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他們又在白塔頂停留了一個上午。
日出時的雪山和日落時一樣的壯觀,臨行前祁一桐也像每個到此一游的旅客那樣,買了一些龍達紙。
倒不是真的多麽信仰這些,只是當用手托起這一小摞紙片,看着它們一層層被風卷起吹向不知名的遠方時,好像确實得到了祝福,也許有的事情就是在你做的時候就已經實現了它的意義。
下山的時候碰到一隊騎行進藏的老年騎行隊,頭發胡子花白卻都神采奕奕的樣子,穿着沖鋒衣帶着頭盔,自行車後座綁個睡袋就能上路。
祁一桐很羨慕,很少有人能把行走作為生命的主旨,明明一生那麽長,我們卻只能在年老後才選擇自由。
很奇怪,他們回程走的是和來時一樣的路,但這次她沒有再想很多事情。
他們一路交談,知無不言,說彼此生活的瑣事,說看過的書見過的人。
太陽不大的時候祁一桐會打開車窗,連上藍牙,放他們都喜歡的音樂。
楊暹答應她時間充裕的話回程時可以再去一些漂亮的景點,他沒有忘記,所以他們沿途又走過了幾個地方,在又玩了三天之後回到了楊暹在蒼市的家。
房車緩緩在車庫裏停穩,楊暹拿了鑰匙就直沖電梯去了。
祁一桐奇怪,“嗯?不拿行李箱嗎?”
去的時候楊暹是叫祁一桐在樓下等待,去車庫開了車出來就上路了的,當時祁一桐想問不需要跟他父母打聲招呼嗎,但思索後覺得以她的立場問這樣的問題會令事情變得有些尴尬。
現在因為楊暹要開始排演工作,他們得趕着回那姆鎮,祁一桐想當然的以為這一次也只是還個車就要啓程。
“我爸回來了,今晚住一晚,明早再走”
因為不是下班點,電梯很快就到了,楊暹低頭走進去摁亮樓層。
“你爸媽之前不在家嗎?”祁一桐跟在他身後乖乖進了電梯,她現在基本有什麽疑問都會直接問出來了,楊暹不會對她豎起邊界的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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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媽還在出差,家裏沒人的時候我爸都會出去轉悠,他不愛自己呆着。”
“那你之前沒跟他們說你八月要回來嗎?”
楊暹平淡地瞥了她一眼,沒說話,祁一桐讀懂了,他本來是要回來住的,但是又陪她出去玩去了,說到底是自己的鍋。
她乖覺地露出梨渦朝他展開一個甜甜的笑容,楊暹已經很熟悉她這一套,沒給她油嘴滑舌的機會,先一步邁進電梯。
他家在蒼市的這套房子在頂層,一間雙層大躍層,裝潢是普通的中式風格。
進了門楊暹從鞋櫃裏拿了一雙新的女士拖鞋出來,祁一桐換鞋期間不動聲色地張望了一圈,不見楊父的身影。
“他應該是去買菜了,你晚上想在家裏吃嗎?”楊暹轉了幾間屋子,也沒找到人。
“叔叔下廚嗎?那就在家裏吃吧,我都沒關系的。”
楊暹點點頭,掏出手機給楊父發消息,幾分鐘之後,他放下手機,祁一桐就像小學生等老師帶着過馬路一樣杵在他面前,靈魂又不知道飄到哪裏去了。
“你可以随便逛逛,不用在這傻站着。”
“呃…我想問…我的行李在下面,我晚上睡覺穿什麽?”
“……”
楊暹失語,和祁一桐大眼瞪小眼,兩秒後他默默掏出車鑰匙,叮囑她:“你自己逛逛吧”,然後下樓提她的箱子。
他下樓的期間,祁一桐簡單在樓上樓下看了看,房子很大,除了常規的功能室以外,二樓的最裏間還有一間不算特別大的舞蹈室,裏面放了一些簡單的運動器材、一臺音響和一臺投影儀。
楊暹就是在這裏度過青蔥歲月的吧,祁一桐摸摸牆壁一側的把杆,想象稚嫩的小少年在這裏練舞的樣子。
樓下傳來關門的聲音,應該是他回來了,祁一桐禮貌地退出了舞蹈室。
楊暹把她的箱子暫時推回了他的房間,祁一桐也跟了上去,出于禮節剛才觀看的時候她沒有進主人的房間,現在能夠滿足一下她的好奇心了。
很男生的房間,深色調為主,床和電腦桌占了大頭,開放式的書櫃上書和一些擺件交錯,整體很有生活氣息。
“到飯點還有段時間,想幹點什麽?”
