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裏起了北風,祁一桐她們住的樓層高,玻璃被一下一下地撞擊着,發出充滿節律的聲響。
外頭黑咕隆咚的,只有遙遙幾座寫字樓的廣告牌透出一星半點的光亮。
胡棠陷在被子裏,隔着酒店昏黃的床頭燈偷偷瞧祁一桐。
她穿着一條米白色的絲質吊帶裙,露出漂亮的鎖骨和肩頭,如瀑墨發順着動作滑在臂側,斜靠在床頭刷着ipad,整個人被燈光鍍上了一層暖色的光暈,像一幅柔美的畫。
胡棠不是第一次知道祁一桐很漂亮,她是那種素美的長相,五官很淡,卻很舒服。
上學那會兒好多人暗地裏稱祁一桐是蝴蝶美人。
胡棠覺得這個詞确實很好地概括出了祁一桐那種脆弱又倔強,悲觀卻通透的氣質,但也不那麽準确。
因為無論如何,她始終覺得祁一桐是一個內在力量無比強大的人,同她一起時,自己就會變得格外沉靜。
她雖然躺着,卻能看見祁一桐的ipad屏幕,上面是她微博賬號的粉絲列表——她已經在裏面翻了很久很久了。
胡棠想叫她休息一會兒眼睛,便翻了個身,略略朝床邊趴去。“桐。”
“嗯?”祁一桐側過臉,眼睛卻還盯着屏幕。
“你……真的不用回家看一看嗎?”
胡棠問的小心,祁一桐果真停下了手,似乎是認真想了想,搖搖頭,又低下去看ipad了。
看着她一副不在意的樣子,胡棠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卻說不出任何勸導的話來。
核對行程的時候,她特意确認了一遍祁一桐是跟組住酒店,而不是回家裏住。
是的,祁一桐是蘇市人,但是算着今年,她已經四年沒有回過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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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個學妹是她們那幾屆校友中的傳奇人物,全國top5的經管院院花,成績好脾氣好的白富美,上到教授下到同門無一不對她贊不絕口,大家都默認她會一路保研順利取得MBA,然後回去繼承家業。
胡棠也是這麽認為的。
但是等她實習完畢回校答辯的時候,卻聽說祁一桐整整休學了一年,等到再聯系上的時候學妹已經開始做全職攝影師了,甚至為此跟家裏完全鬧翻,只能租住在一間不到十平米的房子裏。
那個時候胡棠自己也是剛開始創業,兩個人生活在同座城市,一年到頭卻見不了幾面,偶爾一起苦中作樂,祁一桐也從不談起家裏的事。
直到這兩年,她事業起色穩定,依舊沒和家裏和解。
“你總不能一直這麽跟家裏僵着。”胡棠靜靜地将臉貼在床上說到。
祁一桐“嗯”了一句,沒擡頭,盯着自己的右手腕出神。
直到ipad屏幕的光都熄滅,才含糊低語:“再說吧。”
前一晚起了風,晨起果真感到氣溫有些下降,今年秋天好像來得特別早。
因為計劃變動,留給祁一桐拍攝的時間由一天壓縮到了半天,這中間還得除掉舞者們做妝造的時間。
幸虧前期準備做的全,置景和打光也不需要她操心,是以三個半小時就收了工。
高龔民對她的效率很是滿意,一連高壓加班了四五天,從他本人到底下的演職、工作人員都快扛不住了,便就地給大家放了假。
回到後臺,幾個年輕的舞者攢起了聚餐,招呼祁一桐一起,她想着都是同齡人,也沒什麽好忸怩的,便讓他們發了地址,道自己回趟酒店放過器材就來。
見她答應,小夥子們一齊起哄起來,鬧得有人羞紅了臉。
祁一桐笑笑,感嘆他們好有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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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完器材準備走的時候,路過化妝間,看到楊暹手裏拿着瓶瓶罐罐在找什麽東西。
祁一桐遲疑片刻,在門口敲了敲門,“還沒回去嗎?”
楊暹直起身來,指着自己臉上的妝,道:“卸妝巾用完了。”
“沒有備用的?”
“不知道,化妝師不見了。”
往常游刃有餘的一個人,在一桌子瓶瓶罐罐前也沒了脾氣,一米□□的大個子在這時候亦有些手足無措的笨拙。
祁一桐起了逗他的心思,道:“要不……你就這麽回去?”
“……”
楊暹眉心微跳,涼飕飕地刮了她一眼。
舞臺妝濃,祁一桐也知道是在強人所難,于是壓住上翹的嘴角,走上前在化妝臺上翻了翻,确實是沒看見其他的卸妝工具。
就在楊暹面露松動,開始考慮祁一桐的建議時,化妝師終于回了他消息,說是化妝包裏有一瓶卸妝洗面二合一的油,可以湊合用一下。
他按照化妝師說的将其翻了出來,瓶身幹幹淨淨,什麽也沒寫。
祁一桐又笑了,這世上甚少有他不會、不懂的東西,這還是頭一回。
她手把手教他怎麽打圈,怎麽乳化,等到他清豔的妝面一點點被抹掉顏色,才放他去洗掉。
洗手池水龍頭響起淅淅瀝瀝的水聲,不一會兒,她聽見楊暹有些耐心告罄地嘆了口氣,喊她的名字。
“祁一桐。”
“嗯?”
