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承香殿外,謝岫略站了一會兒,裏面便有內侍出來請了他進去。
他低着頭踏入深而闊的大殿,身後的光亮在竹簾被放下來的那一瞬間又暗了下去。
目之所及是來自燈的晦暗。
從亮處走到暗處,總讓他感覺有些不适。
可禁宮似乎總是這樣,一重一重的幔帳把光線阻擋在外,所剩下的便只有大片大片的陰森。
沒有什麽比看不清楚眼前更讓人感覺到內心惶恐。
跟随着身前內侍的腳步,他終于走到了明亮的燈燭之下。
他聞到了面前熏籠之中濃厚的龍涎香的味道。
他跟着內侍一起停下來跪下行禮,然後聽着頭頂上一聲叫起,他喏了一聲,接着起身在一旁站定了。
陳瑄靠在憑幾上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在一旁坐下。
謝岫再應下,攏好寬袖博帶在席上跪坐下來。
眼睛漸漸适應了眼前的光線——與外面的明亮不同,殿中這屬于燈燭的光線總帶着幾分森嚴肅穆,甚至叫這殿中的氣氛都變得緊繃起來。
他忽然分神去想了一想謝岑兒。
在進宮的路上,他向內侍張圓旁敲側擊地問了問皇帝陳瑄要見他的原因,張圓倒是也沒藏着掖着,而是直截了當地告訴他,這是因為貴嫔娘娘的緣故。
但張圓也說不清為什麽陳瑄因為謝岑兒的緣故要見他——他看得出來這內侍是的确不知,于是他便也沒有多問下去。
盡管從張圓的表現來看應當不是壞事,但一路上他還是頗為憂心。
而此時此刻他進到這承香殿中,忽地便在想前一日的謝岑兒應當也是這樣來拜見了陳瑄。
自家最小的妹妹,獨自一人進了宮,獨自一人來拜見了皇帝,之後發生了什麽呢?
她會不會像剛才的他那樣初時惶恐之後過了許久才慢慢穩下心神?
昨日她見了太子,就在這樣氣氛微妙又緊繃的地方,太子陳麟多半沒說什麽好話,大概還争吵過幾句,所以才激得她把自己身邊的侍女都給太子帶走了吧?
梁家人多半還在因為這事情怨她,說不定後頭還有許多污糟事情。
今天陳瑄找他,應當不是為了太子的事情——若要是為了太子陳麟,昨日就應當有旨意出來斥責了,所以,會是什麽事情呢?
謝岫一時間感覺腦子裏面有些紛亂起來了。
兩個妹妹,他的确是偏心謝岑兒多一些的——他之前還與大哥謝岳書信來往時候說起兩個妹妹的親事,大妹妹謝巒應當要進宮,那時候他們就已經算到了今日之事,那小妹妹謝岑兒就盡量找個喜歡她的,她自己也喜歡的。
現在麽,是全然不是當初所想,謝巒一路私奔現在不知何處,自己偏心的小妹妹反而進了宮。
雖然得封了個貴嫔,但陳瑄這人身為皇帝雖然沒什麽好指摘,但若為夫婿……謝岫自己是說不出什麽好話的。
腦海裏面的紛亂還沒理出個頭緒來,他忽然聽到頭頂上的陳瑄開了口。
“朕記得,你與貴嫔有兄妹四個,對麽?”陳瑄語氣算得上是十分和藹了。
謝岫心頭一凜,忙打起精神來回答:“回陛下,是。”
“貴嫔小時候得武安公喜愛麽?”陳瑄又問。
武安是謝應死後的谥號,還是陳瑄當初親自賜下的,這一份殊榮,在魏朝十分少有。
但謝岫沒太明白為什麽陳瑄有這麽一問,謝岑兒和自己親爹的關系不就是親父女,喜愛那當然要喜愛,難道不喜愛自己女兒,要去喜愛別人家的女兒麽?
他悄悄擡頭看了陳瑄一眼,再稍微想了想張圓所說的話,倒是突然有了頭緒。
大概是昨天陳瑄和謝岑兒閑聊的時候說了些事情?
他沉吟片刻,沉穩道:“認真說起來,家父對臣等兄妹四個是一視同仁,不曾有什麽偏心偏頗。但貴嫔娘娘小時候常常跟着先父進進出出,所以膽子大一些,又耳濡目染了一些事情。”頓了頓,他看向了陳瑄,起身來請罪,“若貴嫔娘娘言辭之中有僭越之處,請陛下恕罪。”
“朕沒有怪罪你的意思,起來吧!”陳瑄擺了擺手,目光落在謝岫身上,“朕對武安公向來欽佩,對謝家也從來信任,不會因為一兩句話就覺得你們僭越。”
“謝陛下。”謝岫微微松了口氣,重新在席上跪坐下來。
“貴嫔對朕說,她小時候跟着武安公,心心念念想着的便是天下一統。”陳瑄話鋒一轉,語氣中還是帶着笑的,“朕記得丞相梁熙是你親舅舅,一家人還說兩家話麽?”
這話一出,謝岫忽然感覺背後的汗毛都立起來了——他一邊是惶恐一邊是激動甚至有些興奮,這天下局勢……雖然他們身為臣子想這些似乎僭越,可他和大哥謝岳也聊了不止一次。
謝岳去玉州之前所煩惱的是如今梁家是完全不想要北伐,只想要占據了南方的,而他們謝家因為姻親的關系半是被迫地與梁家捆綁在了一起。他雖然在朝中為官,但卻礙于種種原因不好與梁熙一系有什麽摩擦,也只能半推半就,等着不知什麽時候才會有的機會,能重新站出來一表心意,給謝家帶來一些轉機。
誰知道,現在便有了機會!?
想到這裏他忽然又冷靜了下來——他不知道謝岑兒具體說了什麽,但毫無疑問現在陳瑄是在試探,現在的機會來之不易,他需要再仔細斟酌一些,不能說錯一句話,否則那就是帶着謝岑兒一起完蛋了。
他于是再次擡眼看向了陳瑄,恭恭敬敬道:“陛下容禀,臣雖然與丞相是舅甥關系,但這并非意味着臣便要附和舅舅的意思了。”
“有趣。”陳瑄笑了一聲,支着下巴看他,“朕之前倒是沒發現你還有幾分你父的風範,早知道便叫你随侍左右,也能說笑一番。”
謝岫提起心來,戰戰兢兢道:“臣能叫陛下一笑,也是臣的功德。”
“那就随侍左右吧!”陳瑄随口說道,“朕現在倒是很願意聽一聽你們這些年輕人關于北伐的看法,朕總在想,人老了似乎就會變得保守,這天下……終究是屬于年輕人的,你說,對不對?”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