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張盛德帶來的話說,皇上讓他盡快回朝,可是沒說具體的時間。楚汜就左拖拖,右拖拖,磨磨蹭蹭就從冬月拖到了臘月。

皇上那邊也沒說什麽,只不過偶爾派人來催一催。小院離着禁宮說遠也不遠,一個白天便可走個來回。說近也不近,地方偏僻,道路崎岖,每次來催的公公嘴上不說什麽,心裏估計也是埋怨的。更何況皇上派的人一來,少不得要招待一番,整個府裏上上下下就得亂上半日。楚汜無法,只得帶上王二和幾個聰明伶俐的小厮回了京城。

一行人早早的出了門,距離城門口還有好幾裏地,便遠遠地看到有人在城門口候着。待馬車晃晃悠悠的到了門口,才看清竟是張公公帶着人來迎了。

“楚大人。”張盛德可是皇上面前正得寵的公公,就算是個閹人,出門在外滿朝文武,見了他也耍不得橫,都得恭恭敬敬的叫一聲“張公公”。張盛德自己也是個知趣味的,在有的人面前,他可不敢有半分架子,比如眼前的楚汜。是以先上來招呼了楚汜規規矩矩行了禮。

“皇上聽說張大人今兒啓程回宮了,叫奴才們在這候着,接您回宮。”

“張公公辛苦了。”楚汜倒是沒覺得有什麽不妥,任由張盛德帶來的人把他的行李接了。

張盛德又道:“皇上吩咐了,回城以後請您先去面聖複旨。”

楚汜道:“這麽急?”随即轉念一想,自己拖拉了這麽久,紹景心急怕也是自然,随即颔首:“應當的。我這就随你去。”

說罷扭頭囑咐了王二幾句,便上了張公公的身後早已備下的轎子,兩撥人兵分兩路,各自奔了目的地去了。

楚汜住的偏遠,致仕後身子不好也不曾出門游玩,活動的範圍,也不過是自家的小院,還有今日王二尋他那處的小山。登一登高,望一望遠,品茗讀書,難得的自在。日子過得清靜悠閑,也就忘了紅塵三千繁華,真真的兩耳不聞窗外事。好在楚汜家底頗為殷實,又有忠誠的老奴為他上上下下打點,倒是不愁吃穿用度,這修身養性般的日子,也就這麽過了五年。

楚汜坐在轎子裏,聽着道上熙攘的人群聲,從冷清到熱鬧複又冷清,他知道這是快到禁宮了。他這一路安安靜靜的窩在轎子裏,也未曾掀開轎簾窗簾,張盛德跟在轎子旁有心搭兩句話,奈何楚汜對着多年未見的京城竟然毫不好奇,一路上一語不發,張盛德又恐貿然開口沖撞了楚汜,幹脆也就閉緊了嘴巴。是而這一隊伍就在這麽奇怪的氣氛下進了宮。

轎夫放下轎子,轎底磕在大理石地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張盛德掀開轎簾道:“楚大人,轎子只能到這裏了,皇上正在文德殿處理政務,您請去吧。”

楚汜下了轎道:“有勞張公公。”

他擡頭,五年未見的巍峨宮宇,就矗立在不遠的地方。紅牆琉璃瓦,漢白玉雕欄,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麽熟悉,仿佛他這兩年并沒有離開,不過是尋常的休沐。楚汜嘆了一口氣,慢慢地向文德殿踱去。

“皇上,楚大人來複旨了。”

紹景正在看着奏折,毛筆蘸了朱砂,在奏折上寫寫畫畫。一個完美的圓圈正要封口,手卻突然一抖斜飛了出去。紹景不動聲色的把奏折合上扔到一邊,沖着那太監道:“宣。”

楚汜在殿外候着,聽得裏面的傳來的信兒,弓着身子低頭進去了。

到了紹景跟前,他直直的跪下去道:“微臣給皇上請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叩,二叩,三叩。起身,跪下,又是三叩。如此往複三次。最後額頭仍是觸着地面的趴在那兒。

紹景看着他在自己面前三跪九叩,然後五體投地的姿勢不動了,也不出聲讓他起來,只是盯着他看。楚汜也沒動作,索性就趴着不動了。

君臣二人就這麽僵持着。

張盛德已經進來伺候了,見二人這般便打算插個話破了尴尬,誰料剛擡起步子就聽紹景道:“張盛德,帶人都下去吧。留兩個人在門外伺候。”

“喳。”張盛德無法兒,只得聽令帶着一衆宮女太監出去了。

進了臘月天氣愈發的冷了,文德殿的地龍燒得火熱,地上還鋪了厚厚的地毯,紹景不怕他受涼。理兒是這個理兒,奈何紹景還是心疼他,放棄了似的道:“起來吧。”

“謝主隆恩。”楚汜站起身來,低眉順眼的站着,也不多說一句。

“罷罷罷,朕是敗給你了。一上來就給朕行這麽大的禮,還不擡眼兒瞧朕,”紹景從書桌後繞到桌前,“就這麽不想見到朕?”

