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幾乎是在看清了來人的剎那間,祁一桐的心跳就凝固了。
她不認為自己的發言有什麽錯,但對于需要團隊合作的戲劇藝術來說,一個難以調和的攝影師并不是很好的選擇。
——她把話說得太滿,也太猖狂了。
高龔民什麽也沒評價,只在離開前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胡棠。
但祁一桐已經無暇顧及任何人。
盡管劇院的燈光還灑在身上,但她卻感到了久違的,高原缺氧般的沉重。
她望着楊暹。
他的眉心微微起伏,冷石一般的眼眸不複回憶中那樣沉靜,那裏面沉着混沌而複雜的情緒,細小的沸動着,像一座無聲雪崩的遠山。
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只是轉瞬的幾秒。
楊暹喉結輕顫,垂下了眼簾,視線落在祁一桐的右手上。
祁一桐低頭,才發現自己的指尖正在劇烈的顫抖,她無法控制,只能藏到身後。
楊暹的目光定定的落在原處,睫毛像兩片力竭的蝶翼,扇了扇,蓋住了他的雙眼。
默了片刻,他舒展了眉眼,像是壓下了身體裏的振動,沒再看祁一桐,轉身随着高龔民離去了。
祁一桐背後的手攥緊了掌心,骨頭裏傳來鑽心的疼痛。
胡棠看看楊暹的背影,嘆了口氣上前擡起祁一桐的右手,确認沒有鼓包,這才拍了拍她的背,取過相機跨在自己肩上,安撫道:“走吧。”
“你跟這冤家說這些做什麽?他就是個混日子的,哪有什麽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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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一桐搖搖頭,有些疲于解釋。
胡棠瞧了一眼她的臉色,嘆氣:“也不知道高老師對你那番話是怎麽個看法,畢竟他不僅是個藝術家,也是個總攬全局的導演。”
祁一桐扯扯嘴角:“如果真是因為我這番話害你又要再找人,就算我欠你一次。”
胡棠眉毛倒豎:“說什麽呢?本來你的話就是對的。一個違心的創作者能做出好的作品嗎!我覺得高老師也能明白,你是真的為戲而來的。”
祁一桐沒有否認。
但她不是為戲來的,她是為戲裏的人來的。
事實上前一晚她還在杭市,剛結束了長達半個月起早貪黑的商業拍攝,打算休息幾日再慢慢做收尾工作。
因為胡棠的一通電話,祁一桐臨時變更了計劃,趕今早的高鐵返滬,才能“碰巧有空”的幫胡棠這個忙。這也意味着,在未來的一周裏她都要熬夜趕工。
她做這些,只是為了一個再次站在楊暹面前的機會。
兩個人雖然嘴上互相安慰着,腳步卻一個比一個沉重。
“嘿——你們等一下!”
這時遠遠地聽到一聲高呼,叫住她們,劇院裏追出來一個年輕小夥。
“對!就是你們倆。”
胡棠認出是劇院的接待人員,挑眉問道:“怎麽了?”
“幸好你們沒走遠,給!”對方小跑着上前,掏出一副膏貼。
祁一桐接過一看,是抗炎鎮痛、活血化瘀的膏藥。
胡棠奇道:“你不是說沒有這些藥嗎?”
“确實是沒有,其實……這個也不是我們的,是剛剛一位男士給的,讓我給你們送來。”
祁一桐愣了愣,手裏的膏藥明明還包裝完整,卻好似已經開始隐隐發燙。
胡棠張望了兩下,還在追問:“男士?哪位男士,人呢”
小接待撓撓頭,“這我哪兒知道呢,人早走了,總之東西我送到了,還趕着下班呢,就不送你們啦。”說着揮揮手,小跑回了劇院。
胡棠歪歪腦袋,扯過那個藥膏檢查了一下,好像沒什麽問題,“是誰呢?”
祁一桐咬着唇肉,會随身攜帶活血鎮痛的藥膏的,只有身體會扭傷的人,剛剛在場的所有人裏,一個人的名字呼之欲出。
但是她不能确定,也不能說。
就這樣,兩人在劇院大門口作了別。
次日,祁一桐早早醒來。
前一天晚上她光是打車到家都十點多了,坐下來篩選素材、處理後期,一搞就是小半夜,好在這種日夜颠倒的作息時間她這幾年已經習慣了。
手腕因為連夜的內服外敷已經好了不少,只是依舊不能舉重物,也不能大幅度扭動。
她翻了個身,看到床頭還放着昨晚收到的那貼膏藥,因為它,祁一桐一整晚鼻尖都環繞着若有似無的藥草味,不那麽好聞,但令人異常的安心。
盯着它發了一會兒呆後,祁一桐爬起來洗漱,前往劇院。
白天的劇院冷冷清清,高龔民正帶着舞蹈演員們早練,祁一桐敲門進去的時候,排練廳裏烏泱泱二十幾個人齊齊望來,很有些震懾力。
楊暹也在其中,排練廳的燈光敞亮,照得他容光更勝,烏發雪肌,如松似鶴,在一衆氣質出塵的舞者裏也優越到醒目。
祁一桐猝不及防與他視線相接,一夜之隔,他眼裏的裂痕重新縫合,沒有波動了,又只剩下沉靜如海,但細究去,并不令人生寒,是和煦的,包容的。
他甚至向她微微點了點頭。
祁一桐眨了眨眼睛,疑心自己錯看,但高龔民輕咳了一聲,打斷了她與楊暹的對視。
祁一桐扭過頭來,朝高龔民微微鞠躬問好,得到了一個意料之中的,可以稱得上是冷淡的反應——
對方點了點頭,卻沒有動彈的意思,站在原地盯着舞者們練完了四個八拍的動作,才朝舞監和楊暹示意,三人并着祁一桐往休息室走去。
高龔民沒叫上胡棠,但她咬了咬牙,還是跟在最後擠了進來。
祁一桐在随身帶着的電腦上調出了文件夾,裏面是她精心篩選的具有代表性的劇照,以及一些她适度自我發揮制作的海報。
高龔民随手接過,幾人就着他的動作閱覽起來,與此同時,祁一桐也在觀察幾人的表情。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屏幕上的照片越來越少,高龔民的面色依舊看不出是否滿意,祁一桐心裏暗自打起鼓來。
直到照片裏出現楊暹的身影,高龔民的指尖擡起,握拳摩挲了片刻,眼中流露出些許悅色。
把剩下的圖片過了一遍,又單獨挑出了幾張,高龔民對祁一桐問出了今天見面以來的第一句話:“你把椿拍的很輕盈,甚至有些神性,為什麽?”
