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甘露宮中,陳瑄用過了午膳,好為人師地與謝岑兒拿着書說了半天天文地理,一邊講一邊嫌棄她從天祿閣拿過來的書實在是太過于老舊,于是幹脆就丢開了那些書要帶着謝岑兒往承香殿去,說是要給她看看最新注解的那些書裏面的內容。
謝岑兒自然是無有不可,便跟随着陳瑄一起出了甘露宮。
大雨淅淅瀝瀝,雨水順着屋檐滾落下來,便成了細長的雨絲。
檐下的鈴铛在風中叮叮當當響着。
玉臺邊的螭首吐出清亮的水柱,落入明溝中,明溝中的積水順着地勢潺潺往低處流去。
身後跟着長長的侍從隊伍,陳瑄帶着謝岑兒是順着宮中相連的回廊,一路避着雨就走到了承香殿。
魏朝的皇宮和謝岑兒穿越前見過的故宮并不一樣,殿閣樓臺之間是有各種走廊相連,這些走廊有一些是架在兩棟宮殿樓閣之間,有一些是回廊的樣子,與各種華麗的宮殿樓閣相輔,遠遠看去便讓整個魏朝的皇宮仿佛仙宮。
理論上是可以通過各個殿閣之間的走廊走到皇宮中的每一個地方。不過就算謝岑兒重生了十幾次,宮中這些高高低低長長短短的廊是沒有全部逛過的。
回頭看了一眼通向了承香殿的回廊,還有天上沒有停下的雨,謝岑兒有些好奇地看向了陳瑄,問了一個她以前沒有問過的問題:“陛下,修建了這麽多回廊,是因為當初便考慮到了康都雨水多麽?”
在書架上翻書的陳瑄動作頓了下來,他把手裏的書放回了書架上,然後走到了謝岑兒身邊來,也往外看了一看,道:“是因為晶城的永安宮便是這樣的,據說武帝晚年沉迷修仙,日思夜想要做神仙。于是武帝畫下了他心目中仙宮的樣子,然後又命将作大匠做了圖紙修建成了皇宮的樣子。據說晶城皇宮中有一座五十丈的高臺,站在上面可以仰望星辰。”
這理由就是謝岑兒想都沒想過的了。
“後來元皇帝退到了康都,為了讓大家不忘故土,便依着永安宮的樣子修建了這座皇宮,不過那座高臺卻沒有照着樣子修一個,因為那時候其實是倉皇逃竄,能修起這宮殿已經是耗盡了財力,想要再修高臺便是做不到了。”陳瑄說着又笑了一聲,語氣淡漠,“不過……現在或許很多人也已經忘了永安宮到底是什麽樣子。”
謝岑兒愣了一會,她回頭去看陳瑄,輕易而舉從他的神色中看出了自嘲。
一時間她不知能說什麽。
而陳瑄覺察到了她的沉默,又笑着看向了她:“不過朕并無心苛責大家是否還記得從前,只要朕心中記得,那就足夠了。就如你方才所說,這樣的廊橋在康都這樣多雨的地方用是恰到好處,省去了大家在雨水中披着鬥笠狼狽奔跑,也不會因為一場雨就把自己弄得濕噠噠的。無論初衷如何,現在看起來有用就足夠。”
謝岑兒聽着這話心中忍不住松了口氣。
陳瑄轉身朝着書架走,一邊走一邊又道:“你過來,朕給你看一本現在珠州地形的書,你在天祿閣中找的那本太舊了。”
謝岑兒提起興致,便跟了上去,等到看清了陳瑄手裏拿着的東西,一顆心還沒放下去又提了起來——這哪裏是書,只看那錦緞封皮就知道是奏疏,再掃一眼封皮上的落款和名字:盧衡,這根本就是盧衡在珠州時候給陳瑄寫的奏疏章表議之類的東西!