楚汜低着頭見那雙繡着金龍的鞋到了自己個兒跟前兒,忙道:“皇上說笑了。”下一秒卻被扳住了下巴,強硬的擡起頭來。

四目乍接,楚汜竟然克制不住的渾身顫抖。

“游之,你怕什麽?你心虛罷?”紹景細細打量這張兩年未曾見過的臉,見上面布滿驚懼,遂問道。

“微……微臣惶恐……”楚汜心底還是愧對這個人的,聽紹景這麽一說,霎時腦袋嗡了一聲,站立不穩就要暈倒。

“游之!”紹景不料自己不過是略略近身,竟惹得楚汜如此大的反應。

“臣……臣有罪,擾了聖駕。”說罷竟是又要跪下。

紹景哪裏還讓他跪,連忙高喊:“張盛德!”

張盛德聽到裏面動靜心裏暗道不好,就又聽皇上招呼自己,連忙進了內殿。

“去請禦醫!”說罷便抱起楚汜進了寝殿。

那頭張盛德得了令,叫了腳程快的小太監去請禦醫,自己也跟進寝殿去伺候。

楚汜其實無大礙,不過是見到紹景情緒激動沖了頭,加上寝內溫度高才發了昏,被紹景抱到床上的時候已然清醒了七八分

他掀開錦被就要下床,紹景卻按住了他。

“皇上,這于禮不合。”楚汜瞧着滿殿進進出出的人,有些懇求的看向紹景。

人言可畏。楚汜這些年并不是真的不關心世事,而是被這流言給傷怕了。

紹景卻是懂楚汜的顧慮,他安慰道:“在我宮裏的人,你怕什麽?而且……”

紹景坐在床邊握了楚汜的手,“我現在是皇帝了,游之。”

紹景用的自稱是“我”而不是朕,顯然面對楚汜,還是念着年少時的情誼的,此時二人的相處與多年前并無二般。況且最終仍是紹景做了皇帝,太子疾殁,先帝駕崩或許是趕巧兒了,紹景未必是那殺兄弑父的犬狼之輩。可惜那二皇子機關算盡,也難敵天命。更何況剛才紹景只不過是宣揚一下帝威,倒是自己反應過度了。楚汜這樣想着,才略略定下心神。

楚汜身子骨本來就不好,奔波一天進了禁宮,又馬不停蹄的來觐見,剛才被紹景唬了一下,精神愈發的短了,見了紹景的态度,自己又寬慰了自己,居然也慢慢放松下來昏睡了過去。

禦醫趕來的時候楚汜已經睡着了,禦醫張口就要請安,卻被紹景止住了,他示意禦醫過來給楚汜把脈。

禦醫姓田,已年過花甲,自醫術大成進宮服侍已有四十個年頭。躺在龍榻上的那位,他自然是識得的,但是仍然不動聲色的號了脈,向紹景一拱手,示意借一步談話。

“田禦醫,楚汜他身體如何?”

“無大礙,不過是昔年落下的病根,今日又有些勞累,才會昏厥。”田禦醫答道。

昔年的病根,兩人都是知曉的,田禦醫知道自己沒有必要把話說得太明,皇帝的心裏,比他清楚。

“是藥三分毒,楚大人并無大礙,微臣還是不要開方子了罷。”田禦醫又道。

“也好。”紹景轉身要進寝殿,突然想起什麽來着,又道,“田禦醫,今兒的事兒……”

“皇上憂心國事,思慮過重,今兒個有些精神不濟罷了,好好歇息便好了,不礙事。”田禦醫忙答道。

“倒是個明白人兒。”紹景呵了一聲,道,“下去領賞吧。”

“謝陛下恩典。”田禦醫彎着腰倒退着出了寝殿,待合上殿門,才直起身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在宮裏摸爬滾打四十年,有些事兒他可看的真兒真兒的。能說的不能說的,該說的不該說的,比誰都門兒清。今兒這事,怕是要一輩子爛在肚子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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