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九月的夏末,滬市一連幾天陰雨綿綿,走在路上深吸一口氣,呼吸間瞬間就浸上又濕又涼的潮氣。

祁一桐到了大劇院才發現天空開始飄起小雨,她從工作室趕來,身上只帶了一部相機和兩只長焦鏡頭,只好低頭快步走進劇院。

祁一桐的學姐胡棠畢業之後開了個文化傳媒公司,主做藝術活動宣發,她現在正對接的舞劇《爻祭圖》即将開始國內第四輪巡演,首演前日,往年合作的攝影師卻突然和劇組解了約,原本計劃作為宣傳的衍生影集需要重新尋找攝影師。

胡棠第一時間就想起到了祁一桐,她這幾年做人像攝影,由于創意天馬行空,風格大膽怪誕,極具個人特色,在業內已經小有名氣,是個全網粉絲破千萬的網紅攝影師,于是胡棠跟劇組确認過後就連夜聯系了祁一桐。

胡棠起初也不抱太大希望,祁一桐這個工作狂平常不是在商業拍攝就是在搞自己的創作,天南地北到處跑,幾乎全年無休,多半抽不出空來救急,但出乎意料的是,祁一桐二話不說,只問了時間就幹脆地應了下來。

滬市大劇院作為地标建築,總共有三個劇場,祁一桐給胡棠發了消息,便在前廳裏等着。

《爻祭圖》的入門口兩個工作人員正閑聊着搭置景,瞥了她一眼,沒搭理。

“今年的經費捉襟見肘啊。”

“是,也不知還能演幾年。”

那人樂道:“高導這戲能演幾年,得看那位願意跳幾年。”

“你說楊老師?也是,國內沒人跳得來他這角兒啊,多好的戲,要是找不到人接替早晚永久封箱咯。”

“不好說,吃過了山珍海味,你還嘗得下粗茶淡飯嗎?”

另一人“噓”了一聲:“這話不興說,得罪人嗎這不是。”

許是見她不遠不近的站着,兩人不再閑話,加快了手腳三兩下搭好了景,瞧着像是厚紙板仿制的轎面,木制镂空的窗框後可容人站立合影,多半是胡棠的點子。

眼看着這兩人收拾了東西要離去,胡棠還是沒回自己消息,祁一桐只好上前詢問。

“請問,我想找一下胡棠去哪裏找呢?她沒接我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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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掃了一眼她懷裏的相機,面上不約而同顯出微妙神色:“棠姐的話,我們剛剛出來時好像在後幕,你直接進去找她就行。”

祁一桐看在眼裏,但深知有些事不宜多問,在心中默默打了個問號,謝過兩人,進了劇場。

舞臺上有演員在走位對燈,祁一桐沒敢發出聲音,腳步輕巧地進了側幕。

《爻祭圖》的舞美異常的華麗,為了方便換場道具全都堆在側幕通道裏,她只能借着微弱的舞臺光護着相機小心穿行其間。

這時,狹窄的通道迎面走來個高大的身影,昏暗的光線下看不清面目,祁一桐下意識地側過身讓出路來。

來人走近了,衣袂拂過她的手背,帶來對方身上淡淡的烏木香,還混着點曠野上夜風與青草交織的氣息,這些知覺都因為視線被遮擋而靈敏了起來。

對方微微低頭,低聲道“借過,謝謝”。

微熱的氣息擦過祁一桐耳尖,令她摒住了呼吸,瞬間僵住身子。

等到回過神來,對方拖地的紅色衣擺已經消失在了側幕後。

那人穿了一襲紅衣。

《爻祭圖》全劇會穿紅色舞服的,只有主舞楊暹,國內頂級舞蹈賽事大滿貫獲得者,最搶手的舞劇男演員之一。

《爻祭圖》是舞蹈家高龔民工作室出品的現代舞劇《幻靈》四部曲的首部。

講述世代供奉雪山山神的氏族中,一名絕美的女子椿被選中成為山神新娘,賜予不老的生命,于是她一襲嫁衣踏上了尋找山神的旅途,途中不斷遇見旅人,衆人在欲望的考驗中不斷浮沉,最後黃粱一夢終驚醒的故事。

步步見心,亦真亦幻,禪意厚重。

而舞者楊暹飾演的,就是那名美麗的女子。也正是這個角色,讓楊暹在國際上一舉得名,被譽為中國最具神秘氣息的“東方靈欲”舞者。

五年下來,《爻祭圖》上演了千餘場,舞者早已不是原班人馬,只有椿,不設A、B角,從始至終由楊暹一人演繹。

也只能,由他一人演繹。

祁一桐站在原地看着被那抹衣擺拖過的地面,恍惚間出神了好一會兒,直到外面音樂轉換,強烈的節奏喚回了她的意識,她才慢吞吞地轉身。

彼時胡棠正在後幕核對場刊數,見到祁一桐才想起把手機靜了音,連連道歉後帶着祁一桐去後臺休息室,找導演認臉。

誰知進了後臺還沒走幾步呢,就聽見一陣吵鬧。

“您不能把事兒做的這麽絕!我都跟您合作多少年了,我是什麽人您還不知道嗎,我什麽時候在工作上出過錯?您不能因為這些捕風捉影的事兒就否定我的工作能力啊。”

“捕風捉影?你自己做的事不捂捂好,現在圈子裏裏外外都知道了,你叫我怎麽繼續用你?”

