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故國三千裏,深宮二十年。
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宮詞》張祜
紹景一步,一步的邁上臺階,他的步子邁的很慢,很穩。在莊重的禮樂聲中,向着那制高點走去。
他走到祭臺前,行祭祖大禮。紹景鄭重行禮,昭告天下以及列祖列宗,新皇登基,祈求天下太平,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本已是說濫的辭藻,當下由自己的口中說出,卻自有一番別樣感受。禮成,紹景轉身,祭臺下跪着的群臣百姓紛紛拘禮,山呼吾皇萬歲。
二十年卧薪嘗膽步步為營,這皇位染了多少人的血,恐怕連紹景自己,也記不清楚了。
此時的他站在祭壇頂端,內心卻是一片平靜。
萬民跪于他的腳下,臣服于他,他終于成了這個世間至高無上的人。
只是這高處的風,來的有些大,有些凜冽。
他終于懂得了為什麽皇帝都愛自稱寡人。
從現在起,他也成了真正的寡人了。
“老爺,回府裏吧。今兒風大。”王二在楚府裏尋了一圈沒找到自家老爺,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穿過後院的小門,到了後山。
楚汜這府邸有點偏,雖說是在京城,但是遠遠的就快到了通州地界,從後門出去走不上幾裏路便是一座小山,名為小山,遠遠看去就是個小土堆。仗着方位極好,站在上面能遠遠的瞰到內城的景象,甚至能瞧到禁宮,楚汜這才買了這座小院,與幾個侍從住了。
果不其然,楚汜就站在山頭向着內城眺望,王二趕緊把手裏的披風披在楚汜肩上,小聲催着他回去。
“王二……今天是什麽日子啊,這般熱鬧。”楚汜由王二攙着,慢慢地轉身下了山頭。
“老爺,今天是冬至。”王二恭敬的答道。
“冬至啊……也難怪了。”楚汜想了想,“我這日子竟是過糊塗了,府裏除了必要的人,剩下的都放了,回去過節吧。”
“老爺,小人正是來尋您說這事的。”王二忙道,“府裏上上下下沒什麽事的,小人已經遣了他們,另外每人發了三十文錢過節。”
楚汜道:“你想的倒是周全。”
說話間已到了後門,王二推開後門請楚汜進去,然後扭身又把門鎖好。
冬至這個節大紹尤為重視,前朝曾有文官雲:“冬至前後,君子安身靜體,百官絕事,不聽政,擇吉辰而後省事。”
大紹自建朝以來,便延續了這個習俗,只不過在當天,要舉行祭祖大典,向先祖皇天彙報這一年朝中上上下下的情況,再來就是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祭祀過後便無大事,百官即可各自散去,合家團圓,或品茗賞雪,做些風雅之事。是以這天往往是極其熱鬧的,更何況在這天子腳下。
楚汜住的偏僻,服侍的人也不多,過節又放出去大部分的人,顯得這處小宅更加的冷清。他進了屋,接過王二遞過來的手爐,靠在暖塌上閉目養神。
楚汜畏寒,這是當年在水牢裏落下的病根,一旦受了寒,渾身通紅發癢,從骨頭縫裏泛出來的陰冷,少不得要折騰一陣子。是以一到天冷的時節,楚汜幹脆縮在屋裏不出去。
今天也是天氣十分晴朗,楚汜禁不住誘惑,才出去晃了一圈,也沒告訴旁人,幸得管家尋了來送了鬥篷,才免去遭那無妄之苦。
“王二。”楚汜突然出聲。
“在呢,老爺。”王二本就在一旁候着,聽到楚汜喚他,便三兩步湊上前回話。
“你若無事,也回去罷。”
“回老爺,我留這伺候您吧。您這跟前都沒使喚得力的人。”王二答道。