陳瑄沒注意到謝岑兒的神色,他直接翻開來給她看裏面應該是盧衡親自畫的地形圖,口中道:“你看珠州地形如今是這樣,和從前的古珠州相比,原本珠州北邊的三關已經被胡人占領,若能拿下這三關,便能從此處直插胡人腹地。”
謝岑兒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地形圖,這會兒倒是顧不上這究竟算不算一本書了,她道:“那三道關口,大将軍想攻?”
“易守難攻。”陳瑄笑了一聲,直接把這奏疏給了謝岑兒,“但如果能拿下這三關,就算不去攻打胡人,也對在北邊排兵布陣有好處。”
只看陳瑄神色,謝岑兒就知道他是想拿下這三個已經失去了的關隘的。
但是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又是一回事。
她接過了陳瑄遞給她的這本厚厚的奏疏,翻到第一頁,卻是在講古——講的是為什麽珠州曾經是天下第一州,甚至是從三皇五帝時候說起,一直說到前朝時候是如何逐鹿中原,最後是本朝的高祖是如何平定了九州。
盡管這些是可以當做故事來看,但是作為一本要交給皇帝看的奏疏,從這麽古老的地方開始講,實在是……
“這倒不是盧衡啰嗦。”陳瑄看了眼謝岑兒神色,大概猜到了她在想什麽,“珠州已經失去太久了,從元皇帝遷都到康都來,已經過去了六七十年,這六七十年間珠州幾乎都不在我們魏朝的掌控之中,所以盧衡要說的是珠州為什麽重要。”
聽着這話再去看那些長篇累牍,謝岑兒忽然感覺心情有一些沉重了。
對于已經失去了六十七年的地方,如今的魏朝人有多少還有确切的概念呢?
就仿佛這皇宮,就算他是按照北邊晶城的永安宮一模一樣來修建,誰還記得晶城那一座呢?
最可怕的事情莫過于遺忘。
“我可以拿回去看嗎?”謝岑兒擡眼看向了陳瑄。
“可以。”陳瑄無所謂地點了頭,“反正裏面也沒什麽很重要的東西,你看過還給朕就行了。”一邊說着,他又從書架上翻出了一本奏疏來,翻了翻再遞給了旁邊的謝岑兒,“這本寫得也不錯,當年宣武公寫給朕看的。”
手裏已經握着一本奏疏,謝岑兒無所畏懼了,她接過了陳瑄遞過來的全新的一本奏疏,上面署名韋榷,翻開一看也是在講珠州,但是講的卻是珠州的地形,沒有像盧衡那樣從古早的天下第一州開始說起。
且不論內容究竟如何,只看這文采,是能看出盧衡和韋榷雖然都是領兵打仗的将軍,但卻都有滿腹經綸和錦繡文筆。
她忽然想起來早上時候還與謝岫聊過一兩句的所謂注經和征辟,再對着盧衡和韋榷這兩人想了一想,對于人才的選拔和任用,她覺得她現在還想得過于膚淺。
每一個時代都有相對這個時代來說恰當的人才選拔和任用方式,或者後續會有更優越的制度來取代,但那也是由于各種條件改變發展之後才會出現的。
陳瑄伸手又從書架上翻了基本厚厚的書——這次是真的書——下來,轉身又給了謝岑兒,口中道:“這些就是朕讓人寫的比較新的地理志,還沒有歸類去天祿閣,你拿着看吧!”