“是,是,我是做了不知羞的事兒,但是這一碼歸一碼,您看這眼看着就要去峪園戲院演出了,這時候去哪兒找人拍這個影集?您顧全大局原諒原諒我。”

“我能不能找到人是我的事,你要是還肯聽老頭我一句呢,就趁早把那些事斷幹淨了,清清白白了以後咱們再說什麽合作!”

這兩人吵得兇,嗓門也不加掩蓋。

眼瞅着走廊上幾個化妝室都敞開着門,裏面的舞者們梳頭的梳頭,化妝的化妝,狀似忙忙活活,實際上每個人都豎着耳朵在聽熱鬧。

胡棠一陣牙酸,警告似的掃了一眼舞者們。

等到她把幾個化妝室的門都關上,才有閑心跟祁一桐解釋:“之前的攝影師,氣不過導演臨時把他換了,上這兒來理論來了。”

想起方才工作人員微妙的神情,祁一桐了然。

果然,胡棠“嗐”了一句,道:“在外面偷吃,被老婆當場抓奸,壞就壞在他老婆也是圈內人,一來二去就傳開了。”

說着說着胡棠有些感慨:“這事放在別人那兒可能睜只眼閉只眼就過去了,但是我們導演是老一輩過來的,眼裏容不得一點沙子,最厭惡的就是心思不幹淨的人。”

說罷,認真看向祁一桐,“老爺子行走山水三十餘年,說是苦行僧也不為過了,這戲是他畢生心血,難免嚴格些,你多擔待。”

胡棠和她說話很少有這麽嚴肅的時候,祁一桐知她是真敬佩高龔民,也難得正經地點點頭,稱知道了。

趁着這會兒功夫,胡棠又給她大致理了理頭緒,劇照、海報這些東西在前幾輪的巡演中已經拍過了不少,這次叫她來主要是因為劇組來年春天準備參加英國戲劇周,想要專門拍一組中國元素濃厚的影集,為此特意在這輪巡演中加訂了一場蘇市的峪園戲院用于拍攝。

峪園戲院祁一桐是知道的,國內最古老的昆曲戲樓,經過修複現在也是對外開放演出的劇場。

“滬市的這三場首演之後就是蘇市站了,時間緊,導演也想趕緊定下人,今天試拍明天看效果圖,你看成嗎?”

畢竟是不熟悉的舞臺攝影,被胡棠這麽一說,祁一桐縱然已經是很成熟的攝影師,也不敢打包票一定拍得好,只能道:“我盡量。”

她不知道自己有壓力時就會木着一張臉,倒把胡棠看笑了。

“你也別緊張,我給高老師看過你的作品,我們都認為你的風格和這部劇渾然一體”,說到這她歪歪頭回憶:“況且你又不是第一次接觸這部戲了。”

“什麽?”

祁一桐倏然擡眼。

“四年前那姆戲劇節,你托我幫你搞一張閉幕大戲的票,可不就是《爻祭圖》嗎?”

祁一桐眼珠動了動,剛想說些什麽。

“吱呀——”

不遠處休息室的門猛地被打開,裏頭出來一個穿着皮夾克的男人,四十歲上下,臉上不掩怒氣。

許是沒想到外面站了兩個人,男人眼底閃過一絲尴尬。但很快的,在看清了祁一桐手裏的相機之後,他臉上的怒火更甚,從鼻子裏狠狠“哼”了一聲,大步流星地擦身離去。

休息室裏的高龔民也看到了兩人的身影,對她們點了點頭,示意二人進來。

高龔民是個高瘦的老頭,頭發半白,不怒自威,因為祁一桐的年輕露出了點不信任的神色。

這樣的神色祁一桐入行以來早就習以為常,她到底不是剛出社會的大學生,做攝影師和什麽樣性格的人沒打過交道。幾個簡單的問題答得滴水不漏,加之高龔民也不是刻意為難她,一會兒功夫面色便和緩了起來。

這個時候已經離放觀衆入場只剩半個小時,祁一桐便不耽誤高龔民和胡棠做事,自己回到了劇場。

正式演出時長近三個小時,祁一桐早早坐到了提前預留出來的攝影席,因為不是跟組攝影師,抓拍起來時刻不能放松。

一整場下來拍爆了兩張卡、一塊電池,結束了也不敢休息,坐下來第一件事就是檢查素材。

等到她審完素材再擡頭,整個劇場也不剩幾個人了。

祁一桐換了左肩背相機,右手手腕垂在身側,指節不正常的彎曲着,細看能發現正在微微發抖。

她的腱鞘炎犯了。

胡棠發消息說去找劇院的人要熱敷貼了,讓她在前廳等着。

祁一桐按照記憶,找到了劇院地衛生間,但是時至夏天,水龍頭沒有熱水,只能把手腕置在烘幹機下面緩解。

這毛病她養了一年多了,藥物治療加上平常注意休息,已經不怎麽複發,這乍一下疼起來,真的很要命。

就在祁一桐咬着牙給自己按摩的時候,男廁響起了沖水聲,走出來一個人,是之前的皮夾克攝影師。

對方一身煙味,邊洗手邊觑她,祁一桐裝作沒看見。

男人擦幹淨手,靠着洗手臺又點了一根煙,避也不避的開始吞雲吐霧起來。

“戲劇學院攝影系的?哪一級啊?”