王二是楚家的老奴,跟了楚汜快十年,十年間楚汜起起落落,他都看在眼裏。當日楚汜好不容易逃得命出來,随即解佩歸隐,再不問那朝堂之事。索性大局已定,東宮裏那位也沒為難他,準了奏,賜了金銀錢財,痛快的把人放了。
“說起來……太子也該即位了吧。”楚汜仍是懶懶的躺在暖榻上,有一搭沒一搭的問着話。
“……”王二從剛才就怕楚汜問起這事,誰知還是繞不開。
“怎麽了?”楚汜見王二半天沒搭話,睜了眼瞧他。
王二見實在瞞不過了,便道:“老爺,太子秋裏染了寒,本以為是小病,誰料竟成了重疾,最後沒撐住,殁了。陛下……啊先皇也是為了這事一病不起,這不,沒撐過這個冬天。太子早就換了人,現下即位的是……是……”
“是五殿下?”楚汜見他這吞吞吐吐的心裏明白了八分,昏昏沉沉的精神也醒了。
“……是。”王二應道。
“……”楚汜怔了許久沒有說話,王二見他沒有動靜,生怕楚汜驚怒之下氣急攻心傷了身體,忙勸道,“老爺不可傷神,身體……”
這邊話沒說完,就聽府外有人招呼道:“聖旨到——”
王二慌了神,趕緊扶着楚汜出門迎那聖旨,楚汜任由老管家拉扯着出了門,府裏的門房已經開了大門,迎那公公和護衛進來,那公公站在院子裏手裏舉着明晃晃的聖旨,從門口到前院撲通撲通跪了一地。
王二也趕緊跪下,但是楚汜仍然傻愣愣的站着,那宣旨的公公也不惱,出來之前皇帝再三叮囑,楚汜可不跪。
那公公名喚張盛德,是自小跟着新帝的公公,皇帝的心思,他可比誰都清楚。宣旨這事本是輪不到他的,但是紹景親自命他來宣這個旨,這人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奉天承運,皇帝召曰:楚汜楚游之,河南荥陽人士,征和十五年進士,博聞強識,鴻俦鶴侶……”
“……欽此。”
張公公宣了旨複又合上等楚汜來接,楚汜渾渾噩噩的接過聖旨連恩都忘了謝,張公公卻不甚在意,對着楚汜又道:“楚大人盡快收拾東西動身回朝吧,皇上還說了,楚大人身子不好,冬天切記保暖。府裏的下人們都精神着點伺候。話呢咱家帶到了,皇上那邊還等着咱家回信,先走一步,告辭。”
“公公慢走。”王二起身從袖口裏抽出一錠銀子塞給張公公,誰料張盛德卻推了回來:“喲,這個咱家可不敢收。以後還得指望着楚大人在皇帝面前為咱家多美言幾句呢。”
說罷便扭頭走了。王二一路小跑送得張盛德出府,回到院子裏看見自家老爺仍站在院裏沒緩過神來。
“哎喲我的老爺還不進屋!”王二叫苦不疊,對着院裏的侍從們罵道:“一個個的看老爺幹站着沒人說扶進進屋?養你們幹什麽吃的?”
這院子裏的奴仆大多是楚汜搬到這個小院以後買的,大多沒見過世面,剛才張盛德來得快去得也快,衆人還在惶恐中沒回過神來,現下被王二罵了,也不敢吭聲,只喏喏的應着。
楚汜被王二扶進了廂房,坐住了以後道:“……剛才聖旨上說什麽?”
“……”王二心道老爺哎聖旨在你手裏你問我一個粗人做甚啊那官職我又不懂!
索性楚汜也知道自己犯了蠢,打開了聖旨細細的瞅,在見到“太傅”二字時,不由得一顫。
與紹景不見的這些時日,竟然連太子都有了……
王二不懂得這裏面的彎彎繞繞,倒是自家老爺的臉色讓他覺得憂心:“老爺,要不你跟五……吾皇說說,咱們這個官不去了?”
“王二啊,我知道你是心疼你家老爺。”楚汜這個時候反而冷靜了下來,翻手把扣着的茶盞擺好,王二趕緊把茶斟上,上好的滇紅香氣彌散開來。他本是極愛黃山毛峰的,奈何體質寒虛,綠茶性涼,身子受不住,只得換了紅茶。這些時日喝下來,倒也習慣了溫潤的口感。
“奈何,天恩只能受着,卻不能推卸。過了這個節收拾收拾東西,跟着你家老爺回朝吧。”
說罷,把剩的茶底潑了,一室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