謝岑兒也不客氣,伸手便接了過來。
“讓王泰給你送回去。”陳瑄看她抱着這些也不方便,就讓門口的王泰過來了,“朕給你講輿圖。”一邊說着,他随手拉起了謝岑兒便往挂着輿圖的偏殿走去。
承香殿中有層層幔帳,就算是陽光明媚時候,裏面也顯得昏暗,此時此刻外面下着雨,雖然四處已經點了燈,但恍惚間讓人感覺已經到了夜晚。
穿過了好幾重幔帳,又跨過了好幾道門檻,謝岑兒跟着陳瑄進到了偏殿中,看到了幾乎挂滿了整面牆的輿圖。
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這幅輿圖,在前面的十幾次重生中,她也有機會過來看過,但認真一統江山也不過是最近幾次重生的事情,前頭試探着走了許多路線,說到底也只是在後宮中撲騰,這輿圖對那時的她來說用處也實在有限。
但這一回再看——尤其是在認真了解過了現在當下局勢之後再看,心境便不一樣了。
這幅輿圖并不限于目前魏朝所統治的地方,它包含了南北還有四周海域,标注了每個地方的名字——曾經用過的名字,現在的名字,在邊界上,也按照年份标注了曾經魏朝統治的邊疆區域的位置。
這足以說明這幅地圖并不是擺設。
“魏朝初立時候,其實有許多大臣認為晶城相對中原來說太偏西。”陳瑄随手拿起了旁邊的一支頂端鑲嵌着寶石的手杖在地圖上指了指晶城的位置,“高祖認為,在晶城定都,更方便控制西邊的這些地方,放眼整個版圖而不拘泥于中原地區,便能看到晶城位置其實才是真正的中央。”
謝岑兒順着陳瑄指過的地方一一看過去,認同地點了頭。
“但有一個前提。”陳瑄又重新指了指中原和江南,“那是建立在,整個中原和江南都在掌握之中,有錢有糧,方能養着帝國龐大的軍隊,才能掌控了西域,如若不然……”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當年并非僅僅只是北邊胡人南下這一個緣故。”他用那長長的權杖在珠州和金江下游的位置重重點了兩下。
謝岑兒看向了陳瑄所指的地方,知道他所指的是當時其實因為嚴酷的統治導致的各地起義和仿佛特地來湊熱鬧的水災。
她情不自禁又多看了陳瑄一眼,作為一個感情上毫無疑問的渣男,他作為皇帝是清醒并且冷靜的。抛開感情之外的所有事情,他都能做到清醒自持。但在前面她重生的十幾次當中,他又沒有哪一次是真的因為朝政問題被權臣逼死,每一次死都是因為張貴人……
正微妙地走神,她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回頭看去,便見是王泰恭敬地出現在了門口。
“陛下,王婕妤帶着二皇子求見陛下。”王泰說。
陳瑄目前膝下只有兩個皇子。
二皇子陳耀比太子只小了半歲,只從這二皇子的年歲來看,便知道當年王婕妤也是受過寵的。
但也僅止于此。
帝王的愛過于稀薄且不長久,再加上後來有了張貴人在宮中耀武揚威,王婕妤年齡漸長,容貌老去,于是她便只好依附着張貴人過活了。
聽起來雖然誇張,可在皇宮當中,遇到了陳瑄這樣對子女并不怎麽重視的皇帝,既不能母憑子貴,又不能靠容顏得寵,便也只能如此選擇。
對自己的兩個兒子,陳瑄一向有些冷漠,大約是出于皇帝的本性。
皇子對他來說是繼任者,可他又還沒有到需要讓出皇位的時候,于是他便冷漠,并且提防。
人總會有自私自利的時候,陳瑄雖然是皇帝,但也只是普通的人,并非聖人那麽無私又擁有大愛。
謝岑兒對太子陳麟有深刻印象,是因為陳麟在她之前的重生中死過許多次并且他們之間有親戚的關系,但對陳瑄的這個二皇子陳耀毫無看法,對王婕妤的印象也十分稀薄模糊,此時此刻聽着王泰的通傳,她心裏想了一想,才把關于這對母子倆的記憶給翻找了出來。
在之前的許多次重生中,太子陳麟死後,有那麽一段時間內,朝臣們在讨論是否要擁立這個二皇子陳耀為太子,但在結果還沒有出來之前,王婕妤去世,再之後就再沒有聽到朝臣們提起過這件事情。
但這件事情中最關鍵的并非是朝臣們的讨論,而是陳瑄自己是沒有主動提起過要立自己的二皇子為太子的——因為之後跟着的關鍵事件是裴美人進宮繼而張貴人失寵,再後來裴美人給他生了個三皇子之後就一命嗚呼。
由結果去推導過程大概可以看出,陳瑄對現在等在外面的王婕妤和陳耀大概感情為零。
這就不得不再感慨一次他薄情寡義了。
旁邊的陳瑄正是口若懸河時候,忽然聽見王泰在門口說的話,他眉頭皺了皺,面色拂過了一些不愉,道:“你去問問有什麽事情吧!”
