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破曉
林然醒了。
睜眼的時候,整整花了十分鐘的時間才接受自己還活着這個事實,看着入眼一片的白,聽着耳邊嘀嘀作響的叫不上名字的各種儀器聲,林然動了動僵硬的手指頭,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只有滿滿的荒誕和不真實感。
來來往往一衆醫生和護士,臉上沒什麽神情,也不說話,只專注于記錄手上各種數據,偶爾蹦出幾句“還要靜養,再做觀察”,那冰冷似雪的大褂壓得林然氣都有些喘不勻。
待病房重新安靜下來,林然看着站在不遠處的沈澤,還有些恍惚,那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風衣,插着手倚靠在一角的茶桌旁,一點都不像板正的人民警察,倒像是行走在鎂光燈下的明星。
也是,這人向來“不像樣”。
孫局長推門而入,帶着滿身的寒氣,緊鎖着眉頭走到林然床頭,用手抵唇輕咳了一聲,溫聲道:“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林然将視線從沈澤身上移開,眼神晃了一圈,也沒什麽落腳點,最終只盯着天花板搖了搖頭,嘶啞着嗓子開口:“師兄怎麽會在這裏?”
孫局自然知道林然是什麽意思,他做線人這事,除卻省廳特批的直系領導,其餘人一概不知,即便是沈澤,手也伸不了這麽長。
“這事說來話長,以後再跟你說。”孫局遞了一杯水給林然潤口,“身上的傷怎麽回事?被黑二發現了?”
“以後?”林然嘆息着重複了一句,這個詞聽起來可真奢侈。
沈澤踱步走了過來,他在看到林然的瞬間就否定了這個猜想,因為這傷勢說輕不輕,但也不算重,如果是黑二下的手,林然斷不會有活命的機會,甚至連痛快死去都是奢望。
“你們怎麽找到我的。”林然閉着眼睛,極為平靜地開口,那語氣就好像現在談論的是些瑣碎日常。
“有人報警,說在雲鼎碼頭的河灘上有浮屍,阿澤就帶人去了。”孫局道。
林然聽着聽着,忽的笑了,那些清醒又叫人難以接受的事實,重重疊疊,帶着血氣将一切牢牢裹住,那人在捅了自己一刀之後,随手抛下了海,就像扔掉一件礙手又不好看的垃圾一樣。
孫局一直說方白是做大事的人,林然以前不信,現在信了,不是誰都能那樣面不改色對着同伴開槍的,至少他做不到。
“榮哥死了。”林然放在被子底下的手緊緊攥着,面上卻看不出任何情緒,漠然又冷靜,他聲音極低,沈澤和孫局卻猛地一驚,事情遠比他們想象中的嚴峻。
孫局轉過身去,下意識去摸胸口放着的香煙,透過大門的玻璃,看到那鮮紅的“禁止吸煙”的标志,才回過神來,這裏是醫院,床上還躺着傷員,才嘆息着放下手去。
“那你呢。”沈澤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明明姿勢很閑逸,眼神卻有些淩厲,直直盯着林然,“阿然,你為什麽會受傷,又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
林然聽言一怔,瞳孔渙散的像是找不到任何焦點,他撇過頭去,幅度很小,可拒絕回答的意味很明顯,這不是什麽好事,沈澤知道。
他在審訊室裏見慣了形形色色的人,見慣了各種小動作和不配合,明白林然這模樣代表着什麽,雖然心理暗示引導一直是自己的專長,可他不想把那一套搬到林然身上。
從來沒有什麽無端的猶豫和沉默,陳榮死了,林然傷了,剩下的一個方白他卻閉口不提,其中的難堪和狼狽他暫時不想提,沈澤選擇保留這個體面。
“回來了也好,那邊的工作我會接手,別擔心,上頭備了充足的警力等着黑二,落網不過是早晚問題而已,別想太多。”沈澤拍了拍林然的肩膀,看着他不自覺皺起的眉頭和微微顫抖的眼皮,第一次覺得省廳那些老狐貍這一步棋走岔了。
林然不适合做卧底,起碼現在不适合。
“安心養傷,這裏是私人醫院,保密性很好,缺什麽直接按鈴叫人就好,工傷下火線,找孫局報銷。”沈澤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松一點,給林然一些緩沖的餘地。
沈澤作勢要走,剛走到門口的時候,就聽到床上的林然傳來一句“小心方白”,帶着滿腔的疲憊,沒什麽氣力卻又擲地有聲。
孫局靠在牆壁上一言不發,沈澤握住門柄的手也一頓,整間病房陷入死一般的壓抑,明明沒有一絲聲響,沈澤卻好像聽到了什麽嘆息的聲音,林然的、孫局的、他自己的。
當所有猜測變成真相,背道而馳的結局未能免俗,可笑又可惜。
那邊三人各懷心事,溫衍這邊也沒好到哪裏去,他反複确認了好幾次周遭沒有眼線,才用一張全新的電話卡報了警,然後立刻就地銷毀。
溫衍不怕沈澤他們發現什麽,反正最後的任務就是要炖的清清白白,辦事總不可能太過滴水不漏,也幸好沈澤他們多了個心眼,封鎖了真實消息,所以傳到黑二耳朵裏的也就只是“找到了一具屍體”的假消息。
要是說救了一個人,他還得跑到黑二眼皮子底下演一出“天地良心我是真的想殺了他那刀捅的又狠又深血噴出足足三尺高可惜他命不該絕簡直痛心疾首”的大戲。
“白哥,老大找你。”一個寸頭的小年輕找上門,小心翼翼地敲門,然後恭恭敬敬開口,頭都不敢擡。
他其實沒比溫衍小多少,卻還是縮着脖子喊一聲哥,因為佩服和歆羨,佩服他說開槍就開槍的魄力,歆羨他能被老大賞識,但也帶着一點不可名狀的鄙夷。
轉身捅身邊人一刀這種事,從古至今都為人所不齒,即便是他們這種刀尖上混日子的,也喜歡把兄弟情義挂在嘴邊,可這人竟然連裝都懶得裝。
他要是老大,可不敢把這號人放身邊,指不定哪天就會變成第二個陳榮或者林然呢?
