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大年初八, 祁一桐踩着楊父楊母離開的前後腳回了滬市,上半年的工作在去年年底就排好了檔期,是以?工作室衆人一回歸就進?入了忙碌的狀态。
祁一桐沒能抽出空去物色新的房子, 索性和楊暹同居的也算舒心, 這個事就暫且擱置下來。
楊暹最近也忙,《爻祭圖》三月初就要赴英巡演, 他只有不?到月餘的時間能留給李瀾時, 好在新戲所有舞者都已就位,排練起來并不?困難。
這天他的車送去家附近的4s店保修, 祁一桐早早收了工去舞室接他。
舞室關着門,她透過門上的窗子往裏張望,室內寬闊明亮, 兩面?長鏡兩面?扶杆,地上鋪着地膠,用黑色膠帶劃出一排排确認點?位的行?列, 李瀾時和胡棠盤腿坐在鏡前, 看楊暹在隊列裏糾舞者們?的動作。
想要進?去, 勢必要穿過衆位舞者的視線,就在她在糾結着要不?要回車裏等的時候,門從裏面?被拉開了。楊暹手握門把?,面?露疑色,“怎麽不?進?來?”
他身後的衆舞者依舊在音樂中起舞,只不?過眼睛都在往這兒瞄呢,楊暹像是不?在意, 習慣性地攬着她腰關了門。
胡棠擡了擡手示意這邊, 她身後李瀾時高舉雙臂,生?怕祁一桐看不?見?似的打着招呼, 因為用力過猛還栽在了胡棠的背上,被後者摁着臉拍了回去。
楊暹把?她送到兩人身邊,低聲道:“還沒結束,再等我一會。”
祁一桐比了個ok的手勢,看着他回到了隊列中。
她還是第一次看他作為老?師指導別人跳舞,比他自己練舞時看着更嚴肅些,有時他會直接點?出某個舞者的名字,親自示範校準,大部分時候他只是口頭描述別人的不?足,即使如此,舞者們?也能迅速領悟他的意思,做出整改。
可以?看出都很專業,也都很敬重楊暹。
那些放在祁一桐身上的好奇視線也漸漸都收了回去,只剩下最後一道,她尋着方向看回去,撞進?了一個人眼裏,一個她從進?門就努力忽略的人。
溫苓宜站在隊伍的正中間,長發高高束起,露出飽滿的顱頂和天鵝頸,緊身練功服将她美好的身材一展無餘,此刻正神色不?明地望着祁一桐。
祁一桐禮貌地沖她颔首,溫苓宜扭過臉裝作沒看見?,這一幕也被胡棠看在眼裏,癟了癟唇角,輕輕啧了一聲。
祁一桐拍拍胡棠的腿,沒往心裏去,她也不?是要和溫苓宜做朋友,無所謂對方什?麽态度,但胡棠以?後還要與溫苓宜打交道,沒有必要為了自己與之置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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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轉移胡棠的注意力,她向一旁的導演李瀾時請教起舞者們?的技術動作,李瀾時正愁插不?進?話,笑容滿面?地把?話題接了過來。
“你也知道我們?這個戲是古典舞劇嘛,群舞的編排上以?跳和轉居多,獨舞和雙人舞的組合技巧暹哥都是按照舞者能力設計的,像苓宜剛剛的倒踢紫金冠和現在暹哥展示的這個三不?沾接旋子360度轉體……”
他說得很專業,祁一桐聽不?懂,在她眼裏,只看到楊暹在空中翻了四個大翻,翻完了她都沒看清具體動作,定了定神,她發現李瀾時不?知道什?麽時候沒聲兒了,一反常态,正輕輕蹙着眉沉思。
“怎麽了?”她問。
李瀾時定了兩秒,他剛剛好像看到暹哥最後的旋子360度沒轉滿。這套動作難度确實很高,但在上學的時候他就做得非常标準了,李瀾時幾?乎沒見?過他在技術問題上出錯。
楊暹背對着鼓掌的衆舞者,腳步微頓,好幾?秒才轉過身來,神色如常,看不?出有異。
溫苓宜遙遙的和李瀾時對視了一眼,不?确定彼此是否看真切了。
或許是熱身沒做好,又或是起跳沒注意吧,技巧組合失敗在練習中也是常有的事,這麽想着李瀾時展眉笑笑,回答祁一桐:“沒什?麽,暹哥剛剛的技巧組合很考驗舞者的基本功,最後一個還是從武術中傳過來的技巧。”
胡棠插了一嘴:“你也能做?”
李瀾時下垂眼都翹起來:“棠棠想看嘛?”
胡棠搓了搓雞皮疙瘩,“警告你,少?拿狗的名字叫我。”
“可是你嫌這個名字難聽不?讓叫,它現在叫小狗啊。”
“算了,你閉嘴。”
祁一桐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頭冒問號,這兩人什?麽時候關系這麽好了?