祁一桐忍了忍,耐着性子道:“我不是科班出身。”

男人嗤笑,輕慢地打量了她一眼,“小姑娘,瞧你剛畢業沒多久吧,接觸過舞臺攝影嗎?這兒和拍糖水片可不是一回事,高龔民不好糊弄吧?”

說着不知道觸到哪根神經了,他往洗手池裏啐了一口:“這老不死的,老子在這行裏混了這麽多年沒見哪個要求這麽多,真把自己當大師了。”

祁一桐冷眼看着,不接他的話,男人卻把她的沉默認作了她沒讨着好,忽然摁滅了煙,上下打量她一番,含義頗深地笑了。

“妹妹,你給了胡棠那小妮子塞了不少錢吧,想來這兒鍍個金,蹭點履歷?好辦啊,叔能教你,叔也不要你錢,你認叔作師父也行。”

他的眼神粘膩,像條蛇附着在祁一桐裸露在外的肌膚上,祁一桐感到惡心。

男人看出她想走,搶先一步拿走了她放在洗手臺上的相機,“來,我跟你說你這個影調要怎麽調,你得拉暗一點,對比度……”

祁一桐蹙眉,鼻腔裏都是煙味,手腕也持續作疼,都在加速消耗她的耐心和修養。

她冷肅了嗓音,警告着:“我不需要,把相機還給我。”

男人掏出手機翻出兩張圖片,“成,你不耐煩聽沒關系,你就按這個圖修,高龔民就喜歡這種要死不活的調調……”

怕祁一桐要走他還伸手想攬住她。

祁一桐腦中的神經在他碰到自己的一瞬間就啪地斷掉了,也不管自己的右手受不受傷,反手就是一個耳光,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推了他一把,搶回了相機。

男人驟然之下撞上洗手池,把手機和相機蓋一同撞落在水池裏,那裏有他吐過的痰和一池煙灰,水面渾濁不堪。

男人也顧不上被打,撲向洗手池撈他的手機。

祁一桐的視線在他手機上的圖片上一掃而過,頓了頓,抱着相機就走。

沒走幾步男人追了出來,一把拽過祁一桐的手臂,力道之大扯到了祁一桐本就疼得流汗的傷處,她咬緊了牙才沒叫出聲。

男人這次裝也不裝了,目光狠辣,揪着祁一桐的衣領,“娘的!我好心好意指點你,你他媽敢打我?”

祁一桐被他扯着不得不仰頭看他,雙眼一絲畏懼都沒有,灼亮到逼人。

“我敢啊,我為什麽不敢?”

“你——”

“但是你敢打回來嗎?在大庭廣衆之下。”

男人猛然四顧,才發現他們就站在大廳裏,前臺售票處的人站起身緊緊盯着這邊,不遠處保安也發現了不對。

這邊動靜這麽大,胡棠從二樓趕了下來,推開男人站在祁一桐身前。

“你做什麽?”

男人語氣不佳,“我做什麽?我還要問問你,你請的什麽人,我指點了兩句氣性這麽大!”

本以為戳中了胡棠的軟肋,誰知胡棠大笑兩聲,“你指點她?你就連拍個劇照都得偷偷模仿人家的調色,我請來本尊你居然說你指點她?”

男人整衣服的動作一僵,兩秒後不敢置信,指着祁一桐乍舌:“你是說她是——”

“在下不才”,祁一桐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自我介紹:“正是您叫我模仿的攝影師‘異同’”

男人給她做示範的幾張圖片,正是她發在微博上的作品。

男人快速漲紅了臉,顯然不願相信,“怎麽可能……”

祁一桐目光平靜:“你知道我們之間的差距在哪兒嗎?不在是不是科班出身,是不是主流攝影師,也不在有多少資歷名氣,而在于如何對待作品。”

胡棠拽了拽她的衣角,但祁一桐要把話說完。

“如果我是你,我不會接下不符合自己美學理念,甚至需要模仿他人風格的工作。我的相機只拍我喜歡、我認可的,這一點任何人來都一樣,我不會退讓。”

“一桐!”

胡棠略顯焦灼的話音改過了祁一桐。

祁一桐回頭,她身後的不遠處,站着兩個人。

其中一人是神色難以分辨的高龔民。

另一個人換下了紅色舞服,垂感十足的黑色針織套裝襯得人寬肩窄腰,颀長如竹,漂亮的肌理不露自現。他高鼻深目,五官與輪廓的棱角清晰硬朗,卻長着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在劇院大廳的燈光下閃着琥珀色清淺透亮的光澤,危險又優雅。

是楊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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