王泰忙應了下來,便飛快地退了出去。
謝岑兒看向了陳瑄,只見他掃興地把手中的權杖放到了一旁去,彎腰從小幾上取了茶水喝。
“妾身先暫避吧?”謝岑兒不太想和王婕妤以及二皇子陳耀見面,她和太子之間的摩擦都還沒解決完畢,要是這會兒見了二皇子,還不知道那邊的太子陳麟能腦補出什麽亂七八糟的事情來。
“先不用。”陳瑄擺了擺手,他把水杯放回到小幾上,然後直起了身子,用手撩開那重垂于地的幔帳往殿外看了一眼,隔得太遠,并不能聽到王泰和王婕妤與二皇子之間的對話。
“你覺得太子……是個合格的太子嗎?”陳瑄忽然想起了什麽,回頭看向了謝岑兒,“你是如何看待朕的太子呢?”
“不如何看待。”謝岑兒回答得很幹脆,“妾身對太子殿下毫無看法,只希望太子殿下不要再來找妾身的麻煩就足夠了。”
“太子有些孩子氣。”陳瑄搖了搖頭,“孩子氣便意味着腦子空空沒有認真思考過事情,便意味着……他會被人利用,三四歲時候可以孩子氣,五六歲時候可以孩子氣,可,他并非那樣的小童了。”
說着他又笑了一聲,接着又道:“但有時候他們會把這種天真的愚蠢稱之為赤忱,他們喜歡這樣的太子,因為這樣的人,容易被人擺布,他頭腦空空,只要被稍微激一激便能意氣用事不顧後果地做出他們想要他做的事情。但朕最厭惡這樣的人,朕讨厭這些頭腦空空的人,哪怕他是朕的皇子。”
話到此處,陳瑄對太子陳麟的看法已經一覽無遺。
但謝岑兒卻聽得遲疑了起來,為什麽陳瑄對太子的看法竟然是這樣呢?
她去回想到目前為止十幾次重生中她與太子陳麟的相處,她從張貴人手中救過太子,也有目睹一切發生沒有沾染此事的時候,太子陳麟的表現看起來并不像是陳瑄目前所說的這樣頭腦愚蠢又性格天真,在她的印象中,陳麟不能說是蠢,只能算是過于直接。
太直接,所以才會和張貴人無法共存,才會讓張貴人琢磨着想要對他動手。
如若他能屈能伸,對張貴人低頭示好,張貴人未必會走到與他不死不休的路上來。
可梁皇後去世時候太子還是個小孩,要求一個小孩能屈能伸,實在也是太過分的要求。
謝岑兒沉默的這一會兒,外面王泰已經重新到了殿外。
“陛下,王婕妤說,二皇子殿下想見陛下了,所以才帶着二皇子殿下過來。”王泰說道。
“朕有空時候會去菱花宮看他們,現在不必見了。”陳瑄擺了擺手還是拒絕,“告訴王婕妤,好好敦促耀兒讀書,不可懈怠。”
“是。”王泰應了下來,便重新退了出去。
承香殿外,王婕妤期盼地看着王泰從裏面出來,見着他面上神色,又聽着他轉達了的陳瑄的話語,面上的期盼變成了失落。
二皇子陳耀長得高大,他見王婕妤面上露出失落神色,便拉了拉她的袖子,道:“阿娘,我們還是回去吧!正好我早上看的書還沒看完,下午還想繼續看呢!”