“幫我束一下頭發。”
他忘了要沾水,假發套還沒取,長發老是順着躬身的角度掉到水池邊。
祁一桐垂目四顧,手邊沒有發繩,便抽了一只眉筆,在他腦後挽了個低馬尾。
從前他還留長發的時候,不喜歡頭發被捆出印記,每到不方便時,便随手拿一支筆一根筷子挽在腦後,這個挽發的法子便是祁一桐從他那兒偷師來的。
她太過熟練,等到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楊暹已經洗淨了臉,目光略顯複雜的帶過她,最後開口,竟是一句“學費交一下。”
祁一桐松了口氣,又覺得他的反應好笑,順手也拿起那瓶卸妝油搖了搖,“那你也把學費交一下?”
她是半點虧也吃不得,楊暹扯過紙巾擦幹臉上的水,順着她的話敷衍,“行,兩清了。”
兩人都為這沒營養的對答醞出點笑意。
化妝師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楊暹自己卸了發套收好,換回了面料柔軟的襯衫,漂亮的肌理在充滿垂感的衣服下若隐若現。
他總是青睐一切流線性的東西,說覺得這是萬物生命最初的形狀,就連衣服也很少穿有棱有角的挺闊款式。
想遠了,祁一桐收回視線,随意搭話道:“你們的人晚上要去聚餐。”
她用“你們”來指代,楊暹收着東西,意義不明地點頭:“你不也要去?”
“你聽到了”,祁一桐舔了舔唇,又問:“那你去嗎?”
“呲——”楊暹阖上櫃子,沖着鏡子裏的祁一桐揚眉,有些痞氣的咧嘴。
“人家為了請祁老師吃飯攢的局,我去自讨沒趣做什麽。”
以前只有腕兒能稱一聲“老師”,現在同事間客氣幾句也能喊上這麽一嘴,她這幾天跟劇組裏的年輕人混熟了,人家開她玩笑叫她一聲“祁老師”,她都不覺有異。
可是這幾個字從楊暹嘴裏出來,總生生令她別扭,配上他這前言後語,就好像在取笑她一般,酸不拉幾的,仿佛生吞了一塊棗,卡在喉頭上不去又下不來。
祁一桐笑意斂了斂。
楊暹自覺失言,他沒想冒犯她,但這話聽上去确實有些沒分沒寸,在他們這粉飾太平的關系裏就更可謂刺耳。
他暗暗皺眉,對自己這種隐隐不受控的失态感到警惕。
“抱歉,我沒那個意思,只是我去了,他們會不自在。”楊暹默了默,低聲道歉。
這就好比叫他們跟高龔民一起吃飯,多少讓人放不開。
祁一桐臉色回暖了一些,也清楚他不是故意。
兩人結伴出了戲院。
外面太陽落了山,氣溫比白日又低了些,祁一桐穿着短袖,裸露在外面的皮膚感受到涼意,下意識聳了聳肩。
楊暹看她一眼,從随身提着的手袋裏掏出一件淺灰色的外套,“穿過的,介意嗎?”
祁一桐謝過他好意,接過來套上。
許是因為香水噴在衣領上,那種屬于楊暹的氣息更甚,好像要透過布料,沾染上她的身體。
這不是她第一次穿他的衣服,更親密的時候他們共處一室,她睡過他的床,喝過他的水杯,他們的關系原本從一開始就說不清楚。
“好些了?”他略略靠後一步,祁一桐就感覺不到身後吹來的風了。
她搖搖頭。
他們一路又聊些有的沒的。
蘇市有什麽好玩的,這些年她做攝影師的見聞,諸如此類。
大部分時候她在說,楊暹接,接過一個話題,又抛出來一個。
必要時,楊暹可以是個非常好的聊天對象,只要他想,他可以和任何一個人聊的和諧,永遠不會讓對方的話落到地上。
就像這世上很多事情,只要他有心,都能做的很好。
劇組安排的酒店離峪園不遠,但一路從園林裏繞出來,大路兩旁的街燈也都點亮了。
等兩人晃晃悠悠到酒店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
酒店門口是來往接送人的車輛,大廳燈火輝煌,入住的、退房的人都在等候區坐着,明明只是個容旅人暫時停歇的地方,竟看着也有些人間煙火的暖意。
祁一桐老遠就看見胡棠等在大廳裏,掏出手機一看是她轟炸的來電和消息。
祁一桐看着她愧疚地神情想,今晚的聚餐是沒法參加了。
胡棠身後,祁騁和邬麗芬從沙發上站起身,朝祁一桐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