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破曉
來人穿着一身黑色素衣,逆着光,溫衍看不太分明,只能大致看出背有些微駝,待人在跟前站定,才勉強看清的模樣,那是一張瘦長幹癟的臉,眼窩很深,凹成一個有些誇張的弧度,半閉半睜着,看着不太精神。
“這孩子看着眼生啊,”那人瞥了溫衍一眼,明明笑着,卻透出一股濃郁的陰鸷。
黑二順着他的視線也看了溫衍一眼,朗聲道:“跟了我很久了,趁這個機會帶着開開眼,阿公覺得怎麽樣。”
那人久久沒有說話,在黑二開口的瞬間,便目不轉睛看着溫衍,在刺眼灼目的光中,尖銳的像是一柄出鞘見血的冷劍,比黑二更甚,戰栗貼身而起,溫衍第一次感覺到這種徹骨的壓迫,只能咬牙撐住。
良久,那人才冷笑着點了點頭,輕飄飄說了一聲:“是個好苗子。”
黑二跟着走過場似的笑了一下,然後收斂了表情,扭頭對着身後的方向揚了揚下巴,“新貨,也是原貨,純度比上一批上了一個檔次。”
黑二話音剛落,身後的小馬仔便舉着一個黑色的金屬皮箱,低着腦袋小跑上前,那箱子分量不算輕,黑色皮質,融在夜色裏,只有四邊的金屬發着冷銳的微光。
那人站定,開鎖,“砰”的一聲,箱子應聲而開,黑二口中的“阿公”往前邁了一步,擡手随意撥了撥,漫不經心道:“試過貨沒?”
“試過。”
“阿公”慢慢擡起眸子來,視線在黑二和溫衍之間來回流轉,然後“啪”的一聲将箱子牢牢蓋上,喑啞着嗓子開口道:“急什麽。”
“阿公這是什麽意思。”黑二皺了皺眉,沉聲道,對方把交易地點定在倉陽這種地方,本就不大順心了,聽這話還想一層一層盤剝下去?
“驗個貨罷了,”那人冷聲道,“該是你的,一分都不會少。”
黑二不願多說什麽,擺了擺手,請便。
“那就他吧。”阿公指了指溫衍,“跟了你這麽久,這點本事都沒有的話,說不過去吧。”
黑二手一頓,被指名的溫衍也跟着有些怔神,跟這種亡命徒做交易,性命架在槍口上,危險是免不了的,上了膛的□□随時能打破這種虛浮着的平衡。
但溫衍卻沒有想到還要走這麽一遭,若是之前就罷了,即便真的以身試貨也沒什麽大不了,可現在不行,因為沈澤看着。
當着那人的面把這些東西注射進去,溫衍發現自己做不到,就好像将以前的方白與現在的方白再度分割開來,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騙于他。
溫衍在心裏長嘆了一口氣。
他沒得選擇,方白也沒得選擇,在荊莽叢中走了這麽久,所有的決定權都已經讓位給了僥幸,終是将手慢慢擡起,然後不發一言地取出被調配好的一只,極其娴熟地貼着自己的靜脈。
就在溫衍推動注射器的前一刻,一聲槍響撞碎了死寂。
黑二身後的小馬仔應聲倒地,一邊捂住自己的肩膀,一邊痛苦的嘶吼。
“媽的,有條子,老大快撤。”
“這些狗娘養的東西。”
“別上車,輪胎已經廢了。”
“黑二,這筆賬我會跟你清算的。”
耳邊是接連不斷的槍聲,在這個偌大的空間裏幾經盤繞,濺起濃重的血氣,連呼吸都變得粘膩。
在一片混亂中,溫衍閉了閉眼睛,這些歸加在方白身上的負重,是命運給他留下的淤血,緩慢持久的疼着,只有散開了才能痊愈。
他閃身一個躲避,跨步向前,把黑二腰間的□□卸了下來,然後從背後架住了黑二,槍口抵上他的額間。
“是你。”黑二咬牙開口,他終究還是高估了自己,以為自己有足夠的籌碼,以為方白全憑自己掌控,卻忘了再襯手的武器都會有走火的時候,更何況這武器原本不屬于自己。
“我們做個交易怎麽樣,”黑二輕聲道,“只要你放了我,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他們能給的,我可以,他們不能給的,我也可以。”
溫衍沒有回答,只是死死扼住黑二喉嚨,然後朝着黑二的大腿和手臂“砰”的開了一槍,直到槍口發出一片低沉的嗡振聲才重新抵回額間。
這一槍是替方白開的。
黑二悶哼了一聲,血順着他的大腿往下湧着,瞬間打濕了那素色的褲子,他看不見方白的表情,眼前有的,只是穿着黑色衣服魚貫而入的警察和四處逃竄的逃匪。
然後他看見了沈澤。
方白加諸在他身上的欺騙感在看見沈澤的那一刻,瞬間達到最大值,将前後徹底斷裂開來,像是自我揭穿一般,那些逐層清晰的記憶拼拼湊湊,時刻提醒着自己的失敗。
黑二看見了沈澤,溫衍也看見了沈澤,恍惚間,溫衍好像看見沈澤輕輕笑了一下,在這個沉郁潮濕的碼頭,搖搖晃晃顯得那樣突兀。
黑二抵住疼痛,狠狠往後撞了一下,腿上的傷口随着他的動作,扯動出一片鮮血,可方白仍舊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嚨。
黑二看着沈澤舉着槍往自己這個方向走來,那種恨意聚攏起來,可身上除了疼痛,再沒有一點氣力,方白越是平靜,黑二越是不安。
他恨,恨方白,恨沈澤,但他也越發覺得看不透方白。
那人眼中沒有絲毫波瀾,在這個表面就算不得光鮮亮堂的地方,在那些陰暗罪惡的角落裏茍且着,蒼白的像是沒有一點人氣。
明明付出了這麽大的代價,沒了姓名,沒了身份,沒了同伴,還被拖下一旦掉落便再也爬不起的深淵,依舊沒什麽情緒。
真的不像人。
溫衍不知道黑二在想什麽,只是看着遠處閃着紅藍警燈的車,在碼頭幽黑的通道中閃爍着一股股冷銳的光,周圍是被按着動彈不得的毒販,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好像,可以回家了?