王婕妤有些失魂落魄地又往承香殿中看了一眼,她還想請王泰再進去通傳一次,但最後還是作罷。
她早年間就跟着陳瑄,對陳瑄也算是了解的,她也經歷過梁皇後尚在的那些年月,有些事情她心知肚明,她後悔當年選擇了對梁皇後順從聽從,她想陳瑄一定是看在眼裏又心知肚明,所以後來才冷落了她,冷落了她的耀兒。
可她當年也沒得選,她不過一個婕妤,哪裏有婕妤不聽皇後的話呢?
咬了咬牙,她拉着陳耀便往菱花宮方向走去了。
人不可能一而再地犯錯,她現在跟随了張貴人,張貴人在宮中得寵了十年,她是陳瑄最信任的枕邊人,張貴人猜測陳瑄的意思從來沒有錯過,所以她只要跟随着張貴人的腳步往前走便是了。
太子陳麟遲早是會下馬的,到時候能上位的只有她的陳耀。
她所需要做的就是蟄伏和等待。
可是——
已經走得遠了,王婕妤又忍不住回頭往承香殿看了一眼,她忽然想到,如果這剛進宮的謝貴嫔生個皇子呢?
有家世還得寵的貴嫔娘娘生了皇子,就算張貴人也無可奈何吧?
到時候就算太子倒了,她的耀兒也不可能當什麽太子的。
想到這裏,她又揪心起來。
一旁的陳耀看着自己王婕妤表情的糾結變化,終于忍不住開了口:“阿娘,你在看什麽?你還想見父皇嗎?要不我再去請王大人進去通傳?”
王婕妤回過神來,她擡眼看向了自己高大的兒子,克制着嘆了口氣:“不是想見父皇,是在想你父皇最近寵愛的謝貴嫔。”
“宮裏面都在說,太子和謝貴嫔不和,謝貴嫔再怎麽受寵愛,也不可能敵得過太子。”陳耀不以為然,“阿娘還是少操心這些吧!到時候說不定哪天這謝貴嫔就因為在宮裏面對太子不敬就被貶為庶人了。”
王婕妤聽着這話卻一時無語,她看了看左右見宮人都站的遠了,才壓低了聲音道:“這些話不能亂說!你從哪裏聽來的?”
“從太子身邊伴讀口裏聽說的。”陳耀見王婕妤這緊張的樣子,忍不住又拉了拉她的袖子,“阿娘,你擔心這些事情做什麽,你有我呢!将來我不管是封王還是當官,都能帶着阿娘呀!”
王婕妤沉默了一會兒,卻只搖了搖頭,道:“不是你想的這麽簡單。”
“那還能多複雜呢?”陳耀滿不在乎地笑了一聲,“阿娘的将來有我這個做兒子的在,沒什麽可害怕的。謝貴嫔和太子之間的矛盾便擺在這裏,不管他們誰解決了誰,也和我們沒關系的。”
王婕妤抿了下嘴唇,卻想起來張貴人與她說的話。
這些當然是有關系的,在她和張貴人一起的謀劃當中,太子将來會因為謝貴嫔的關系落下太子之位甚至丢掉性命,并且謝貴嫔也會因此背上黑鍋,到時候上位的就是她的陳耀。
陳耀将來會是太子,而她就能成為太後……
想到這裏她甚至開始覺得有些焦急,到底什麽時候才會是動手的時機?
總不能等到謝貴嫔和太子都握手言和了,他們還沒動一動吧?
