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破曉
碼頭的風很大,天色陰沉,停靠的輪船随着蕩漾的海波一上一下有節奏地晃着,就像根基不穩的殘幹,顯得單薄又可憐。
溫衍就穿了一件黑色的衛衣,倚靠在生鏽發紅的欄杆上,突兀又生動,林然走到碼頭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
他不知道方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他以為那槍是開假的,他以為那支毒品是假的,可是當他親手把榮哥的屍體扔到後山,甚至不能給他換件幹淨衣服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突然看不懂方白了。
或者是他從來沒有懂過。
“為什麽?”林然一把扯住溫衍的領口,“你是畜生嗎?方白。”
“方白”那兩個字帶着那樣濃郁的恨意,聽得溫衍心裏一驚,入職指南上提示林然身上被裝了竊聽器,不遠處還有跟蹤的眼線,他們兩個坐實警察的身份是沒跑了。
溫衍深吸了一口氣,被這種暴怒的情緒支配,做出什麽事情來都不稀奇,他也不怪林然,從成為卧底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已經變成了一把槍,原以為槍口對着的是敵人,結果對着的是自己人,這誰能受得了。
“畜生?”溫衍微微仰頭,往後退了一步,“我不想當畜生的,林然,真的。”
溫衍靠回欄杆邊,雙手随意搭着,“可他們也沒把我們當人。”
“你什麽意思?”林然幾乎要将牙齒咬碎。
“別把自己看的太高大,我們不是什麽大将,甚至連卒都算不上,只是沒用的棋子,随時可以丢棄,随時可以換新的,随時可以光榮。”溫衍頓了一頓,側過林然的肩頭果然看到那邊有什麽人伏着,“把腦袋別到褲腰上賺錢的人,刀尖上舔血,槍口下走貨,能這麽蠢?還是你以為自己演的多好?”
溫衍靠近一步,貼着林然耳朵開口:“連毒品都不敢碰的你,能做什麽?”
那人聲音陰冷的像是暗夜中潛伏毒蛇的吐信聲,恍惚間,林然發現自己竟再也想不起方白的樣子,那個意氣風發少年警官的模樣,被掩蓋在一片腐爛的欲望下,陌生又可悲。
或許從擔下卧底身份的那一刻,方白就已經死了。
“所以你背叛了我們,”林然嗤笑一聲,然後垂下眸子,過了很久才繼續開口:“還殺了榮哥。”
“別說的那麽難聽,什麽背叛,我只是忠于自己。”溫衍聲音很輕,一下子被吹散在海風中,可是林然聽個分明。
“這世上,沒什麽人能替我們說話的,除了錢和權。”溫衍幽幽開口。
林然死死攥着拳頭,他知道作為一名卧底意味着什麽,能完成任務其實都是僥幸,光是活着就夠吃力了。
但有些事存在着,就意味着必須有人去做。
他也好幾次想過退縮,但看着身旁的同伴,撐着總還能走一段路,可現在呢?林然很想一槍崩了方白,為榮哥報仇,為組織清理門戶,可當他擡頭猛地撞上方白雙眸的時候,他可恥的發現自己下不去手。
為什麽?明明是能說出那樣惡言惡語的人,卻擁有這麽幹淨的眼神?所以他就是用這樣一張臉騙過了所有人?騙過了榮哥,騙過了自己,甚至騙過了省廳那些老狐貍?
“方白。”林然抹了一把臉,手心間暈濕一片,他來不及分辨這些東西究竟是汗還是淚,顫抖着開口:“回頭還來得及。”
溫衍覺得自己已經快到極限了,這鍋太大太黑太沉,他都快被壓死了。
“你想做什麽?”溫衍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以保持清醒。
“撤出這次行動吧,榮哥…榮哥那邊我可以跟組織解釋……”林然眼眶通紅,哽咽到話都只能說個囫囵,他知道這樣很對不起榮哥,但是他不能眼睜睜看着方白再走向深淵。
“回頭?”溫衍一邊說着,一邊将藏在衣側的尖刀收在手心,“他們能給我什麽?足夠的粉?還是足夠的錢?什麽都沒有,只有一張‘因公致毒’的證明和一副戒毒所的腳鐐。”
“既然你幫不了我,那就去陪他吧。”溫衍說完,就将尖刀狠狠捅進林然的肚子,他小心的避開重點部位,還特地刮了一層“快步大補丸”的粉塗在尖刀上,以保證林然傷勢不會太重,又能瞞過那邊窺視的眼線。
林然捂住肚子順着杆一點點滑下去,嘴角都開始冒出一點點血沫,卻忽的放聲笑起來,腹腔被帶着一震一震鮮血汩汩,也不覺得疼。
他覺得這樣也好,躲避着真相,躲避着所謂的同伴,只抱着不為人知的罪名,化作一把骨灰。
林然微微仰頭,他擡頭的幅度很小,卻耗盡了所有的力氣,溫衍能清楚的看到他的眼淚和着血沫,暈成一片淡淡的紅,斑駁在臉上。
對不起,溫衍在心中開口,眼神有些閃躲。
說實話,這是他第一次這麽直接的……捅人,自己進入位面境管局也就一年半左右的時間,其中一年還是在崗內培訓,偶爾進入位面工作,也是作為推動劇情的小龍套,哪遇到過這樣的境遇。
所以即便表面上再滴水不漏,心理防線也還只有低淺的一層。
但就目前情況而言,林然想要全身而退實在太難,他敢保證,要是自己現在放任林然離開,他肯定轉眼就落到黑二手裏,而他已經沒有第二顆“快活大補丸”了。
溫衍不想讓林然和陳榮任何一個人出事,作為方白是這樣,作為溫衍也是這樣,所以溫衍心很累,步步為營這種東西當真不适合自己。
林然感受到方白眼神的閃躲,竟生出一股詭異的快感,他不知道方白是什麽心情,掙紮?後悔?還是痛快?也許都有吧,但自己已經沒有心也沒有力去琢磨了,他連自己都救不了,怎麽救身陷泥淖,甚至不知道能不能稱之為同伴的方白呢?