他到家之後嫌頭發礙事,用一只木簪清爽的全部挽在腦後,此時放松的倚在電腦桌前的人體工學椅上,整個人都懶洋洋的。
房間裏也沒有別的地方坐,祁一桐索性坐在他的床上,環顧了一下房間。
“玩游戲嗎?”楊暹提議。
“玩什麽?”
他從桌櫃裏翻出兩臺游戲手柄,帶着祁一桐去了舞蹈室,連上投影儀找了幾個雙人游戲陪她玩了起來。
大概玩了幾把,樓下傳來楊父買菜歸來的動靜。
在祁一桐的設想裏,楊暹媽媽應該是個嚴肅幹練的都市女強人,他爸爸應該是個樂呵呵、寬和的叔叔。
但是她想錯了,楊暹的性子和樣貌多半都是接他父親,都是身形修長,輪廓深刻,但或許楊暹融合了母親的特征,五官立體之餘更加精致,楊父就顯得偏向冷峻,聲音也很低沉,像低音的琴鍵在奏響,因為是長輩的緣故,看起來格外威嚴。
她不知道楊暹如何跟家人介紹她,連她自己都不明白該如何定義他們現在這樣暧昧的關系。
楊暹察覺到從他爸進門開始,祁一桐就處于大氣不敢出一聲的狀态,所以他趁楊父進廚房的功夫,揶揄道:“你怕什麽,我爸又不會吃了你。”
他眼裏滿是促狹,祁一桐暗想,你楊暹以後還是別安慰人了,無效操作。
她瞪了他一眼,決定還是進廚房幫楊父打下手。
“叔叔,我來幫你。”
楊父聽她這麽說也沒跟她客氣,指着一個塑料袋裏的打包盒讓她找個盤子倒出來。
祁一桐環顧四周,找到消毒櫃,掂量着打包盒的大小拿出了最大的盤子。
打包盒裏是做好的松子魚,應該是剛出爐,還是熱乎乎的。
“咦?叔叔你還買了松子魚啊?”祁一桐語氣不掩驚喜。
楊父熱着鍋,聞言點頭:“楊暹說你喜歡吃甜口的,我回來路上就打包了一份。”
祁一桐的心也像那口鍋裏的油,在熱氣裏不安分的翻滾,她借着撩頭發的動作遮掩有些發燙的兩頰。
她把頭發別好之後,就開始正式給楊父搭手下廚,她自己一個人住了這麽多年,不說手藝特別好,起碼對廚房還是熟悉的。
一頓煮飯的時間下來,她放松不少,不像一開始那樣緊張了。
其實她不喜歡那種待人處事客氣冷淡的人,這會讓她想起她的奶奶,但楊父不一樣,他雖然沒有表現出明顯的熱情,但她能夠從交談中感受到他是那種外冷內熱的性子,在他身上能夠看到楊暹的影子,這讓她覺得親近。
晚飯是五菜一湯,除了那道松子魚外,還有三葷一素,考慮到祁一桐已經吃過很多雲省特色菜了,楊父煮的都是家常菜,只有湯是特地熬的野菌鍋。
吃飯的時候,楊父提了一嘴,叫楊暹吃完飯給客房換個被套枕套。
楊家平時沒什麽人住,客房更是常年閑置,只有楊父拍攝游歷中結識的朋友路過蒼市會來會會老友,床上用具都快落灰了。
楊暹頭都沒擡:“她睡我那屋,我去睡客房。”
楊父夾菜的筷子頓了頓,祁一桐也愣住了,下意識看向楊父,和對方視線撞了個滿懷,她有些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躲避似的低頭看向桌子。
楊父若無其事的繼續夾菜,開口道:“那也得換,你一會兒記得。”
楊暹敷衍地應下,父子二人又聊了幾句,楊父突然把話頭遞給祁一桐:“楊暹說小祁也喜歡攝影是嗎,去卡瓦雪山還借了我一個鏡頭?”