“你先回菱花宮去。”王婕妤實在忍不下去,她看向了自己的兒子,“我去見一見張貴人。”
陳耀想要說什麽,但看着自己親娘的神色,有些話到了嘴邊還是咽了下去。
他只比太子小半歲,和太子相比,他所缺少的也不過就只是一個名分而已,陳瑄對他和太子除卻名分之外倒是一視同仁,讀的書一樣,給予的參政機會也一樣。
他隐約能猜到自己的母親和張貴人在謀劃的是什麽,可他只覺得,如今梁家勢大,太子自然也勢大,現在無論做什麽都是束手束腳,不如就耐心等到梁熙從丞相之位上退下去。
梁熙已經做了快五年的丞相,謝貴嫔已經進宮,謝家還有盧家還有王家,那些曾經蟄伏的主張北伐的家族已經漸漸冒了頭,梁熙遲早要退下來。
等到梁熙退了,那才是他大展身手的時候,何必現在硬碰硬呢?
可這些話他也知道自己親娘聽不進去——将心比心想一想,他也能理解為什麽王婕妤已經快沒有耐心。
他過年就滿十五歲,他的娘親在陳瑄身邊已經二十年,她從生他的時候就是婕妤一直到如今,就不說三夫人的位分,就連九嫔都沒掙上,她心中的煎熬難以言述,他雖然能勸她她的将來還有他這個兒子,可這世上的事情那樣多變,那些将來的話語是最不實在最虛無缥缈的。
“娘,”思索了一會,陳耀還是快走了兩步拉住了王婕妤,“娘,還是不要去找張貴人了。”
“你先回去,為娘自有打算。”王婕妤拉開了陳耀的手,語氣和緩下來,“你回去好好看書,方才王泰也說了,陛下讓你好好念書,說不定還要考你兩句呢!去吧去吧!”
王婕妤攆着陳耀往菱花宮的方向走了,她看着自己獨子的背影走遠,才轉身朝着宣華宮去。
宣華宮中,張貴人對着譜子練了一會兒琵琶,就聽見外面通傳說王婕妤來了。
放下琵琶看了眼外面還沒停下的雨,張貴人起了身,一邊讓人把琵琶好好收起來,一邊往正殿方向走。
正殿中,王婕妤頗有些坐立難安地在門口的空地上轉來轉去。
張貴人遠遠隔着簾子便看見,心中拂過了一些嘲弄。
王婕妤比她進宮年歲早,早年時候是依附着梁皇後過的——否則也不可能緊跟着梁皇後就生下了二皇子陳耀。
她初進宮時候,王婕妤對她并不算友好,是後來梁皇後死了,她才依附了過來。
王婕妤把當年依附着梁皇後時候所知的事情統統告訴了她作為投誠,并且許諾将來陳耀便作為她的兒子來奉養她,幾年考察下來,她見王婕妤頭腦空空又的确對她言聽計從,才真正接納了下來。
她有時候在想,若她有個兒子,何至于非要讓王婕妤這麽一個頭腦簡單的蠢蛋跟着自己,還要為別人的兒子打算呢?
可她又沒得選。
每每想到這,她便恨不得把已經入了土的梁皇後挖出來鞭屍,若不是因為她,她何至于連個孩兒也沒有,何至于……這樣算計着身後的無依無靠呢?
想着這些陳年往事,她走到了正殿來,便見着王婕妤朝着她看了過來。
“不是讓你帶着耀兒去見陛下,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張貴人一邊在主位上坐下,一邊示意王婕妤在旁邊坐,“總不至于兩句話就惹惱了陛下吧?”
王婕妤抿了下嘴唇,在張貴人下首做了,然後才踟蹰斟酌着開了口:“我與耀兒并沒有見到陛下,王泰說,陛下在與謝婕妤聊天。”
“……”張貴人往旁邊靠在了憑幾上,面上露出嘲諷了,“所以你就回來了?”
