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一雙人同嘆春逝

晴雯回過話回來, 倒撞見了探春在跟寶玉聊天,原來探春給寶玉做了雙鞋,惹得趙姨娘抱怨“正經親兄弟,鞋塌拉襪塌拉的沒人看見, 且做這些東西。”;探春拖寶玉買東西給了寶玉錢, 趙姨娘又抱怨‘攢的錢為什麽給寶玉使, 倒不給環兒使?!’。

他們遠遠看見晴雯過來,居然也不避讓, 猶自傾訴,倒是晴雯尴尬一笑, 往邊路而去, 猶聽得探春在那邊廂倒苦水,冷笑着說“愛給那個哥哥兄弟,随我的心, 誰敢管我不成”。

晴雯聽見這句話, 心裏有些同情探春, 探春生得自然珠玉寶質, 可不幸投胎到趙姨娘肚子裏,只好巴着當家夫人,只盼着以後有個好歸宿。

趙姨娘嚣張的确是嚣張, 也不把人命當回事,不過考慮到她所處的時代尋常人家妻妾相争鬧出人命來多得是,倒也不能責罵她。

周姨娘倒是不争不搶, 以至于很多人都以為賈政就一妻一妾。要說周姨娘的存在感,就是賈府很多人對比趙姨娘時會把她拉出來對比罷了“你看一樣是姨娘,周姨娘就安分的多。”

這安分就一定是好事嗎?對主子們來說當然是的,可對她本人來說就慘了, 不得勢,就連賈母、寶玉這些人跟前體面的丫鬟們都不如。

據晴雯所知,周姨娘的日子過得凄凄慘慘戚戚,只不過求個溫飽罷了,又沒有兒女,也不知道她如何熬下去。

趙姨娘雖然蠍蠍螫螫的到處紮人,可大家好歹也忌憚着些她,世人多懷禀“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處事原則,一樣廚房裏要克扣錢糧,你克扣周姨娘的沒問題,可你敢克扣趙姨娘的嗎?

一想到她那個不饒人的個性、那張大喇喇四處宣揚的大嘴巴,你還敢克扣?

所以趙姨娘也不一定是一開始就這樣,晴雯尋思着賈政那麽一個道學先生,必然不可能一開始就瞧上個尖酸刻薄的丫鬟,必然趙姨娘年輕時也溫潤過,可人過。

不過後來有了一子一女,自然要争要搶,主母又是王夫人那樣玩得一手好宅鬥的陰險人兒。

君不見好好的當家少爺賈琏如今被算計成何樣了?那還是有祖母祖父盯着的承重孫!主子裏面出挑的人物!

何況趙姨娘一個無依無靠的姨娘?

要說她也是厲害,這麽多年吵吵嚷嚷也撫養大了一兒一女,讓賈環和探春至少在衣食上不缺不愁。

甚至晴雯還懷疑趙姨娘一切都是蓄謀的:賈環是個男兒不怕王夫人打壓,自然要跟她養得親近;探春是個丫頭死死攥在王夫人手裏,因而故意疏遠探春把她推到王夫人手裏,好為女兒謀個好前程。

橫豎女兒是自己親生的,難道以後出息了還能不認親娘?縱然不認了想必女兒有個好歸宿趙姨娘也高興。

Advertisement

唉,可憐天下父母心。

晴雯站着感慨一回。

又想到探春,時也運也,三姑娘若是個男人,不定還有什麽作為呢,可嘆如今是封建社會,白白壓制了多少閨中女兒的青春。

想到這吃人的制度,晴雯心裏也不高興起來,自己又不能揭竿而起造反,就是想造反也沒有某位偉人那麽強大的能力能夠至下而上徹底颠覆這吃人的黑暗制度。

只能虛與委蛇在這世界觀價值觀與自己嚴重不合的朝代裏茍且活下去。

她悶悶走在園子裏,又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的落了一地,更覺惆悵。

卻不料過了一個路口,轉過山背,桃花樹下立着兩個人,不正好是寶玉和黛玉兩個?

寶玉衣襟上拉,兜着一捧桃花落瓣,立在樹下,黛玉手裏一手絹,收着花瓣,兩人臉上皆有淚痕,饒是遲鈍如晴雯,也忽得明白這是黛玉在做葬花詞了。

她忙躲開,仔細回想一遍,黛玉如今家在父在,親人和樂,不知為何卻又跟前世裏一樣做這葬花辭?

