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陛下心中張貴人是怎樣的人,那麽在妾身心中,她便是怎樣的人。”謝岑兒這樣回答道。
她了解陳瑄,當然也知道這種看起平常的問題之後會有怎樣的陷阱。
一切問題看似毫不相幹,但其實背後都有着同一個邏輯,皇帝身邊的人對皇帝來說都是有用處的,一個人會如何評價皇帝身邊的人,便會讓皇帝看得清楚此人究竟是怎樣的人。
便以張貴人為例子,她被外界評價為妖妃還是妖孽或者其他的什麽奸妃之類的,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對于陳瑄來說,她是他的枕邊人,或者也是知心人。
那麽此時此刻陳瑄讓她來說一說張貴人的看法,用意便一目了然。
如若她順着外面所有已知的言辭來說張貴人是奸妃是妖孽,那麽陳瑄幾乎立刻馬上就會認為她說過所謂一統江山也不過只是讨好他的一個方式而已;
如若她反過來說張貴人的好話——這是不符合她的身份地位的話語,她堂堂謝家嫡女,進宮得封貴嫔,她說張貴人的好話?那簡直就是虛僞到無邊無際,陳瑄心中會有怎樣的看待就可想而知了;
如若她說她覺得張貴人可憐,這就更好笑了,她憑什麽覺得張貴人可憐?宮裏獨寵了十年的貴人可憐在哪裏?
如若她說張貴人是陳瑄的枕邊人知心人,她謝岑兒何德何能對自己頭頂上的九五之尊指手畫腳說他的枕邊人知心人是誰啊?
如果沒有前面十幾次的重生,她是不可能在短短時間內如同條件反射一樣把這些藏在背後的事情想得清楚透徹——所有的經驗都在于不斷積累不斷分析不斷反省。
到目前為止都已經重生了十八次,她既然已經做好了打算要當女皇且還要把無限循環的重生給中止,那麽她就要在前期和陳瑄相處時候做到盡量少踩坑,盡量快地取得他的信任。
方才那問題雖然突然,卻又着實是一個自我剖白的機會,抓準了便是一條肉眼可見的捷徑。
聽着謝岑兒的回答,陳瑄頗有些意外又有些贊賞地笑了一聲,問道:“朕向來覺得幼媛相貌出衆,她身上有着康都的貴女們身上少有的蓬勃生機。”頓了頓,他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口,“不過宮裏宮外真心實意喜歡她的并不多。”
謝岑兒頓了一秒才想到“幼媛”應當是張貴人的閨名或者小字,以張貴人出身低微來看,是小字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正想着這些,陳瑄接着道:“時下女子及笄禮後便取字,幼媛家裏貧寒不講究這些,連正經大名也沒有一個,這小字還是朕給她取的。”頓了頓,他擡眼看向了她,語氣溫和,“你的小字是叫什麽?”
“雲霓。”謝岑兒回答。
“倒是與你名字頗為契合,山頂可見雲霓。”陳瑄點了點頭,又饒有興致地看向了她,“朕記得謝岫小字——雲出?”見謝岑兒點頭,他若有所思地撐着下巴夾了一筷子菜吃到口中,再次笑了起來,“武安公在朝政之事以外倒是頗有些意趣,你們兄妹四個大名是一套,小字也是一套,難怪朕從前與武安公一道閑聊時候總是感覺十分快意,只是這命數也難講。”
這些顯然就只是陳瑄自己在感慨,并不需要謝岑兒去附和,于是她便安靜地也夾了一筷子菜吃下去。
上首的陳瑄喝了一杯酒,重新再一次看向了她:“朕也很喜歡和你說話,從這一點上來說,你與你父的确有頗多相似之處。”
謝岑兒放下筷子,看向了他,笑了起來:“那陛下今後會常常到甘露宮來,是嗎?”
陳瑄往旁邊靠在憑幾上,也看着她:“應當會常來,也或者會常讓你去承香殿,只是那樣你的名聲或者要比幼媛還要不好聽。”
“陛下心裏妾身是怎樣的人,妾身便是怎樣的人。”謝岑兒笑了起來,“便如妾身常說,妾身一切不過是系在陛下身上的,何必去在意旁人怎麽說呢?”
“你這份豁達疏朗,也讓朕喜歡。”陳瑄說道。
一頓午飯吃到了下午才吃完。
陳瑄在殿中東扯西拉天南海北地聊了個快意,吃完飯後便回去了承香殿去處理朝事,最後留了句話讓謝岑兒晚上去承香殿陪着他用晚膳。
謝岑兒自然是一口應下來——盡管陪皇帝吃飯并不是什麽快樂的事情,但皇帝本人快樂了,大約也能算是她在朝着她的目标穩定前進。
陳瑄前腳剛走,天色忽然又陰了下來,不知從哪裏飄來了一片烏雲,把太陽擋了個嚴嚴實實。
不多時就電閃雷鳴開始下雨起來。
謝岑兒搖着扇子站在廊下看雨,這永熹四年的雨,的确就如她記憶中一樣多得反常了些。
要沉下心,耐得住性子,才能穩打穩紮——正想着這些有的沒的自我鼓勵,她忽然一擡眼看到有個熟悉的身影跟在在一個陌生的姑姑身後冒雨出現在了甘露宮的門口。
椒花?