“否則還能怎樣,難不成往裏面硬闖麽!”王婕妤面上露出憤恨樣子,“耀兒也還在旁邊,我總不能這麽做的。”
“罷了。”張貴人擺了擺手,拿起宮人送上來的涼茶喝了一口,“天長日久,總是有機會的,不急于一時。”
“可我剛才在想,若謝貴嫔與太子握手言和了……”王婕妤語氣聲低了下來,她看向了張貴人,“那樣……我們是不是就沒有機會了?”
“那不可能。”張貴人嗤了一聲,“你若是謝貴嫔,被太子硬生生拿着個丫鬟噎了一次又一次,到現在一句軟話沒有,你可能低頭嗎?”
王婕妤聽着這話都茫然了,她許久沒說話,過了好久才道:“可我想,太子畢竟是太子呢……”
“那貴嫔是皇帝的貴嫔呢!是皇帝大,還是太子大?”張貴人問道,“這世上有母妃對着皇子低頭的麽?皇帝可還活生生坐在龍椅上沒有死呢!”
這話聽得王婕妤差點吓得跳起來,她喝了一大口茶壓了壓驚,又過了好久才想明白了張貴人的意思,她重新看向了張貴人,試探着問道:“那謝貴嫔和太子就不可能再和好了?”
“若太子能讨得陛下歡心,由陛下開口說和,那就能和好。”張貴人氣定神閑道,“但這是不可能的,太子殿下根本不可能說得動陛下,讓陛下來替他周全這事,你只看陛下已經明裏暗裏敲打了他兩次,他都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了呢!”
“太子殿下說起來也只是個孩子……”王婕妤想到太子和自己陳耀的年紀也不過相差半歲,忽然又母愛泛濫了起來,“一個孩子哪裏能想那麽多……”
“我們陛下當皇帝的時候,不就是太子殿下這年紀?是孩子麽?”張貴人嗤了一聲,“要是真的是孩子,那怎麽不聽陛下的話了?”
王婕妤一時間也無法回答,她洩了氣一般,又喝了兩口茶,然後看向了張貴人:“那貴人您的安排……”
“不能急。”張貴人擺了擺手打斷了她的話,“你只管聽我的就行,這事情不能急。”
聽着這話,王婕妤也知道自己再問不出更多了,于是便也不再多問。
一整碗茶喝下去,王婕妤那顆焦躁無法安放的心也平靜了下來,她複又看向了張貴人,道:“我方才過來時候在想,若是謝貴嫔生個一兒半女的,我們可怎麽辦?”
“生下來就是第二個梁皇後罷了。”張貴人無所謂地笑了一聲,“你放心吧,謝貴嫔那麽聰明的人,怎麽可能做這樣的蠢事?她比你我想得更多。”
王婕妤捧着茶盞順着張貴人的話想了又想,最後帶着幾分天真的看向了張貴人:“那之前你說要把太子的事情推到她身上,要是她不認……?”
“怕什麽,到時候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就算沒有她,宮裏面這麽多人還找不出一個替死鬼麽?”張貴人眉頭皺起來,“你這樣瞻前顧後畏畏縮縮能成什麽大事?你要是怕了,從此之後我不再提就是,你們母子倆也別再到我這裏來。”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王婕妤有些慌亂起來,她祈求地看向了張貴人,“我只是……只是擔心。”
“沒什麽可擔心的。”張貴人也煩躁起來,“你回去吧,我不想與你說這些了,聽着便煩。”
“是……”王婕妤猶豫着站了起來,最後又撲到在了張貴人面前,“我并非是要忤逆您的意思……我和耀兒還指望着貴人呢……”
張貴人定定看了一會兒王婕妤,再次暗恨自己沒有一兒半女,否則何至于要和一個蠢人綁在一起?
可這是自己選的人,哪裏能說後悔就後悔的?
她勉強收斂了幾分怒意,示意王婕妤起身來,款款道:“你只放心按照我的吩咐行事便行,一切都有我呢,你怕什麽?”