溫衍在開門的剎那,就已經露出了“和善的眼神”,下巴微微一揚,示意他前面帶路,跟着走在後頭,前面的小馬仔怎麽也想不到,有些人表面六親不認,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殺手,實際上背地裏自己偷着吃奶糖。
溫衍站到門口,就知道黑二用意不善,裏面什麽人都沒有,一間陰冷四壁的房間,除了打的人眼睛疼的刺目燈光和一張長條形桌子之外,再沒有其他東西,只差幾個“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藍色大字,就跟審訊室所差無幾了。
明明是混跡黑色地帶的亡命之徒,還非要把法制體系那一套生搬硬套,顯得滑稽又荒唐,溫衍長嘆了一口氣,他知道黑二想做什麽,不過是想打個心理攻防戰而已。
對方白來說,黑二這一擊掐在七寸上,稍有松懈就能擊潰他,因為他早就被釘刻在“親手殺了同伴”的恥辱柱上,動彈不得,這裏是眼睛,這裏是鼻子,這裏是手,這裏是腳,每一個地方都裂開了一條縫,只稍輕輕一碰,就可以粉碎。
溫衍視線轉了一圈,竟生出一股“幸好坐在這裏的是自己”的念頭,緊接着擡頭望着天花板的方向,輕聲說了一句:“老大這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就是底下鬧了一點,吵得人耳朵疼,說你不□□分,對着兄弟動刀動槍的。”
“一口氣折了兩個人,我這邊過不去,總要裝裝樣子給個交代是吧。”黑二的聲音透過牆角的縫隙傳出來,還帶起了似有若無的冷風,吹得溫衍寒毛都豎了起來。
“兩個人?”溫衍皺着眉頭,眼中閃過明顯的驚詫,随即慢慢松懈下來,輕勾着嘴角,帶着明顯的諷刺意味開口道:“何德何能,還勞煩老大特意找人盯着我。”
溫衍知道自己的臉現在肯定360度、全方位、且高清放大呈現在黑二眼前,所以斟酌着裝出一副“我為你賣命還殺了兩個兄弟可你卻找人跟蹤我”的氣急樣子,才能顯得黑二的布局缜密、步步為營。
“別說的那麽難聽小白,雖說現在你是我的人,可這裏畢竟是你們‘老東家’的地盤,總要替你兜着點是吧。”那句“老東家”被黑二咬的很重,拖得悠長,難聽的緊。
“老東家?”溫衍嗤笑一聲,作勢松了松脖頸,“看來你都知道了。”
溫衍說的是“你”而不是一慣的“老大”,那破罐子破摔的樣子反倒順了黑二的心,這人是襯手的武器不假,可子彈出了槍膛,射穿別人的同時,後坐力也不容忽視。
性子太野、太狠,沒有短板和軟肋,也就只能做武器,而不是身邊人。
他可沒有那個自信,讓這人替自己賣命。
“你想要什麽?”黑二幹脆利落的開口。
“足夠的錢和足夠的貨。”溫衍也幹脆利落的回答,他知道黑二在擔心什麽,遮着藏着反叫人生疑,把誠實和貪婪劃到等高線上,黑二才有把握把這枚棋子放在掌心。
就像自己跟林然說的那句“這世上沒什麽能替自己說話,除了錢和權”一樣,不替任何人賣命,只替錢和權賣命,雖然危險卻也最簡單。
那頭久久沒有回聲,就在溫衍心裏開始打鼓的時候,忽的聽到一陣近乎嚣張的大笑,黑二的聲音鋪天蓋地漫了整間屋子,在耳邊循環往複,蕩的溫衍有點想吐。
“方白啊方白,活得太清醒不是什麽好事。”黑二笑道,“但我欣賞你這樣的人。”
黑二話音剛落,審訊室的大門應聲而開。
溫衍只愣了一愣,就慢慢起身踱步到門口,看着兩排彎着腰喊“白哥”的人,雙手插在口袋裏半側過臉去,朝着房間最角落微微颔首,黑二清楚地看到那人雖低下了頭,眸子卻沒低下來過。
這樣的人,他還當真有些放不了手。
作者有話要說:
溫衍:誰能想到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的黑色風衣下面裝着一把奶糖呢,沒想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