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康都沒有宵禁,夜晚紅绫河兩邊莺莺燕燕歌舞升平,歌聲袅袅,絲竹悠長。

牛車路過時候甚至能聞到空氣中彌漫着脂粉味的香豔味道,仿佛在宣告此處便是溫柔鄉。

謝岫靠在牛車中閉着眼睛回想着下午時候在丞相府中與舅舅梁熙說過的話,他只覺得外面一切都是喧嘩吵鬧,讓他感覺煩躁。

可他也知道,事實上讓他感覺到煩躁的也并非紅绫河邊的歌聲,而是他自己。

下午時候梁熙與他說了一說如今朝中的情形——事實上他對舅舅梁熙的感觀一直不差,平心而論,梁家對他們兄妹幾個一直很是照拂,梁熙所說的話也是句句出自真心沒有任何掩藏是真的在為他們考慮的。

梁熙道:“玉州情況複雜,你大哥雲浮去玉州之前我也與他交代過,可別看着玉州有些人從前是你們父親的舊部下就大意了,這些舊部下都是左右逢源,嘴上說着從前的忠義恩情,心裏都各自有算盤。不過現在看着玉州情形倒是還好,只要大将軍不帶着兵馬往後撤,雲浮在玉州便也沒有什麽好擔憂的。”

說到這裏時候,梁熙便頓了頓,說起了他。

“你在康都做中書侍郎雖然官小,但也是要職,如今又能在陛下身邊随侍左右,倒是要比之前更謹小慎微一些了。”梁熙說道,“有的人會眼紅你們兄弟能這麽快重新出仕,指不定要弄出什麽風浪來。再有你們謝家之前因為分家的事情鬧得難看,現在你母親既然去了玉州,你便趁早把你們家的關系撿起來。你母親不在,有些事情你們都是姓謝的一家人,反而還好說出口,也不用顧忌你母親在家裏時候種種避諱了。”

而說起這些時候,梁熙面上便露出了一些悔意,他又道:“當年我也勸過你母親得饒人處且饒人,都是姓謝的一家人,不必鬧得這麽難看,只是你母親也不怎麽聽我的勸導,否則你那兩個叔叔是不會抛開你們兄妹幾個走那麽走了的。世家大族,講究的便是齊心協力,子孫繁茂興盛。你早些與你兩個叔叔還有族裏的人把關系拉攏起來,趁着現在宮中貴嫔正是受寵,他們也正是要靠上來的時候,你也省點力氣。”

這些話自然都是好話,自然都是處處在為了他着想。

“再有,你如今随侍左右,說不定還能往上提一提,若有機會,便不妨抓住了。”梁熙說道,“琪州的王琳要回京來,琪州刺史之位現在是空着的,琪州底下的郡縣也多富庶,要是想去地方上歷練一二,如今也是個好時機,可要好好把握。”

梁熙為人周到,這些事情也都是為了他這個親外甥着想,沒有藏私。

謝岫自然是感激梁熙的,只是在最後梁熙又說起了宮中的事情。

他道:“你們兄妹幾個我也算是看着長大的,你的大妹妹雲霁雖然脾氣大又沖動還有些驕橫,但其實性子簡單,也聽勸,她沒進宮倒是好事,若是她進宮還不知要鬧出多少事端;宮中的貴嫔便不一樣,她主意大,心裏也有想法,你這個做兄長的還是要多勸一勸,有一些事情能不要插手便不要插手。只想想,你表姐當初是怎麽丢了性命的吧!”

這些話別人沒法說,也只有梁熙能講一講。

梁熙接着又道:“你表姐當年在宮中又何嘗沒有如現在貴嫔那樣對陛下掏心掏肺呢?只是結果如何,大家一目了然。雲霓在宮中若是不生子倒是還罷了,若是生個一兒半女,到時候便就是與你表姐一個下場。不如該後退時候便後退一步,現在已經得封了貴嫔,将來無論如何是不會更差的。”

謝岫想着這些話,便想起來宮裏面的謝岑兒。

他覺得梁熙這些話當然也是出于真心,當然也是有其私心。

私心是什麽,私心自然是太子。

真心是什麽,真心自然也是看在謝岑兒是他的外甥女。

梁熙把他們還看作是親戚,是自家人,所以會說這些事情。

否則他沒有必要說,也根本不必說。

可有句話他壓在心裏沒有說,那就是,如果太子不行了呢?

他不認為當今皇帝陳瑄有多器重多偏愛太子,甚至他覺得陳瑄是厭惡太子的,當年梁皇後的事情究竟如何,的确現在看結果便能知道了,但他卻也記得當時梁皇後與皇帝陳瑄有過明火執仗的争執。甚至後面張貴人能夠得寵,便就是因為皇帝與皇後之間關系不睦。

他不認為謝岑兒會走到當年梁皇後的境地。

如果便就借着現在謝岑兒與太子之間的這丁點兒龃龉,有人把太子拉下馬來,梁熙會怎麽做呢?

