相思之苦,深情之意……”多受點苦難,讓你長點智商,“然而,唉……”

“你簽下納妾婚書,便是相公的姨太太了,許家又不是那等小戶,家底不厚,請不起傭人,你明明是半個主子,便好生高卧,莫要做那傭人活計了。”

“這些時日鋪子裏忙,我那邊還有大帥府的藥未制,等此間事了,我抽了功夫來好生給你擺幾桌,受你個頭,接你杯茶,正式納你進門。”

“啊……”李曼語愣了,下意識覺得哪裏不對,想要反駁,偏偏腦子僵住了,有點沒轉過彎兒來。

“怎麽?這是樂傻了!”程玉輕笑,特別自然的歪解了她眼中茫然之意

,反而欣慰道:“等你進了門,正經做了相公的姨太太,我在找幾個會照顧病人的,讓她們伺候令則,你只需管着她們,娘見相公有人侍奉,你又成了家裏人,便不會在找你的麻煩了。”

“是,是嗎?”李曼語如墜雲霧。

“是啊!”程玉笑靥如花。

李曼語頭昏腦脹,拼命抓着心底那本能的一絲絲不安,“可是,可是……我當初好像,是不是說過,我不當姨太太啊,我,我和令則明明是自由戀愛,立誓要打破封建枷鎖的……”

為什麽鬧到要磕頭奉茶認主母的地步了?

納妾什麽的,明明很封建啊!

“疑?曼語,你說什麽胡話呢?你連納妾婚書都簽好,早是相公的姨太太了,說什麽枷鎖不枷鎖的,我跟你說,你可別犯糊塗,擺酒磕頭是儀式,是宣言許家正式接納你,是跟婚書一樣,甚至更重要的。有了儀式,你就有了正經名分,往後不管誰進來都越不過你去,哪怕未來相公沒了,家中子嗣都要奉養你終老,許家祖墳也有你的位置……”程玉鄭重,很是嚴肅的說:“千萬不要怕麻煩,這對你很重要的!”

“如果不是瞧你的确是個好的,對相公真心真意,又那麽寬容善良,我絕不會跟你這樣細說!”這是秘密啊,關系不好我都不告訴你!

“啊,是嗎?”李曼語被唬的一愣一愣的,竟然真心覺得程玉是為她好。

自進了許家,情郎的爸爸媽媽待她刻薄,傭人都瞧她不起,好不容易有程玉這麽溫聲細語,體貼關切,就好像身處寒冷冰窖裏的一絲火光,讓她忍不住癡迷,迷迷糊糊的點頭,“好,柳太太,我聽你的。”她咬唇,點頭答應。

“嗯。”程玉含笑,親膩的看着她,心道:這個傻子,你娘懷孕的時候,但凡多吃幾斤核桃,你今天都不至于傻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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