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從蒼市到白塔頂還要路過幾座城鎮,因為房車行駛和停靠的問題,他們只能挑窄道少休息站多的路線。

祁一桐不會開車,為了不疲勞駕駛,他們要在天黑前趕到下一個城市,在那裏停歇一晚,于是楊暹拒絕了短暫休息的建議。

再上路的時候祁一桐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從休息區開出去就要正式上國道了,沿途的車輛愈發少起來,祁一桐在楊暹問詢的目光中甜甜的笑起來,解釋道:“我怕你開車會無聊,坐你旁邊陪陪你,放心,我不打擾你開車。”

楊暹眼皮微跳,腹诽:你最好是。

在他半信半疑間,祁一桐果真安分了一會兒,沒再抓着他問各種各樣的問題,而是放下了她那一側的車窗,自然真實的風比人工造出的空調風舒适多了,她眯起眼睛趴在車窗上感受了一會兒,舒服到産生了點點困意。

直到手臂傳來癢癢的觸覺,她回頭,猝不及防地被楊暹的頭發糊了一臉。

“……”

她扒開吹到她臉上的長發,楊暹咧開嘴不太真誠的道歉:“抱歉,頭發沒挽起來。”

駕駛座兩側放下的車窗讓風形成對流,吹的楊暹的頭發亂舞,他空不出來手只能別到耳後。

于是祁一桐按照他的指示,從副駕駛座的夾層裏翻出太陽鏡遞給他,又用自己手上帶着的頭繩幫他簡單束起頭發。

他們又一次靠的很近,頭發絲被風吹的涼涼的,在祁一桐的指尖劃過,像黑色的綢緞泛着健康的光澤。

末了,祁一桐還用小指将他鬓角被太陽鏡鈎住的發絲理順別好。

只要再挪動一寸,一寸的距離,她指尖摩梭着細滑的發絲,不可自控的想要輕觸他的臉,那幾乎只有幾秒的動搖,楊暹卻像感受到了似的,微微将臉向她側了過來。

然後在祁一桐連同呼吸一起的靜止裏,他默許般的垂下了眼簾。

祁一桐确切地感受到了,他們之間無聲流淌的某種東西,在這一刻得到了回應。

盤山公路的景色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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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郁郁蔥蔥的樹木成群坐落在山間,向陽的一面被照射成青提的顏色,與背陰的翠色錯錯落落,偶爾能看見山間的不知名小溪,因為雨季流水高漲湍急,和着鳥雀清脆的叽喳傳來。

風裏是自然的泥土、水汽的味道,說不上來多好聞,但是令人放松。

天地間好像只剩下這輛行進中的小車。

開的再遠些,地勢漸漸變高,視野就更開闊了起來,天空中的雲就好像一路追随着他們的腳步。

連綿起伏的,一定是山脈嗎?在祁一桐的家鄉,很少能看到如此完整的雲的全貌,不是絲絲縷縷的雲絮,而是大朵大朵雲做的堡壘,就像兒童畫裏的那樣。

也許在它眼裏,我們只是一只緩慢爬行的小小爬蟲,或許它正馱着某位神仙嗎?祁一桐心裏如此想着,伸出手隔着遙遠的距離,輕輕的捏了捏那座雲堡,想象它人性化的“吐”出東西的樣子。

當然,它沒有這樣做,依舊一言不發的與祁一桐對望着,祁一桐在這對望中不知不覺的睡去。

再醒來的時候,眼前一片昏暗,祁一桐以為自己睡了很久,再定睛一看,天色依舊澈亮,只是座前的遮陽板和兩側車窗的貼膜為她罩出了一片陰影。

想象中因為久睡的酸痛沒有襲來,她的座椅不知何時被放了下來,車裏只有空調出風口發出的輕微聲響。

她摸出手機看了一眼,已經下午四點多了,她睡了快兩個小時。

“起來去喝點水。”楊暹還在開着車,見她迷迷糊糊揉着眼睛,開口到。

“你是不是在我睡着的時候跟我說話了?”她好像模糊記得楊暹跟她說了什麽。

“嗯,叫你去床上睡,你不去”,封閉的車廂裏他的聲音帶着輕柔的味道,“醒了就別睡了,再睡晚上要睡不着了。”

祁一桐對他軟和的樣子很受用,乖乖爬起來喝水,還用濕巾擦了把臉。

導航顯示大概再開四十分鐘就能進下一座城市,祁一桐抱着零食坐回副駕駛,她什麽零食都買了點,想着楊暹多半不會吃膨化食品,路過堅果果幹區就多拿了幾袋。

現在她拆了幾包嘗嘗,有點甜,畢竟是流水線批量生産的,她挑了兩種不太甜的遞到楊暹嘴邊,他都張嘴吃了。

四十分鐘在她自己吃幾口,投喂楊暹幾口的功夫裏很快過去。

期間她在旅游網站上搜了搜他們途徑的城市,也都是旅游的熱門地,峽谷森林、高山湖泊星羅棋布,還有一座藏傳佛教很有名的寺廟,因為要趕晴朗無雲的日子到達卡瓦雪山,因此他們只能在回程的路上看看有沒有機會去玩一玩。

祁一桐并不貪心,她知道楊暹的時間很有限,比起一次性看完所有景色,她更希望能留下幾處鮮活深刻的記憶。

那天晚上他們停靠在了鄰市的某座公園裏,出去逛了逛城市中心的地标街,品嘗當地的納西族美食,趕在疲憊到來之前回到了房車裏。

楊暹開了大半天的車,早早就歇下了。

他真的很愛護那頭秀發,睡覺都不肯壓着,要把它們捋順側鋪在枕頭上,就像小時候看的長發公主那樣,祁一桐回想自己以前也是這樣睡覺的嗎?她已經很久沒有留過長發了,自從剪了短發,永遠都度不過續發的尴尬期。

