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爻祭圖》巡演的蘇市站頗有些坎坷,先是因為戲院舞臺結構特殊需要做大量編排上的調整,後來又被告知部分音響設備受潮,只能用樂手現場配。

這就拉長了劇組原本的技術調整時間,本來留給祁一桐拍攝影集的一天被壓縮成了半天,在結束滬市演出的當晚就趕赴蘇市,提前編排走點。

當然這些跟祁一桐沒什麽關系,她按照原計劃在拍攝日前一天抵達劇組駐紮的酒店,安頓好之後前往現場堪景。

又是胡棠迎接的她,戲院裏裏外外都在忙活,每個人都像是十天沒睡覺似的,黑眼圈拉的老長。

在又經過一個靠在觀衆席上睡死過去的人後,祁一桐指了指臺上練習的樂手,朝胡棠挑高了眉毛:這麽吵都睡得着?

胡棠嘆道:“兩天幹小半周的活兒,其他人還能輪流補覺,高導和幾個主舞才是真的就剩一口氣兒了。”

祁一桐心有戚戚,也不再耽誤胡棠工作,自己提了相機轉悠了一圈。

峪園戲院不愧是國內最古老的戲院,整體為木制建築,雕梁畫棟,古意十足。

二樓設有包廂,實際上是以一座座木制屏風隔開的小隔間,祁一桐在各個隔間找着角度,時不時停下拍兩張,記下位置,再換下一間。

就這麽闖入了楊暹躲清淨的地方。

他身上還沒換下戲服,外披斜斜搭在肩上,安靜地趴在桌上休息。

祁一桐止住腳步,他的側顏其實非常淩厲,天庭飽滿,眉眼深陷,薄唇挺鼻,不是中式溫吞的美。

目光順着他的睡顏滑落到他柔軟的發尾和修長的一截脖頸,那是她不熟悉的樣子。

她第一次見到楊暹時,他留着及腰的長發,漆黑、柔順,像一匹光滑的緞子,起風的時候會順着耳後飄起,露出他深刻的颌線。

祁一桐是在那個時候注意到,風也是有形狀的。

重逢兩面,她都沒有與楊暹說上話,他認出了她,卻只是與她相顧無言,或許這已經表明了他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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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一桐安靜地擡起相機,對着那道身影,輕輕摁壓快門鍵。

顯示對焦成功的綠色方框在顯示器上閃了又閃。

一秒,兩秒。

機身微微震動,無聲地催促着,祁一桐卻松開了指尖,放下相機悄悄地轉身。

“為什麽不摁下去?”

充滿磁性的男低音自身後響起,帶着一點将将睡醒的啞意,他又低聲清了清嗓子。

祁一桐攥緊了手中的相機,柔軟的指尖被堅硬的機身抵得發疼。她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沒有發出聲音,竟是她的心在回答——

她不知道,或許是因為現在的她可以明目張膽地透過鏡頭描摹一百遍一千遍椿,卻沒有身份定格下一張楊暹。

在她猶豫的時間裏,楊暹沒有催她,但她能感覺到他的視線,他有十足的耐心等待。

祁一桐最終還是慢慢轉向他。

“你在休息。”

楊暹凝望着眼前這張面孔,這麽些年後再見到她,他幾乎一打眼就确認了祁一桐變了,她眼裏不再是飄渺無物的迷惘,而是多了一些切切實實的光,變成了清楚自己要什麽的堅定的大人。

可是此刻他們面對着面,只有楊暹和祁一桐時,他恍惚又覺得祁一桐沒有什麽變化,好像依舊是那個用濕漉漉的眼神瞧着他的小姑娘。

空氣靜的得可怕,她的呼吸聲微不可聞,直到氣氛凝固變得又酸又澀時,一聲喟嘆輕輕散開來。

“手好一點了嗎?”

祁一桐遲緩地咀嚼着這短短的幾個字,微微睜大了眼睛。

真的是他送的膏貼。

她看向楊暹,他扶着外披向後靠在椅背上,神色寡淡中帶着顯而易見的疲憊,但細看去眉眼舒展,語氣熟稔,就好似他們之間從未有過歲月的割據。

祁一桐笑着點點頭,右手在他視線裏轉了轉手腕。

“當心又扭着”,楊暹輕笑一聲,朝對面的椅子揚了揚下颚,“坐吧。”

祁一桐也不推辭,道了聲“好”便落了座。

離的近了,又聞見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裏面摻着祁一桐熟悉的味道,那是楊暹的氣味,混在烏木香之下,卻依然能被她分辨出來。

“——你把頭發剪了。”

“——手上是什麽傷?”

兩個人的話語重合在一起,令彼此都愣了一瞬。

“嗯,剪了有些年了。”還是楊暹先開口答到,聲音低沉讓人産生一種溫柔的錯覺。

為什麽要剪?這句話在祁一桐腦海中剎那間成型,随即她意識到這樣的提問裏藏着太多不能宣之于口的東西,無論她用如何輕松的語調去裝扮,始終都改變不了它不合時宜的本質。

于是她默了默,彎起眉眼,說起她的手。

“手是老毛病了,腱鞘炎,有些磨損,平時注意養護的話沒什麽大礙。”

楊暹的視線随着她的話落在她的手上,那雙手皮肉白淨,骨節纖細,看不出下面的創傷,但他是學舞的,清楚那種無法抑制顫抖的疼痛是什麽滋味。

“所以你就是這麽養護的?”