有人過來铐住黑二,溫衍機械的松手,不知怎的,明明已經完成了任務,但心裏總是覆着一層隐隐的不安,總覺得好像還有事發生。
就在這時,四周忽的響起一片“小心”、“快躲開”的呼喊聲,遠遠近近,夾雜在其中的,還有指南清晰的“死亡警告”——子彈距離5.8米。
溫衍先是一怔,然後閉上了眼睛。
算了,就這樣吧,反正任務已經完成,總是要脫離位面的,可能這一槍就是上頭安排的呢。
當溫衍被抱進懷裏轉了個方向的時候,才驚訝着睜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沈澤的臉,聽着四周疾步而來的腳步聲和那些“快叫救護車啊!”、“沈隊你撐住!”的聲音,才僵硬着回過神來。
沈澤倒在了自己身上,溫衍擡手撐住他往下墜的身子,腳忽的沒了氣力,踉跄着跪坐在地上,方白和溫衍的界限,在那一刻變得模糊。
溫衍臉色煞白,嘴唇也蒼白的沒有絲毫血色,他不知道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明明不該是這樣的。
“我給你的平安符帶了沒。”沈澤半睜着眼睛,話說的很輕,四周又夾雜着各種聲音,但溫衍卻聽了個分明,他無措的轉着視線,顫着手将那枚平安符拿出,然後放在沈澤胸口的那個口袋裏。
沈澤擡手,把溫衍的手牢牢握住,連帶着那個平安符一起,握在手心,動作幅度有些大,所以不可避免的牽動了傷口,疼痛瞬間逼上來。
沈澤皺了皺眉,然後看見方白有些泛紅的眼睛,又強忍着将它們咽了下去,那種從骨子裏淌出的帶着血氣的溫柔,一點一點覆在溫衍身上,他不想在這人身上看見這樣的表情,即便是給自己的。
“還挺神,說能替你擋子彈,還真就…真就擋了。”沈澤玩笑着開口,最後幾個字在唇齒間輾轉了一圈,又硬生生擠了出來。
擋子彈啊,自己當初一句玩笑話,玩笑般的應驗了,雖說換了種方式。
但其實沒差。
當初求這個符,怕的就是自己不在跟前,這人會受傷,但自己什麽都做不了,只能看着那些結果按部就班地一一席卷,所以耿耿于懷,所以把一切寄于不知真假的東西上,求個心安。
現在這人就在眼前,觸手可及,世界上千千萬萬種“平安”,真真假假都沒差別,因為從始至終,只有自己才是最長久的平安符,護他歲歲平安。
溫衍聽不懂沈澤話中的意思,他想開口說些什麽,但喉間像是梗住了一根荊草,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周遭的一切他都看不見,聽不見,只有沈澤的模樣和說過的話一點一點漸次清晰起來。
不遠處的黑二看着抱在一起的兩人,那是他第一次在方白身上看到人的氣息,他輸給方白,其實就是輸給了沈澤,聽起來很好笑,但卻是事實。
誰能想到隔着天塹般鴻溝的兩人,是這種關系,還真是……惡心。
救護車的鳴聲由遠及近,槍聲早已歇了下來,天邊破曉的光線将整個碼頭罩上一層微亮的薄霧,依稀間,溫衍看見海面的燈塔一下子熄滅。
天亮的那樣猝不及防,好像就只是瞬間的事。
“快,救護車來了,上車。”
“沈隊為什麽要救方白這個叛徒!都害死榮哥和林然了還不夠嗎!還要搭上沈隊嗎!”
“別說了!方白不是叛徒!榮哥和林然都沒死!”
“吵什麽,把人都先壓回去!”
“方白你別急,沈隊穿了防彈服的,肯定沒有大礙。”
所有的聲音在救護車門關上的剎那,戛然而止,直到醫生檢查了一圈,說了一句“沒事,子彈射程比較長,又穿了防彈服,所以只斷了幾根肋骨,跟他前次的傷比起來,小巫見大巫。”
車上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其中自然包括溫衍,沈澤替他擋了一槍,要是真的出了什麽事,就是跑到現實世界砸鍋賣鐵也要再求顆“快活大補丸”回來。
醫生跟沈澤顯然很熟的樣子,做完應急處理之後,就坐在一旁一直盯着一個地方,然後挑眉笑得意味深長。
衆人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氣氛頓時尴尬到了極點。
昏過去的沈大隊長死死握着方白的手。
非常的……兄弟情深。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沈大隊長從頭到尾,都把平安符當成了自己,的替身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