他大概是真的累了,呼吸綿長而沉穩,沒了那只桃花琥珀眼,哪怕在熟睡中棱角也顯得鋒利,盡管矛盾的中和了男性與女性特質,但無疑這是一個頂“漂亮”的人。

祁一桐沒再多看,調暗燈光,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如果說在那姆時,她持續的感受着一種高燒般的快樂,間或起伏一些對未知情感的惶恐,那麽越靠近那座神山,她便越寧靜,不僅是因為她有了某種不可言明的底氣,還因為置身于廣闊的大自然中。

他們一路向西北,沿途還看到了幾座雪山的身影,從群山的夾角中驚鴻一瞥,沒有那麽巍峨,但已令她神往。

他們到達白塔頂的時候是下午六點左右,駛過垭口,一路盤旋而上,視線所及的地方已經沒有任何遮擋,被一望無垠的蒼穹和雲層籠罩的時候,世間的一切,仿佛都變得很輕很輕。

那座神山,就在眼前了。

祁一桐無法用任何言語去描述它的美。

它遙遠而沉默,長久的屹立在那兒,蓬松的積雪不能完全覆蓋住山石的紋理,顯露出它堅硬的本質,威嚴又神聖。

觀景臺上修建了十三座五人左右高的白塔,和卡瓦十三峰遙遙對望,風霜相依。

臺外系着層層疊疊的經幡,在風的吹拂中,日複一日的重複着虔誠的祈福,連綿的雪層和山間的雲層也變作兩條潔白的哈達,在日與月的更疊裏,成為信仰的一部分。

觀景臺就建在路邊,但不足以停下他們的房車,最終他們駐紮在觀景臺下的一處山道上,依靠着一棵高大的樹,從這裏望去,能看到山腳下的白塔村和途徑此地的瀾滄峽谷。

和巋巍的雪山相比,那些矮小平直的房子變成了零散的白色小方格,一兩家燒火做飯的炊煙袅袅升起,為曠野帶來些許生氣。

祁一桐從過了垭口就陷入無言的振蕩中,回過神來楊暹已經把房車停好,支開了側面的遮陽棚,兩只軟椅和一個小桌架安安穩穩的躲在棚下。

他拿着洗好的餐具從車後面轉出來的時候,就正好撞進祁一桐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對此楊暹已經見慣不怪了。

晚上他們簡單的吃了一些速食,在觀景臺後面的幾家民宿商店買的,為了方便旅客,甚至有賣經幡和龍達紙的。

這一片的民宿數量很少,都是非常老舊的民房改建而成。

賣他們東西的民宿老板娘熱情邀請他們進去喝茶,屋裏挂着縣裏贈送的錦旗,上面寫着“旅客放心之家”幾個字。

老板娘告訴他們大部分的游客還是會選擇另一處觀景臺,那裏離卡瓦雪山更近,并且毗鄰寺廟,每年的五月在那裏會舉行藏民的神山祭祀,自從神山祭祀納入國家級非遺之後,許多旅客為了感受宗教氛圍,紛紛紮堆前往。

“來咱們這兒的,多半都是像你們這樣的旅行家和攝影家,沖着拍雪山全貌來的。”老板娘見他們模樣俊俏,氣質獨特,又開着房車背着相機,以為他們又是哪家雜志來采風的。

祁一桐沒好意思說自己只是個門外漢,她自己的鏡頭焦段在日常拍攝中是夠用的,但是想要拍出好看的雪山是遠遠不足的,所以楊暹從他父親的設備箱裏借了點給她。

當時他用手機拍了一張設備箱,問她需要用什麽,裏面是滿滿當當的各種鏡頭,好多祁一桐都叫不出名字,他家裏還有兩架無人機,如果祁一桐能開也可以借給她。

但最終他們只是拿了一只長焦鏡頭和一個腳架。

祁一桐想着回家之後找個什麽空當報個無人機駕駛班,把證考了,以免像現在這樣只能看着眼饞,不過這件事也沒有讓她遺憾很久,畢竟對她而言拍出美麗的照片不是最重要的。

吃完晚飯,他們就坐在椅子上吹風,等待天邊的太陽慢慢落下來。

“它和我想的不太一樣。”

“嗯?”楊暹嘴巴都沒張,從喉嚨裏随意的應了一聲——他總是這樣,對大部分人和事都興致缺缺,讨厭一切重複低效的無用功,能用眼神手勢代替的就絕不開口。

“它在人們的照片裏,看起來是浪漫的,是溫柔的,于是我便這樣想象它。”

那些攝影作品裏,被氤氲的晚霞和火燒雲包圍的雪山,美而夢幻,就像她在機場遇見楊暹的那個丁香色的傍晚,是她對雲省這片土地的最初印象。

但當她真正坐在卡瓦雪山的對面,在風吹枝桠獵獵作響的呼嘯裏,她發現不是的。

實際上的日落金山,浩瀚又孤寂,凜冽而粗粝,哪怕雲崖積雪被染上一片燦爛的橘紅,她也只感到它的肅穆蒼涼。

楊暹聽出她的意思,山上的風把她一頭齊耳短發吹的亂糟糟的,看不清神色。

他不止一次的察覺到祁一桐身上悲觀主義的底色,如影随形的跟着她,在某些時刻刺目地閃現。

什麽樣的環境才會成長出這樣的一個孩子?這一次,他開口問出了那個長久迷惑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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