他的聲音很輕,像摸不着抓不攏的一片霧,透不出任何情緒。

祁一桐怕他問起自己為什麽再次出現,只能将這個話題含糊帶過:“這次……是特殊情況。”

“是嗎。”他不冷不熱地扯了扯嘴角,沒再接話。剛剛還略有些溫情的氣氛因為他的反應冷卻下來。

祁一桐覺得自己在他面前似乎始終沒什麽長進,說起來在他們之間,她一直是那個不斷在“獲得”的人,每當敏銳地捕捉到他情緒不高的時候,第一反應總是想到那個蒼白的、無趣的自己。

——她好像從沒有讓楊暹感到快樂過。

“還沒祝賀你成為攝影師。”楊暹的再次開口的一句話打斷了她的思索。

祁一桐嘴巴張了又張,卻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只能垂下眼簾笑笑,“謝謝”。

“開心嗎?”

祁一桐眨了眨眼,像是才反應過來,又像是覺得自己聽錯了,很慢很慢地擡起頭來看向他。

這時,一樓舞監拿着話筒通知着場次,樓下有人朝上面喊了兩聲楊暹,到他的部分了。

祁一桐聽得到,楊暹當然也可以,但他目光毫不游移,一雙淺琥珀色的眼眸在渾濁的光線裏閃着星點光亮,緊緊地鎖住她,似乎她的答案對他非常重要。

“開心嗎?”

祁一桐自重逢以來的無措在這一刻奇異的安定了下來,答道:“開心。”

楊暹笑了,那笑意很淺,卻好像藏着好些東西。

祁一桐驀地就紅了眼眶。

四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抱着忐忑不安的心再次出現在他面前,想過他的一切反應,做好了被诘問、被漠視,甚至是被忘卻的準備。

但是楊暹短短幾句話,最在意的居然是她現在開不開心。

“哥。”她脫口而出,叫住了背身離去的楊暹。

他聞聲頓住了腳步,卻沒有轉過身來。

樓下的人沒有得到回應,又催促了幾聲,楊暹這才微微側過身。

“你說。”

祁一桐唇齒瑟縮,卻只能說出一句:“哥,謝謝。”

他們之間,現在能說的,也只有謝謝。

楊暹的眼神落在虛空之中,好半天沒有言語,有些怔忪的樣子。片刻後他低低笑起來,祁一桐讀不懂,卻無端感到一陣酸楚。

在這酸楚中,她耳邊隐秘地響起了遙遠的火花爆裂的脆響,和一些朦胧的笑鬧聲,眼前也好像被罩下一塊不那麽清晰的投影。

她與楊暹猶如身處一部魔幻現實主義的電影,在同時同地,回到了2019年還在那姆戲劇節的某個夏夜。

高原地區的夏夜總是伴着劇烈的溫差,即使祁一桐帶了長袖外套,圍着篝火夜讀時依舊被夜風吹得膝蓋骨冰涼,坐在其他有備而來的人裏一看就知道是生手,最後是楊暹找其他人借來薄毯子。

這些來參加夜讀的人來自五湖四海,各有各的故事,卻因為一種藝術聊得相見恨晚,那是一種精神上的交流,哪怕楊暹話不多,祁一桐也能确認他在這個場景中是愉悅的。

後來祁一桐才知道為什麽那時候的自己哪怕感到格格不入,也依舊喜愛在那姆見到的一切。

理想這種東西,似乎只在特定的年齡段才具有含義,對于昏暗褪色的大人而言,這只是兩個方方正正的漢字罷了。所以那些能高聲暢談理想的人總是顯得那麽鮮豔醒目。

但楊暹又似乎不一樣,他很少談論這些。

他天資優越,又有着遠超大多數人的出身,從小受精英教育長大,在習舞這條路上一聲不吭地走了十八年,從出生到現在他得到過無數的愛和掌聲,可這些在他看來或許也都毫無意義。

因為他是這世上極少數能夠一心一意的只做自己喜歡的事、走自己想走的路,不被任何東西束縛的那一類人,這樣的人無疑是非常性感的。

同時也意味着,追逐這樣的人無異于攥住風中流沙,永遠不會是易事,只不過那時候的祁一桐知曉的太晚了。

那天衆人聊至午夜依舊不願散場,有人車裏帶了煙花,便要提議慶祝這一面之交,就着篝火燃放了起來。

人們雀躍着混作一團,借她毯子的姐姐夾在人群裏趁機打聽她與楊暹的關系,她發現自己無法報上他們之前約好的答案。

見她遲遲不答,楊暹在一旁随口說道:“我是她哥。”

不等女人反應,煙花在空中炸開,衆人無暇顧及其他,紛紛掏出手機記錄。

焰火是真好看啊,漫天的熒光像散開的海浪,拉出墜落的流線,逐漸黯淡,然後被新的焰火所覆蓋,悄無聲息的消失在暗夜裏。

楊暹的瞳孔因為流光明明又滅滅,滅滅複明明,祁一桐鬼使神差地輕聲反駁了一句:“他不是。”

霹靂啪啦的爆竹聲裏,沒人聽到她的答案,沒有人在意她的答案,只是那天之後這個稱呼再也沒有出現在她與楊暹之間。

現在想來,或許那天他是聽到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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