再一想,是了,林妹妹雖然如今衣食無憂,可她骨子裏還是有文人氣質,惜殘花,嘆人生,又有俯仰之間已為陳跡之感慨,這些情感自然在花散盡時噴湧而出。

晴雯嘆口氣,青少年什麽的,歷來都是見月吟詩聞花嘆息的,要不也不會有中二病之說了,橫豎如今黛玉身子康健,有這些小感慨也只是生活的小情趣罷了,因而晴雯絲毫不擔心,搖着頭走開。

晴雯估摸着時候差不多了就準備上前去打斷,可巧過一會兒,就見寶玉四下搜尋,晴雯再一想,可不是?黛玉今兒個一天跟自己在一起,哪裏來的時間再回去拿花鋤?寶玉肯定在找花鋤。

想到這裏,晴雯環顧四周,想給姑娘找個趁手的工具,可巧遠遠瞧見襲人的身影,晴雯頓時心中警鈴大作。

她看了一下花園裏扣着的九齒釘耙,想必是看園子的婆子用來耕肥的,一咬牙,沖到黛玉和寶玉跟前,恭恭敬敬将那九齒釘耙遞了過去:“姑娘,拿這個耙土将花埋了罷。”

黛玉:……

寶玉:……

半天還是黛玉說:“也罷。”就要接過來

寶玉忙阻攔:“你這個丫鬟,怎的給你家姑娘使這下人所用之物?”

晴雯擡起頭理直氣壯說:“淨壇使者就使這個,人家可是佛祖跟前挂上號的得道高人。戲裏唱過:舉起烈焰并毫光,落下猛風飄瑞雪。天曹神将盡皆驚,地府閻羅心膽怯吶,怎的就不能用了?”

寶玉哭笑不得:“粗人碰過的,上面不定還沾着髒污,怎可玷污了你家姑娘?”

晴雯可聽不得這個:“二爺這話就不對了,我雖然沒讀過幾本書,可也聽說子曾曰,耕也,餒在其中矣。又聽孟子說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您輕視這百姓所用耕種之物,又輕視百姓,所為者何?”

一時說的寶玉愣住了,黛玉也若有所思,襲人從那邊走近來,晴雯又說:“便是讓寶二爺捏鼻子的髒污也是作物長成必須之物,鄉下人常說千擔肥下地,萬擔糧歸倉,有這肥料才有這花香遍園,便是寶二爺手裏捧着的花,也是終會化作花肥,有道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花紅更護花。”

她一頓亂侃,将寶玉轟炸的雲裏霧裏。黛玉是慣常聽她天馬行空的早已習慣了,如今見寶玉愣了,又擔心寶玉又犯了那癡病。

忙喝住晴雯:“慣常在家裏也由着你性子,怎的來親戚家還不收斂,還不給寶二爺賠不是。”

晴雯眼角瞄見襲人走近,知道黛玉這是護短,于是給寶玉福了一禮:“适才我說的唐突了,只莊稼并不比花木低賤,百姓也不比貴人卑微,還請寶二爺思量。”

襲人走過來,笑着說:“可巧碰上你們。”

晴雯也笑,裝什麽偶遇呢,明明是老遠就跟過來,生怕黛玉跟寶玉有什麽接觸,但也不揭破,只笑着解釋:“我陪着姑娘撿花瓣玩,不想寶二爺說這鋤頭污穢,兩下争執幾句。”

襲人此時已經不懷疑寶玉和黛玉适才的舉止,哦,原來那眼眶泛紅是吵架鬧的,當下問寶玉:“怎麽又惹林姑娘生氣了?”

又不等寶玉回答,轉身對黛玉歉意的笑:“倒還是個小孩兒脾性,鎮日裏在家念叨林姑娘,等姑娘家來了又跟姑娘拌嘴使氣。”

媽呀,還代寶玉向黛玉道歉,這活脫脫就是個二婆婆。

晴雯忍住自己想怼襲人的心,只笑着扶住黛玉,黛玉倒冷靜的多:“不過是家常拌幾句嘴罷了,倒是寶玉可別在風口冷着了。”

襲人去拉寶玉:“回院子裏罷,回頭着涼了老太太、太太又該心疼了。”

誰知道寶玉呆愣在那裏,猶自沉思。

黛玉歉意的笑:“想是适才晴雯說兩句歪理,又害得寶玉犯了癡病。”