楊暹也将目光移了過來,顯然對她的答案有些興趣。
祁一桐心一跳,回憶着腦海中的劇情略帶遲疑地開口:“《爻祭圖》整體氛圍的确是詭谲、幽憤的,所以其他角色我也盡量呈現出這樣的感覺,可是對于椿我有其他的想法。”
來自身側青年的視線如有實質,盯得她呼吸發緊,祁一桐沒忍住回望了一眼,就這麽直直地墜進了楊暹的雙眸。
還是那雙漂亮的眼睛,帶着他特有的不溫不涼的溫度,靜靜地将她裹挾。
他明明沒有張嘴,祁一桐卻聽到他平淡的聲音,跨越了一千多個日夜在她耳邊響起。
“——舞蹈沒有固定的解讀,你看到了什麽,那它就是什麽。”
因為和楊暹的對視,祁一桐短暫地跳脫出了此時具象的場景。
但其實也就是一眼、一個停頓的時間,她又接上了方才的回答,這一次她的聲音裏沒了猶疑,擲地有聲。
“相比起将她視作欲望本身,我更傾向于把她看成一面能夠照見每個人本心的鏡子,鏡子沒有欲望,卻囿于衆人欲望之間,所以我想拍出她豔麗表象下的那種潔淨和破碎。”
照片裏楊暹一襲嫁衣,頭戴金冠,鵝毛吹雪落滿肩發,他眼眸輕阖,擡手接住雪花,頰邊的發絲微動,和那片片飛雪一同拉出了幾道虛影,也正是這動态的虛影,讓整張照片流轉了起來,充滿着晦澀的情緒。
這本是一張快門調慢了的廢片,但被祁一桐留了下來,改成了單人海報,是所有照片裏祁一桐最喜歡、最滿意的一張。
原劇中楊暹的扮相美得濃墨重彩,觸目驚心,在妝造上可謂是極盡華麗,這也是為什麽至今沒有人能接替他飾演椿的原因——只有楊暹能壓得住這樣的扮相。
他是祁一桐見過最美的人,并不是說他男生女相,而是他的身上有某種人類審美上的共質,超越性別,不帶一絲溫和,美得凜然又鋒利。
為了削弱這種奪目的攻擊性,祁一桐覆蓋了十幾層的蒙版,壓低他身上絢麗的色彩明度,使整體更頹靡灰敗,營造一種珠玉蒙塵的氛圍。
她把她對這部戲,對椿的全部理解傾注在了作品裏,她相信作品是最好的表達,也是她最好的解釋。
随着祁一桐的陳述,幾人不自覺地再次品味起這張海報。
這期間胡棠一直在她身後暗暗戳她的背,顯然很是激動,雖然戳得她有點痛,但得到了正向的反饋還是讓祁一桐稍稍舒心了一點。
高龔民沉吟了片刻,轉向楊暹:“你覺得怎麽樣?”
楊暹的眼還凝視着照片裏的自己,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只是點了點頭,言簡意赅。
“不錯。”
這下高龔民一直嚴肅的面容終于出現了一絲裂縫,露出些許笑容,甚至贊了一句:“做了功課。”
這話誇的內斂,但能從高龔民嘴裏吐出來已是難得,祁一桐背後的手戳的更帶勁了。
既然認可了祁一桐的能力,高龔民也不故作姿态,正色道:“影集的事就勞你費神了,胡棠,你記得和小祁對一下蘇市的行程。”
“是!”
冷不丁聽到自己的名字,胡棠從祁一桐身後冒出頭,讪讪笑着應答:“我一定安頓好她。”
正事定下了,楊暹便以回去早練為由起了身,祁一桐下意識擡眼看他,但他已經從她身後擦身而過,祁一桐只看清一片衣角。
珍珠白的光滑的綢面,上面有特殊的工藝繡的暗紋。
祁一桐收回目光,繼續和幾人讨論影集的安排。
回排練廳的路上,舞監調侃道:“您就是小媳婦回娘家——包袱重,我看您啊,分明就很喜歡人家姑娘拍的海報。”
“就你眼睛大是吧?”高龔民斜眼一記飛刀,悠悠道:“肯動腦子思考的人不少,但敢把自己的理解直接呈現在我面前的卻不多,小姑娘不是空有架子。”
舞監咧開嘴,“是,您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人姑娘是紮實做事的,給了她第二次機會。”
劇組班底都是跟了高龔民好幾年的老人,知根知底,早聽說了昨晚的事,都道這姑娘如此猖狂,肯定沒戲了,沒想到一大早人愣是再次出現在排練廳。
“呵,我可沒那麽大能耐用,是楊暹那小子開口說看了效果圖再做決定。”
舞監瞪大了眼睛,“楊老師嗎?”
高龔民哼哼道:“你見過他什麽時候為誰說過情嗎?臭小子除了跳好他的舞對什麽都不上心,難得插這麽一句嘴,我能不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