“!!咳……咳咳”祁一桐猝不及防倒抽一口氣,嘴裏的飯嗆進喉嚨裏,捂着嘴側過身去咳嗽起來。
艱難地咽下嘴裏的東西坐回桌上,喉嚨裏還有異物感,楊父倒了杯水遞給她,祁一桐趕忙接過道謝,又拽了拽楊暹的衣角,示意從他那頭的抽紙裏拿一張,咳得她生理淚水都要溢出來了。
等到整理好這個小插曲,她才正色回應楊父:“就是随手拍拍,記錄一下生活而已,不怎麽專業的,這次還要謝謝叔叔允許我借您的鏡頭。”
楊父聽了她這個“記錄生活”的回答不知為什麽看起來還挺滿意,眉眼舒展地笑起來,“攝影就是不能目的性太強,等晚上給我看看你拍的。”
祁一桐頓時感到頭大,有種小時候上課被老師點起來檢查作業的感覺,先不說她這幾天素材都沒整理,存儲卡裏估計三分之一是參數不行的廢片,更別說要拿給行家看了。
但她知道對方是有心指導她,于是還是心懷感激的點頭稱好。
楊暹湊近小聲安慰:“你不要勉強。”,被她幽怨地回視:誰讓你大嘴巴告訴叔叔了。
楊暹:“……”
吃完飯,楊父回絕了祁一桐想幫忙洗碗的打算,點名讓楊暹洗。
正擦完嘴準備起身的楊暹:“?”
最後,楊暹還是在祁一桐落井下石的偷笑中被楊父揪去了廚房。
他在家人面前好乖啊,看得祁一桐心癢癢。
等三個人重新坐下來之後天還沒黑,楊父提議去附近的市民公園消消食。
雲省不愧是春之省,省域的每座城市都很重視綠化,楊父說的這個公園跟楊家這個小區也就隔了一條街的距離,屬于城市中心圈,到了晚上很是熱鬧,據楊父說每到周末還會開放噴泉。
他們一路散步過去,父子倆聊着近況,也會遞話給祁一桐,不讓她被冷落。
等到了才發現這個公園還挺大,還有個人工湖泊,繞湖一圈都是郁郁蒼蒼的樹,有小情侶或者一家幾口坐在樹下長椅休息,隐隐還能聽到另一邊廣場舞區的大媽們正在運動。
祁一桐就是在這個時候接到那個電話的,一個帶給她人生重大轉折的電話。
她還記得難得她的手機傳來來電響鈴,楊暹轉身看了她一眼,她當時示意他和楊父先走,她接完電話會跟上去。
電話是邬麗芬打來的,她有段時間沒聯系過祁一桐了,所以接到她的電話祁一桐還是很高興的,她來雲省遇到了好多人做了好多事,雖然不能一一詳細訴說,但是她還是想告訴媽媽:媽媽,我好快樂啊。
“桐桐,你現在是在雲省旅游是吧?”
“是啊,媽媽我在這看了雪……”
“桐桐,媽媽的寶貝,你聽我說”,電話那頭媽媽的聲音有些急切,“你開學先不要回學校,也不要回家,聽到了嗎?”
祁一桐皺起眉頭,媽媽的語氣和話裏的意思昭示着不好的含義,“什麽意思?發生什麽了媽媽?”
“你先答應媽媽,你卡裏應該還有錢。”
“有是還存有一些——”
“開學之後你跟老師請個假,在學校旁邊或者你就在雲省找個地方住一段時間,一個月或者兩個月——”
“到底發生什麽了?為什麽不能回學校?你冷靜一下把話講清楚!”意識到邬麗芬的精神狀态很不對勁,祁一桐加重語氣打斷她。
電話那頭聲音戛然而止,仔細聽也不是全然無聲音,倒像是有人在捂着嘴嗚咽,祁一桐有些後怕:“媽?”
短暫的抽泣後,媽媽終于松了口,随着她帶着哭腔的聲線斷斷續續從電話裏傳來,祁一桐的精神也跟着恍惚起來。
她能夠聽懂媽媽說的每一個字,但整個曲折的過程和結果卻沒有讓她感到一絲實感。
遠處,因為祁一桐許久不跟上來,楊暹只身回來找她,看見她面目蒼白的站在剛剛的位置,還沒有打完這個電話。
他一步步走回祁一桐的面前,用目光詢問她怎麽了,祁一桐望着他,在那雙瞳孔裏看見自己的影子。
這是一個非常平常的傍晚,但無疑正在向她昭告明日的黯淡——這其實只是一種頭重腳輕、飄忽不定的,她自己也不願意相信的預感。
明天,明天太陽還是會準點升起,無拘無束的風之子将繼續他的旅程,但這一切都很快将成為她手中的故事繪本,一個她也許再也踏不進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