媽呀,還代寶玉向黛玉道歉,這活脫脫就是個二婆婆。

晴雯忍住自己想怼襲人的心,只笑着扶住黛玉,黛玉倒冷靜的多:“不過是家常拌幾句嘴罷了,倒是寶玉可別在風口冷着了。”

襲人去拉寶玉:“回院子裏罷,回頭着涼了老太太、太太又該心疼了。”

誰知道寶玉呆愣在那裏,猶自沉思。

黛玉歉意的笑:“想是适才晴雯說兩句歪理,又害得寶玉犯了癡病。”

寶玉素來有些犯癡的老毛病,襲人也聽見了剛才晴雯的一些話,她是窮苦人出身,倒贊同晴雯些,反正寶玉和黛玉沒有互訴情衷就好,是以也沒什麽大礙。

當下晴雯扶着黛玉點頭回院,路上晴雯偷偷看黛玉神色平靜,不像是尋着了人生知己那般激動,當下旁敲側擊問:“适才我跟寶玉說的那番話姑娘可覺得有道理?”

黛玉笑起來:“可真是歪理也說得振振有詞,若是白先生今兒個在,又得點頭贊賞。”

這是……沒那麽沉迷的樣子?晴雯又問黛玉:“難得的是寶玉倒還知道憐惜花落。”

黛玉對着滿目晚春元景,幽幽嘆口氣:“他是個癡情的,憐花、惜雨、心疼世間女兒家。”

嗯,看來對寶玉僅限于很談得來的朋友,晴雯松了口氣。

不是寶玉不好,實在是那個婆婆太恐怖,賈府又是個大簍子,咱可千萬不能碰。

聽見黛玉還沒有情根深種,晴雯放了心,又想起一茬:“姑娘既然對農事有些興趣,不如尋些農書來看?”

黛玉果然有些興趣;“今兒個聽你說教一番,倒真是要重農事,與其在屋內對花傷懷,不如去桑野才顯得開闊。”

晴雯點頭:“以前白先生借給我《汜勝之書》和《齊民要術》兩本,姑娘可拿來一觀。鄉下人饑年常有易子而食的慘案,多種些莊稼救活了人,比什麽都強。”

黛玉唏噓不已;“可見史書裏寫的那些慘事竟是真的,可嘆咱們困在庭院,倒無可奈何。”

晴雯忙說:“怎的無可奈何?姑娘豈不知祖輩常種禾、黍、麥、稻、稗、大豆、小豆、枲、麻、瓜、瓠、芋、桑之類,如今聽商人說卻有外藩的地生(土豆在當時方言中稱為地生)在湖廣一帶大肆推廣,産出比那些都高?”

黛玉卻想到別的地方:“父親在朝中做官,若能将此物開展來,卻不是一樁功德?”

于是黛玉轉了心思,抛卻今天起的春日愁思,回了林府後一心一意在園子裏辟出一地專門試種地生。晴雯在想,這地生長成,是不是可以吃上薯條了?不亦樂乎?這是後話。

等晴雯扶着黛玉回了潇湘院,又趕上賈母房裏的丫頭找黛玉去吃飯,卻沒有遇到寶玉,丫鬟來回話說“今兒個寶玉跟着太太那邊吃飯”。

黛玉自吃了飯,飯後跟賈母閑聊才知道,原來今兒個貴妃打發夏太監出來送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叫在清虛觀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戲獻供,叫賈珍領着衆位爺們跪香拜佛。還有端午兒的節禮也賞了。

給賈母的是一個香玉如意,一個瑪瑙枕,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端,芙蓉簟一領。

給寶玉和寶釵的各有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端,芙蓉簟一領。

黛玉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單有扇子和數珠兒,別的都沒有。

黛玉抿嘴一笑,并不在意,反而讓雪鳶回趟林府,備些宮中用得上的物件送過來,單等賈府送禮進宮時捎給元春。

她這般做派讓賈母感念不已,嘴上不說,心裏卻有些愧疚。

自己先前動了讓寶玉和黛玉結成親事的心思,又在府裏放出去話造勢,可偏偏如今大孫女向着王夫人,鬧了這麽一出。

說起來元春還是在賈母身邊長大的,親手撫育自然恩情不同旁人,可到底母女天性,讓元春暗暗裏支持了王夫人。

賈母愁思恍惚,再不成從外面門當戶對的不拒什麽人家,總能尋着合适的,哪裏就非要這個破落戶一般賴在別人家裏的親戚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