王婕妤捧着一顆七上八下的心離開了宣華宮。
張貴人煩悶地在宮中踱着步子走來走去,她看着外面的雨漸漸變小,便喚來了宮中的內侍總管錢元。
“去甘露宮問問貴嫔娘娘在不在,若是在,我要過去找她說話。”她說道,“若是不在,便留個話,說我明天去找她說話。”
內侍總管錢元應下來,便往甘露宮去了。
張貴人不怎麽嫉妒謝岑兒得寵,這宮裏女人有那麽多,每一個剛進宮的時候都得過陳瑄的喜愛,可也沒一個能被陳瑄寵愛超過半年,陳瑄遲早還是要回到她的宣華宮來,她篤定得很。
何況謝岑兒出身好,人也一看就聰明,她是不會主動與自己為敵的,這麽一個人自然是能拉攏就拉攏,犯不着和她站到對立面搞針鋒相對那一套。
謝岑兒與太子陳麟之間那點龃龉,如今看來是不可能抹去,說不定還會由小小疥瘡變成一道疤,不管他們之間誰最後按捺不住動了手,她只管坐收漁翁之利便是——不過私心裏,她希望謝岑兒能贏,她希望太子陳麟早點去陰間和他的親娘團聚。
過了沒多久,錢元便回到了宣華宮中,帶來的是謝岑兒在承香殿的消息。
“甘露宮的宮人說,貴嫔娘娘午後就跟着陛下一道去了承香殿到現在還沒回來,聽說晚膳也要在承香殿一起用。”錢元說道,“奴婢已經與甘露宮的宮人說過了娘娘明日要去找貴嫔娘娘說話的事情,甘露宮的宮人說等貴嫔娘娘一回來就禀告給貴嫔娘娘知道。”
“知道了。”張貴人聽着這話心裏還是有些酸溜溜的,以前是有得寵的婕妤美人之類的,可也沒有哪個是像謝岑兒這樣被陳瑄帶着走,更別說是往承香殿帶,難道謝岑兒還和別的女人不一樣?所以陳瑄格外喜歡一些?
張貴人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便不再多想,回身就去了偏殿繼續撫弄她的琵琶。
承香殿中,謝岑兒聽着陳瑄滔滔不絕地把北邊那些并不屬于魏朝的州郡河流全部介紹了一遍,頗有一種聽歷史地理課的感覺。
陳瑄口才不錯,條理也很分明,邏輯也很清晰,唯一的缺點大概就是略有一些發散思維,常常因為說到了一個他印象深刻的人或者事情就開始針對這個人進行點評,點評着點評着大概就會離題萬裏。
比如此時此刻他說起了曾經擔任武帝身邊侍中的程楚是怎麽帶着百餘人沖進了胡人王庭,奪取了胡人國主的項上人頭,原本應當接着說那時胡人王庭是如何紛亂,他卻話鋒一轉說到了元皇帝時候的程家人是如何沒用,簡直失了先祖之風,倉皇逃竄,仿佛喪家之犬。
“所以朕最厭惡這種世家子弟,白白丢了他祖宗的臉!”陳瑄怒拍桌子,“朕不喜歡這種世家出來的仿佛草包一樣的人,尤其這程家,哪怕他們家現在求了無數人到朕身邊來說和來贊美當年的程楚,朕也不會讓他們家有一絲一毫可以出仕的機會!不僅如此,朕将來還要留下旨意,讓魏朝今後的皇帝,也都不要用程家人!”
這話直接把謝岑兒聽得笑了起來,可笑着笑着,她又想起來與謝岫聊過的現在的人才選拔方式征辟以及選拔內容注經。
眼前陳瑄的怒火似乎可以說明,陳瑄自己并不喜歡征辟這種形式的人才選拔。
于是她看向了陳瑄,試探着開了口,問道:“所以陛下既然覺得這種選人方式不好用,為什麽沒有想過換一種呢?”
“推舉征辟是一種穩妥的方式,或者不是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