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祁一桐在做夢。

她夢見她站在一片廣袤的森林裏。

這裏是一片烈火燃燒後的痕跡,入目可及的地方盡是煙熏火燎,無數的枝幹被熏的焦黑,透過殘餘的焰火和熏煙看去微微扭曲着。

空氣裏滿是木屑焚燒的氣味,吸進鼻息裏似乎還帶有滾燙的溫度。

祁一桐想逃離卻無法移動,她向自己的雙腿看去。

哦,原來我現在是一棵樹。

她感到自己在飛速生長,擡眼就能看到新生的頂層枝桠肉眼可見的向上竄,從細嫩變得渾圓,又再分岔出新枝。

這當然不合理,可誰會去追究一個夢的合理性呢,不見她的樹根仍然在燃燒嗎?

她竟不覺得疼痛,只苦惱于空氣裏存量告急的氧氣,随着她生長的速度變得愈發稀薄。

呼吸不上來的同時她還發覺體內什麽東西正在流淌,似乎快要突破皮膚的表層,預感提醒她這十分危險。

她開始驚惶地望向自己每一處枝幹,直到發現它們開始溢出金黃剔透的液體,緩慢而黏稠的順着她曲折的紋理向下流淌,滴落進火焰中,又融進土壤。

呼吸困難令她的尖叫如鲠在喉。

也許是大腦聽到她的呼救,夢境開始旋轉,像一盤被打潑的顏料,混作一團,喪失了原本的模樣。

祁一桐被不知名的引力卷起,抛至半空,最後一眼俯瞰那片黑黝黝的土地,燦紅餘焰中屬于她的那棵巨樹在燃燒中無盡伸展,生與死的神之力在她身上拉鋸,最終形成某種荒謬的平衡。

再睜眼時看到的是楊暹的臉,那雙桃花眼因為背光看不清虹膜的顏色,但她知道日光下它們是閃耀的金珀。

祁一桐突然意識到,樹脂凝固變成的琥珀,遠比黃金鑽石珍貴,因為它們是生命留下的、時間抹不去的遺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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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坐起來。”楊暹一手托着她的背一手握着她的小臂把她扶了起來。

祁一桐這才回神,他們還在白塔頂,窗外天還是黑的,房車裏燈光明亮,楊暹一身寬松舒适的衛衣褲坐在她的床邊,讓她一時沒弄明白這是怎麽了?

叫醒她之後,楊暹從櫃閣裏的醫藥箱裏拆了一包鼻吸管插進氧氣瓶遞給她。

“你睡着之後又高反了,可能是晚上吹了太久風。”她不知道她的嘴唇已經紫了,楊暹發現的時候她還氣若游絲的睡着。

“怎麽睡那麽沉,頭疼嗎?”

祁一桐接過鼻吸管給自己系上,呆坐了一會兒才想起楊暹問她話呢,她摸了摸腦袋感受了片刻,搖了搖頭。

倒不是她缺氧意識緩慢,只是上次高反的經驗告訴她,頭疼持續久了身體就會産生慣性,乍一下分辨不出。

“幾點了,你怎麽沒睡?”看楊暹的樣子不像是睡過,祁一桐拉住又想起身的他。

楊暹原意只是想給她倒杯水,聞言又坐下來。

她拽住他的手心微濕,楊暹用空着的另一只手背貼了貼她的額心,确認祁一桐的确是身體溫度有些高。

“別撈衣袖,一會兒體溫就降下來了”,他個子高,坐在床上伸長手就能碰到車板上的溫度調節器,操作幾下後把車內溫度适度調低了一些,又說:“快三點了。”

卻是沒解釋他為什麽還沒睡。

祁一桐歪歪身子,看到中車廂裏他的床邊上升起了可移動桌板,上面放着他的電腦,許是之前在工作吧。

“我還以為我已經完全駕馭了高原海拔,畢竟來時一路上也都好好的。”

祁一桐把手心的汗在睡衣上蹭了蹭,感到衣服裏也略帶潮氣,背着楊暹悄悄扇了兩下,車裏涼涼的空氣接觸到皮膚才舒服些。

楊暹還是倒了杯水給她,喝了水,又吸了半瓶氧,呼吸回歸順暢的同時也沒了睡意,這期間楊暹一直陪在她的床邊。

祁一桐低頭看着還被她握在手裏的楊暹的手腕,他任她拉着,一副遷就的姿态,祁一桐與他肌膚相貼的地方奇異的開始發燙,但就算這樣,她也不想松開。

封閉的車廂裏氣氛有些暧昧,祁一桐悄悄吞咽,再沉默下去她就要露跡。

“要看看星空嗎?”

“我想出去透透氣。”