謝岑兒收回了茫茫思緒,眉頭皺了起來,轉而看向了身邊候着的常秩和玉茉。
“娘娘稍等片刻,奴婢這就過去。”常秩也注意到了宮門口的那兩人。
謝岑兒點了頭,感覺有些好笑了——椒花這人的命運軌跡是強行捆綁在她身上且還要背叛一次嗎?這都送到了太子身邊還能重新回到她這裏來?
沒過一會兒,常秩便帶着椒花和東宮的管事姑姑于氏一起過來了。
“見過貴嫔娘娘。”于氏上前來行了禮,口中語氣尊敬,但神色還是帶着幾分不遜,“殿下說這丫鬟畢竟是娘娘帶進宮的,他不好奪人所愛,故而請奴婢帶來送還給娘娘。”
謝岑兒沒叫這于氏起身,就由着她跪在地上,而是看向了跟在于氏身後神色凄惶的椒花。
于氏的态度和椒花表現只能說明一件事情,那就是太子陳麟吃了虧也沒好好反省,仗着自己是太子,仗着自己外公是丞相梁熙,覺得她謝岑兒就應該讓着他。
可這世上哪裏有這麽理所應當的事情呢?
她現在是陳瑄的貴嫔,就算現在梁熙過來,也是梁熙讓着她。
見謝岑兒沒有說話也沒有應答,于氏悄悄擡頭想要看一眼謝岑兒,不防才剛擡了下眼睛就聽見旁邊玉茉一聲斥責。
“東宮出來這麽沒規矩!敢直視貴嫔娘娘!”玉茉是陳瑄親自讓王泰去內府挑出來的女官,雖然在謝岑兒身邊順從溫柔,但在對待其他人的時候便是氣勢淩人了。
于氏當然也知道這甘露宮中女官們的來歷,她不敢頂嘴,更不敢多吭聲了,她既然能在東宮當上管事姑姑,那自然也是明白宮中規矩的,前有張貴人後有謝貴嫔,東宮說起來是尊貴,但那是太子殿下尊貴,和她們這些下人有什麽關系?
這宮裏可沒有什麽打狗看主人的,有時候對着主人下不了手,可不就是要對着狗打到死才能立威?
她不想當那個用來立威的人。
想到這裏,于氏神色迅速順從下來,她道:“請貴嫔娘娘恕罪,是奴婢逾矩了。殿下也是想着娘娘一人進宮,身邊若有個知根知底的人跟着才安心一些。”
謝岑兒笑了一聲,她仍然沒叫于氏起身,只淡淡道:“昨日在陛下面前都說了把這丫鬟給了殿下,殿下現在私底下還過來,若是讓陛下知道——”後面的話她沒說下去,而是似笑非笑地拿着手裏的扇柄挑起了眼前這于氏的下巴,“你說,宮裏流言要怎麽傳?”
于氏聽着這話撲通一聲完全跪趴在了地上,不敢說話了。
“殿下心善,便好好留着她吧!”謝岑兒漫不經心地搖着扇子,重新看向了眼前雨幕,“或者殿下實在不想留,那就任由殿下處置。”頓了頓,她又輕笑了一聲,“不過殿下心善麽,要怎麽處置呢?”
說着她看向了一旁的常秩,漠然道:“送這二位出去吧,可不敢讓東宮的人在我這甘露宮久留,惹人閑話。”
于氏咬了咬牙,她不着痕跡地看了謝岑兒一眼,心中已經有了算計,于是便幹脆地拉着椒花起了身,跟着常秩往外走去了。
椒花一步三回頭地看向了謝岑兒,末了卻是大着膽子轉頭撲了過來,想要抱住謝岑兒大腿的時候又被一旁的玉茉給踢開了。
“這是做什麽!還有沒有規矩了!”玉茉眉頭豎起來,招手讓兩旁宮女上前來架住了椒花,也不給她說話的機會直接往她嘴裏塞了個帕子。
“看在主仆一場的情分上。”謝岑兒看了一眼眼淚婆娑的椒花,決定把有一些話挑開說了,“你姐姐在我大姐身邊做的事情我是知道的,所以——你明白我現在所做是為了你好。”
椒花聽着這話,整個人都僵硬了起來,她不再掙紮,而是臉色灰白下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