林然感覺到自己的眼皮越來越沉,閉上眼睛的一剎那,他好像看見方白朝自己伸出又猛地頓住的手和緊皺的眉頭,那樣的虛僞……又誠實。
溫衍長嘆一口氣,蹲下身子将林然撐了起來,然後轉身在欄杆缺口那處,将林然扔了下去。
他在那個位置已經安裝好了逃生特用的柔性浮氣防護網,可以保證林然不會二次受傷,等他在水面上漂上半個多小時,就裝作漁船工作人員打個電話報警,沈澤那邊總會來人的。
半個小時後,倉陽市公安局忽然接到一通奇怪的報警電話,說在雲鼎碼頭的河灘上浮着一具屍體,報警的是個小年輕,聽起來吓得不輕,說話都結結巴巴,接警員反複确認了好幾次地址才轉接了刑偵大隊。
沈澤聽到雲鼎碼頭的時候,正在寫複職報告的手一頓,筆尖在白紙上留下一個不小的墨圈,看起來有些礙眼,于是也沒了咬文嚼字的興致,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沉聲說了一句:“愣着幹嘛,走啊。”
“頭,你身上的窟窿補齊了沒啊,別豎着出去橫着擡回來,你要是折了,孫局非把我們沉塘不可。”
“就是,我們去就好了,剛從醫院回來,這椅子都還沒坐熱就出去吹風,壯烈了我們上哪兒哭去?”
“也不知道頭是個什麽體質,剛出院就碰到案子。”
沈澤聽着耳邊嗡嗡作響也不理會,不知道為什麽,他從醫院醒來之後就覺得很不安,那種感覺不可名狀,總感覺少了點什麽,卻又好像觸手可及,在聽到雲鼎碼頭的時候,那些落了灰的東西忽的鮮明了一角,浮浮沉沉,攀援而上。
所以他必須走這一趟。
幾乎所有人都以為這是一起殺人抛屍案,包括沈澤,因為雲鼎碼頭已經荒廢了很久,四周長着密集的樹木,陰冷寒怆,在這裏出沒的動物都比人多,行船更是寥寥無幾,即便是沿着交錯的河道漂一路,屍體也不會漂到這裏來。
但是當沈澤聽到各種“還有呼吸”、“頭,還有救”的驚叫聲,再看到林然那張臉的時候,心下一沉,各種猜想以迅捷的頻率更疊交替,最終仍舊沒有一點定數,好像有什麽東西開始不受控。
沈澤迅速脫下自己的外套,蓋在林然身上,然後招呼跟組的法醫做些最基本的救治,接着便跟着坐上了車,全程一言不發。
別人不認得林然,他認得,別人不知道林然的身份,他知道,所以那些暗藏深處的“難言之隐”就顯得更加重要。
出警的衆人看着沈澤神情半掩在陰影裏,整個人像是罩上了一層厚厚的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得不太對勁,明明是件好事,看隔壁法醫組喜上眉梢就知道了,所有人工作量驟減不說,救人比收屍不知道要好上幾分,可是他們頭卻好像不太高興。
但大家也就敢在心底猜猜,識趣地挪開了視線。
回到房間的溫衍收到“林然已被安全救起”的提示,長舒了一口氣,趴在床上拿出一顆奶糖熟練地剝去包裝,扔進嘴裏,那種熟悉的味道瞬間填滿一切,好吃的溫衍差點掉下眼淚。
在這個和現實世界背道而馳的陌生位面,一顆糖足夠療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