這問題壓在他心頭沉甸甸的,竟也沒有個答案。

牛車到了謝府外面,天色完全暗下去,四周安靜極了,打更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紅绫河邊的纏綿悱恻再聽不見。

進了東院,謝岫看到周氏從裏面迎了出來,他便把心中的煩躁暫時壓下,上前去拉了周氏的手。

“怎麽還沒休息?”謝岫牽着周氏往屋子裏面走,“如今家裏就我們倆當家了,你也不必和以前一樣早晚請安之類,便想怎麽做怎麽做,不必再像從前那樣拘謹。”

周氏笑着道:“正是不拘謹,才出來接你呀!”

謝岫也跟着笑了起來,又嘆了一聲,道:“今天和舅舅說了一下午話,這會兒腦子還在嗡嗡作響,都不知自己在說什麽了。”

周氏便伸手在謝岫頭上按了兩下,道:“今天兩個叔叔差人往家裏送了些野味,說是他們出去打獵時候得的,我便回了幾壇好酒。兩個叔叔說過幾天想找你出去游湖,我心想着最近事情也多,便沒有立刻應下來,就說要問問你你的意思。”

謝岫想到梁熙叮囑的那幾句話,倒是感慨有些事情的确是梁熙這樣的長輩更看得透徹,于是笑了笑,道:“這事情我明天自己處理便是,你不用擔心了。”

沒有梁氏在康都,謝岫倒是很快和自己兩個叔叔關系親密了起來。

這年頭如謝家這樣關系這麽親近還分家的是少數,謝岫兩個叔叔先遞了臺階,謝岫聞弦歌而知雅意,相互之間親密起來便是順理成章。

宮裏面,謝岑兒聽說這些事情的時候不覺得有多奇怪,因為無論她在宮裏面如何折騰撲騰搞事,謝家都是會在梁氏離開之後重新聚攏到一起的。

在魏朝這樣的時代,聚集在一起抱團才是最好的生存方式,世家大族憑借的不是這四個字,而是子子孫孫無窮盡的抱團凝聚力。

她無意去管這些事情,只把從天祿閣裏面找來的書翻過之後,就開始認真研究盧衡和韋榷的那兩封奏疏。

從文采來看,兩封奏疏無可挑剔,從內容上看,兩封奏疏都十分翔實。

可以看出,倘若今後有那麽一些官員想要再修魏朝時候珠州的地理志,這兩封奏疏便會成為重要的參考資料。

但奏疏不是普通人能看到的,所以合理一些推斷,那也許就是改朝換代之後的事情。

想到這裏,謝岑兒翻看那奏疏的動作頓了一頓,這麽久遠之後的事情,她真的是很久都沒有想過了。

似乎最初穿越過來的時候是想過的,後來被不斷重生繞住之後,便再沒有想過了。

中午時候陳瑄照例過來和她一道用午膳。

吃過了午膳,兩人順着甘露宮外的回廊慢慢走路算是消食,口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

謝岑兒想起來早上自己想過的事情,鬼使神差一般開了口,她問道:“陛下想過……今後倘若有一天改朝換代了,會如何評價陛下和妾身嗎?”

這問題問得陳瑄都愣了一下,他側頭看了謝岑兒一眼,腳步停了下來,他扶着欄杆看向了遠處的宮室樓閣,過了一會兒才搖了搖頭:“大概沒什麽好話,朕還是不想了。”

謝岑兒是沒想到陳瑄會這麽回答的,可她想了一想,好像也的确想不出什麽好話來評價陳瑄,叫她來評價他,那太容易從感情上的渣男下手了。

陳瑄自己又想了一會兒,道:“不過在朕在位期間,珠水之戰贏了,北燕一分為三,倘若到時候朕對那些大臣們好一些,他們或者會給我評價好一些吧。”

這話讓謝岑兒看向了陳瑄:“但陛下不想?”

“朕是要從那些世家大族手裏把權力給讨要回來的皇帝,他們不會覺得朕對他們好。”陳瑄淡淡道,“不過朕也不在乎這種名聲,朕做朕想做的事情便足夠了。”說到這裏他頓了頓,又道,“倘若最後朕能得償所願,那麽在将來,朕必定能青史留名,若朕做不到麽……那麽便會有許許多多影射朕的文章讓朕青史留名,怎麽算也不算吃虧。”

謝岑兒忍不住笑出聲了,後一種青史留名……得要多豁達的心思,才會覺得不吃虧?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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