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桐,我……我發朋友圈忘記……屏蔽阿姨了。”
胡棠快步迎出來,抓着祁一桐的手,有些倉皇地解釋到。
她是真的完全沒有印象自己什麽時候加了祁一桐的媽媽,前一天因為高興發了一張兩人在峪園的自拍,今天下午的時候阿姨突然私聊她,點名問祁一桐是不是回了蘇市。
“你不要怪小胡,是我跟你媽非要來這一趟,看看你有什麽理由有家不回,在這外面住酒店!”祁騁在不遠處站定,沉聲哼到。
邬麗芬在他身後扯他衣袖,小聲數落:“不是說好了不動脾氣,好好說話的嗎?”
“我這不是在好好說話嗎?”
“沒事,你去聚餐吧,幫我跟他們說一聲抱歉。”
祁一桐看了一眼說小話的父母,回握住胡棠的手晃晃,又轉頭朝楊暹笑:“謝謝你的衣服,我洗過再還你。”
楊暹早便察覺氣氛不對,了然回避朝電梯走去。
經過祁騁和邬麗芬時,那位眉眼溫婉的女士悄然打量了他一番,帶着十足的好奇。沒有惡意,楊暹便裝作不知,略略颔首後快步進了電梯。
等到外人都走了,祁一桐才上前喊人,“爸,媽。”
祁騁在邬麗芬的叮囑下軟化了臉色,發號:“找個地方坐下來再說。”
邬麗芬也攬住她,半是推半是拉把她往停車場帶,“是,你爸特意定的你愛吃的松鶴齋,走走,先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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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邬麗芬都在沒話找話,若是不知她家的前因後果,看着倒也和諧,遺憾的是自她與祁騁大吵一架離家之後便再沒見過面,四年間一家三口的感情全靠邬麗芬的幾通電話,以及祁一桐每月打回去的錢聯系。
祁一桐不忍心她媽這樣殷殷切切的樣子,所以盡管覺得滑稽,卻還是耐着性子配合演這出親情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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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鶴齋晚飯點人多,祁騁繞了一圈都沒找到停車位,只好叫母女倆先上去點菜,自己再去找找。
祁一桐瞧着嶄新的奔馳S級在視野裏開遠,平淡道:“爸買新車了。”
邬麗芬彎起了眼睛,一副人到中年心滿意足的模樣,“上個月提的,你往家裏打了這麽多錢,你爸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受用着呢。”
祁一桐點點頭,“喜歡就好。”
上了樓才知道訂的是包間,這家酒樓包間難訂,想來祁騁費了心思。
母女倆坐下點了菜,等祁騁的空檔,邬麗芬又忍不住開始操心。
“你好久沒嘗正宗蘇幫菜了吧,你爸一下就想到桐桐愛吃松鼠鳜魚,這不,立馬就訂了包廂,他這次是真的肯低頭了,你也給你爸點面子,難得回來一趟,咱們一家人開開心心吃個飯。”
其實他們想錯了,一直以來祁一桐都沒在跟誰怄氣,不回家并不是因為她不想回,而是她清楚,她和祁騁的關系在根本矛盾解決之前,再怎麽設法和緩都是白搭。
這些邬麗芬不明白嗎?她跟着祁騁走南闖北大半輩子,對自己枕邊人的性格了如指掌,只不過在這繩結的兩端,她總是潛意識希望祁一桐先松手罷了。
祁一桐有點意興闌珊,但是一頓飯而已,她不至于在這點小事上給父母難堪。
邬麗芬見她欣然應允,顯得很高興,試探着開口:“那你今年春節回家過好嗎?”
“好,我今年回來。”祁一桐再次點頭。
祁騁推門進來就聽見她沒頭沒尾的這一句,順口問道:“說什麽呢?”
邬麗芬喜笑顏開,“老祁,女兒說今年回家過年哇!”
祁騁原本要在祁一桐正對面落座,聽罷,大手一轉,拉開了靠向她這側的椅子。
他年輕時意氣風發,說一不二,身邊跟了不少兄弟,人到中年雖不複從前,舉止間還是留下些江湖氣,祁一桐知道他這是心裏舒坦了。
一頓飯在三人有意之下吃得算是和樂融融。
席間祁騁不顧邬麗芬阻攔,喝了點酒,聊起小時候背祁一桐下學她拉褲子的糗事,談笑間那根繃在二人之間的弦漸漸松了下來。
可惜他們共同的回憶到底有限,聊着聊着,又回到眼下的光景。
“你看你,錢也掙的差不多了,老在外面跑也不是個事,我跟你媽的意思,覺得你回家找個穩定工作也好,你洪伯公司就有個位置,跟你專業也相關,賺的沒你現在多,但勝在離家近也穩定。”
祁一桐夾菜的動作頓住,看向祁騁,他正自飲自酌,面色從容,像以往每一次宣布家中決定那樣對祁一桐的事業一錘定音。
見祁一桐沒什麽反應,邬麗芬溫聲接道:“你要是舍不得你的攝影啊,就當個愛好,平常周末出去約着小姐妹們拍一拍也是可以的,女孩子家家總不能在外面一輩子風吹日曬吧?”
祁一桐一直等到他們二人說完,才擦擦嘴巴,放下筷子。
“我不想要穩定的生活。”
祁騁以為她完全沒聽進去,又生氣又好笑。
“你現在不想要,那是因為你現在年輕!你能一輩子年輕?名牌大學出來的,每天灰頭土臉去給人扛機器!”