他們不約而同想到一處去了。

祁一桐擡眼,楊暹彎着唇角,神情異常的柔和,好像現在祁一桐湊上去吻他都不會被推開。

于是她真的這麽做了。

他的唇幹燥而柔軟,觸碰到時能感受到輕微的鼻息,溫熱,像一陣春風。

這是她第一次和某個人舉止如此親密,祁一桐在心中笑着嘆息,但她還是這麽做了,和一個認識都不到一個月的人,也許她真的是瘋了。

這個吻不長不短,就像羽毛在彼此的唇上輕輕掃過,她沒有更進一步,退了回來。

同時也發現,楊暹始終沒有阖上雙眼,他那雙溫柔的星眸閃過一絲複雜。

祁一桐坦然地與之對視,無論他是什麽反應她都會接受。

時間寂靜的流轉着。

最終楊暹垂下眼皮,輕拍她腿上的被子,留下一句“穿好衣服再出來。”轉身下車了。

祁一桐眨眨眼,靜靜笑了起來。

他默許了。

她一鼓作氣蹦下床,翻出楊暹借給她的那件長羽絨服套上,拉鏈拉拉好,再兜上羽絨服自帶的帽子。

那瓶沒吸完的氧氣瓶被她揣進了羽絨服口袋裏,因為衣服長,本該在腰側的口袋墜到了大腿附近,走路間會碰到,細長的氧氣瓶在口袋裏晃晃蕩蕩,她必須用一只手摁住。

剛下車腦袋上的帽子就被迎面的夜風吹掉了,穿着他的衣服多少令她笨拙又滑稽,想伸手撈帽子還得把袖子挽一挽。

祁一桐想嘆氣,有一個人卻先了她一步。

跟在她身後的楊暹制住她想挽袖子的手,把她轉回來,給她套了個毛線帽,看顏色是胡棠送她的那頂。

楊暹冷淡着面容給她理好頭發,再把外層的羽絨服帽子也兜上,動作不太溫柔,似乎因為她不會照顧自己而生氣。

戴好帽子後他還不解氣,又摁了摁她的腦袋。

祁一桐裝作被他弄疼了,龇牙咧嘴的倒抽氣,但她可能在這方面确實沒什麽天分,唯一的觀衆完全沒有上當的意思,抿着嘴角看了她一眼,轉頭去生火去了。

“……”

房車上沒帶可以燒火的桶,好在他們駐紮的這塊地是塊四下沒什麽草木的砂石地,祁一桐用腳劃開一片小石頭,下面居然是水泥。

又一次慶幸他們不是帳篷行,不然地釘可紮不進去。

她跟楊暹打着手電筒在附近找了些木枝,支起一個簡易的火堆。

遮陽棚已經被楊暹收了起來,曠野上黑漆漆一片,僅有的幾點屋舍燈火都在他們身後,沒有光污染的夜空中星星密得驚人,說是漫天星河也不為過。

因為連日的晴朗,月亮輪廓清晰,終于不再是霧毛毛的一個小圓球。

遠處雪山的重重積雪在月華的映照下泛着柔和的銀光,因為夜的着色,它們自成一片小山丘,如同懸在空中的月宮。

又是一處神跡了。

“我的運氣真好,又看到了日落金山,還看到了月照銀山。”祁一桐感慨。

“如果六月來,說不定還能看到日月同輝。”

“下次吧,有機會我還會再來的,我還想看看你們的火把節。”

那個每年六月的白族慶典,據說全城人民會圍着巨型的火把載歌載舞,男女老少手持火炬,向彼此的火炬撒上松香,“明火”祝福。

祁一桐輕聲問到:“楊暹,下次來你會帶我看火把節嗎?”

還會有下次嗎?楊暹。

他沒有立刻回答,注視着身前的火堆,火焰的輝光照着他的面孔,令他仿若錯位到了那個特殊的日子。

就在祁一桐以為他不會再回答的時候,他轉過來凝視着她,說:“如果你想的話。”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變得縱容她,不再抗拒她的靠近,甚至應許她的一切請求,但祁一桐不能确定那是否出于她想要的感情。

夜色助長了她的勇氣,于是她緊了緊喉嚨,用自己都沒發覺正在顫抖的聲音接着問:“如果我想的話,你什麽都會答應嗎?”

這一次她沒有等來她想要的答案,安靜的荒原上只有細細的風聲和火苗輕微的爆裂,她沒有轉開目光,他也沒有。

他們都知道,祁一桐是在問什麽。

在這熬人的沉默中,楊暹想到令他今夜難眠的原因——

他在處理完工作消息後,走到後車廂檢查門窗,在經過祁一桐的床邊時,晃眼看見了什麽東西,在昏暗的環境裏熠熠閃過。

他傾身看過去,是祁一桐的眼淚。

她安靜平整的睡在她的床上,沒有任何動靜,就像每個正常熟睡的夜晚,但是那些大滴大滴的淚珠沿着她的眼角簌簌而下,洇濕了一小片枕頭。

從小缺愛的小孩,就連哭泣也是悄無聲息,不妄圖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給任何人增添麻煩。

他在她的床前坐了很久,用指腹蹭掉那些源源不斷的水跡,直到它們在他的掌心彙聚成水灣。

“我做不到,祁一桐。”

靜默了許久後,楊暹終于開口,他的嗓音沒有任何起伏,帶着夜的涼意。

“我不會做出諸如此類的承諾,因為生活就是生活,我們不會恒久的在一個人心中占據相同的重量,所有的人與事都只會是階段性的經歷,所以這個答案其實沒有任何意義。”

就像祁一桐看到的,楊暹是這世間最坦誠最理智的人,他像一個長輩教導孩子那樣,溫和的引領她看向成年人的世界。

“但如果這個回答對你非常重要的話”,他停了下來,有些妥協似地凝視着她,那雙琥珀石在火光映照中融化成流動的樹脂。

“是的,此刻的我會答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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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雲省藏族自治州發布通告,白塔頂觀景臺将進入為期數月的修複擴建,拆除原有的幾家民用建築房屋,劃為觀景區域,擴建期間不予開放。

彼時楊暹正巧回省看望老師,在正式封閉前再一次驅車前往了白塔頂。

因為拆遷事宜幾家民宿都早已搬走,還留下的一兩家也不開放住宿,只提供簡單的商品買賣,那家“旅客放心之家”就是其中之一。

許是長發的男人太過少見,老板娘還記得他,送了他一沓龍達,楊暹本是不信這個的,但那天風大,吹得他手裏的紙張獵獵作響,某幾個瞬間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就那麽松開了指尖。

離開的時候路過那顆高大得有些突兀的樹,雪山依舊巍峨,楊暹站在樹下看了一會兒,用手機拍下了曾經沒有拍下的雪山。

後來楊暹輾轉換了幾次手機,那張照片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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