“老祁!”
“你別攔我,這事兒跟她好聲好氣說不明白!”祁騁推開邬麗芬阻攔的手。
“我告訴你,沒有商量的餘地,年後回來了就不要走了,去你洪伯公司上班。”
祁一桐盯着面前的玻璃轉盤,上面倒映着半截祁騁指點江山的身影,好像木偶戲裏的小人,令她有種游離于現實之外的不真切。
半響,祁騁的鼻息不再像是拉風箱那樣喧嚣,祁一桐才平靜地擡頭,卻是說起另一件事。
“去年春天,我在巴丹沙漠拍攝的時候,遇到了流沙,好在當時幸運,人沒有危險,就是車動不了了,手機也沒有訊號,在沙漠裏過了一夜。”
“當時我就在想萬一我睡着的時候掉進流沙裏怎麽辦,然後我就開始數我還有哪些想做的事沒有做,思來想去,竟然發現——沒有。”
祁騁剛降下的火又有燒起來的趨勢,随即被祁一桐一句話噎住。
“爸,你知道我愛吃松鼠鳜魚,但是你知道想要做什麽,成為怎麽樣的人嗎?”
祁騁鐵青着臉,祁一桐又看向邬麗芬,她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臉色慘白得像一片紙。
祁一桐抿了抿嘴角,笑開:“四年前的我也答不上來,因此這幾年裏我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去找這個答案,才發現我前二十年壓根不算活過。”
她第一次在父母面前說這些,祁騁略有動容,卻還是搖了搖頭,以一種過來人的姿态苦口婆心:“這世上有多少人能一輩子做自己想做的?我跟你媽就你一個孩子,還指望着你在跟前敬敬孝道,給我們養老,你看看這個家現在像什麽樣子?”
到了這裏,祁一桐方有種意料之中的無力,或許有些東西在他們老祁家的血脈裏一脈相承,比如祁騁的獨斷,比如她的執拗。
——誰也說服不了誰。
她舒了一口氣,拿起包。
“我們家什麽時候像樣過?”
“我能給的,都給了,你們可以安心養老,其他你們都從沒做到的事情,也不必拿來要求我,畢竟——”
祁一桐的視線從桌上的車鑰匙滑到祁騁臉上,她直視着自己的父親,一雙眸子古井無波,不帶笑意的時候冷清至極。
“——畢竟我已經承擔了作為這個家一份子應該承擔的,哪怕那本不該是我的事。”
隔着半個桌子,她看到祁騁的瞳孔在震動,好像是第一次認識自己的女兒那樣,不敢置信這樣的話是從她嘴裏說出來的。
話已至此,說得通的說不通的她都攤開了,她已經決定的事情不會因為他們認可與否而改變。
“我還有工作,先走了。”祁一桐沒再管啞然失色的父母,推門離開了包廂。
出了松鶴齋,随手攔下輛空車,報上酒店的名字。
司機剛換了班,人正精神,看祁一桐年輕漂亮,便找她搭話,是祁一桐熟悉的鄉音,聽着親切。
快到酒店的時候,車載導航突然提醒前面路段嚴重堵塞,司機“啧”了一聲,有些難辦:“哈寧倒怪(吓死人了),又堵咯!修路修到商場門口,塞進去了弗曉得啥辰光出得來哦(不曉得什麽時候出得來)。”
祁一桐聽出他的意思,便讓他在調頭位置放她下來,果真沒走兩步便瞧見那大堵塞的一截兒馬路。
這也算是蘇市比較繁華的地段了,人來人往都是出來逛街的市民。
祁一桐坐在商場門口的小廣場上,對面高樓的巨屏廣告牌在冷色的地磚上鋪開霓虹色澤,恍惚間這場景很是熟悉。
她閉上眼睛回憶了好半天,才在記憶裏找到這麽一塊灰蒙蒙的斑點。
那是和楊暹分別那年的年末,家中突逢劇變,兵荒馬亂,連帶着她的命運也搖搖欲墜。
年三十那晚,她特意穿了許久沒穿的漂亮裙子,在家附近的商場裏吃了好吃的晚飯,久違的感到身心放松,所以邬麗芬打來的電話她想也沒想便接了起來。
那時候她剛跟家裏鬧翻。
祁騁将她私自休學從事攝影的行為視作遲來的反叛,把她趕出家門後就再也沒有聯絡過她。
邬麗芬倒是偶爾會打來電話,但目的也只是勸她早日低頭。其實這些她早就想得到的,或許是那天的節日氛圍太濃,讓她産生了一些不切實際的期待,期待邬麗芬能說些別的。
然而到最後也沒有。
希望落空的瞬間,她其實什麽也沒想,就是有些想楊暹。
那天晚上她坐在商場門口的冷風裏,精挑細選了一條群發祝福,可惜直到夜色深沉,成群結隊的人群一一散去,那條祝福都沒有傳遞給那個她想念的人。
只有那高樓上循環播放的巨幕知道她的故事。
回憶和現實太過相似,想到這裏,祁一桐阖着雙眼笑起來,感受那霓虹色彩在視網膜上打下的光亮,那是黑暗中熒熒跳躍的一點紅。
那抹紅向她席來,仿佛帶着熾熱的溫度,令人眩暈,恍然間竟真的在她頰邊一擦而過。
祁一桐睜開眼,如同童話故事裏仙女送給她的魔法,“嘩”的一下。
一個放大的,絢麗又斑斓的楊暹出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