夾在拌嘴的兩人中間又過了大概半個小時,排練終于結束,衆人累慘了。
女舞者還好,男舞者們?大多直接癱在地上不?願動彈,即使到了專業舞者的水平,一天下來也會全身酸痛,這是遠比榮譽和掌聲伴随他們?更久的東西?。
楊暹走回來咕咚咕咚喝了半瓶水,顯然是很久沒有說這麽多話了,祁一桐仰着頭瞧他喉結上下滑動的樣子,他睨着她挑了挑眉,無聲詢問。
“我覺得你還蠻适合去舞蹈學院當老?師的,像模像樣。”祁一桐言笑晏晏。
楊暹咽下最後一口水,勾勾唇角看向他處,像在說她神經。
祁一桐當然知道他的生?命力是在舞臺,不?過随口說說,給他讓出位置休息,就在兩人準備商量晚上吃什?麽的時候,一個人走近。
“阿暹,我有話跟你說,你出來一下可以?嗎?”溫苓宜溫柔的聲音在祁一桐身前響起,她沒看祁一桐,兀自盯着楊暹。
楊暹語氣淡淡:“有什?麽事就在這說吧。”
胡棠和李瀾時鬥嘴的聲音也小了下來,看向這氣氛尴尬的昔日搭檔。
溫苓宜一時臉色有些難看,他們?曾經是關系最親密的人,多少?個日夜形影不?離、共同奮戰,沒有人會把?楊暹和溫苓宜的名字拆開,直到他退出了舞團,可最起碼他們?還是朋友吧?沒想到他現在連一丁點?兒的情?面?都不?給她留。
她調整了呼吸,重新開口:“上次我跟你提的事你考慮的怎麽樣了?”
“我想我已經說的很清楚,我對參加節目不?感興趣。”楊暹看也不?看她。
溫苓宜面?容帶上了急切:“你明知道那是各個舞種彙聚的舞臺,對于我們?這些專業舞者來說有多重要。”
楊暹臉部的線條變得硬朗,周身氣壓幾?近凝固,肉眼可見?的煩躁與壓抑,“國?內優秀的專業舞者有很多。”
“可是他們?都不?如你!”溫苓宜截住他的話,“只有你,我相信是百分百的冠軍。”
楊暹不?欲多言,“我沒有興趣。”
“我是為了你好,先?不?說國?內強勁的後生?越來越多,就拿你自己比,你現在的身體能和幾?年前比嗎?今天做旋子360度都沒做到位,以?後難以?挑戰的高難度技巧會越來越多,你還能在這個位置上跳幾?年?”
溫苓宜言辭犀利,嗓音都尖銳了幾?個度,最後幾?個準備離去的舞者聞聲看來,都在躊躇着要不?要上前勸勸,被李瀾時笑眯眯的揮手勸退了,聽話地快步溜走。
舞室只剩下溫苓宜、楊暹、祁一桐和胡棠、李瀾時五人。
祁一桐皺眉,這才明白李瀾時剛剛短暫的變色是怎麽回事。
楊暹擡起臉,漂亮的桃花眼裏不?帶一絲溫度,只有令人膽寒的冰冷,他像是鋒利出鞘的利刃,俯視萬物的雄鷹,抹掉了最後的僞裝。
“別再拿職業生?涯激我,你拿了第一季的冠軍已經證明了專業舞者的能力,何必事事都要壓體育、街頭舞者一頭,我無意做你們?的領袖,也無意為你溫苓宜再添一份榮光,你想靠電視節目拍廣告也好,進?娛樂圈也好,都是你的選擇,和我沒有任何關系,所以?,別再讓我聽到你拿這些東西?綁架我,苓宜。”
他還在叫她的名,但溫苓宜太熟悉他了,深知這已經是在下最後通牒,并且無論她之後如何挽回,對于楊暹而言,她已經被歸為另一條路上的人。
溫苓宜眨眼就紅了眼眶,貝齒咬得嘴唇血色盡失:“在你眼裏我就是這種人,行?,楊暹,你可真行?,我就當這麽多年交情?全都喂了狗,以?後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
到最後她都高昂着下巴,不?允許自己落下一滴淚,撿起自己的衣物就走。
旁聽了全程的三人鴉雀無聲,生?怕一個輕舉妄動就點?燃了楊暹的怒火,睜着六只大眼睛不?知道在等什?麽。
楊暹自若地換了衣服,讓幾?人收拾東西?收工,口吻平平無奇,一點?也沒把?與溫苓宜的争吵放在心上。
祁一桐抿了抿唇,本該感到慶幸的心情?卻輕松不?起來,甚至有種被人攥住了五髒六腑的沉悶。
她借口上衛生?間,朝溫苓宜離開的方向走去。果不?其然,靠近衛生?間就能聽見?裏面?微弱的哭聲。
祁一桐默默地等了一會兒,等到哭聲漸弱,響起抽水的聲音,才裝作一副自己剛來的樣子,洗起手來。
溫苓宜打開隔間門看見?她,身影一滞,随即很快明白過來,并不?買她的帳,自嘲道:“現在是什?麽人都能看我笑話了是嗎?”
祁一桐的手叫水管裏的冰水凍的通紅,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來找溫苓宜,來找楊暹的前女友,以?她的立場沒有任何理由安慰對方。
她關了水龍頭,默默不?語。
但她這樣的姿态落在溫苓宜眼裏就是假惺惺,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另一種耀武揚威,這讓溫苓宜的自尊又被激了起來。
“你別高興得太早了,今天的我就是明天的你。”她憐憫地看着祁一桐。
“你也看到了,楊暹是多麽無情?的人,大家都說是我越過了朋友這條線才惹惱了他,哈,我和他搭檔這麽多年,他是什?麽性格的人,要怎麽和他相處我會不?知道嗎?他的才能、他身上受過多少?傷,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可是舞蹈演員的職業生?涯最多就到40歲,他如今已經30了,身體裏的陳傷和磨損只會加速這個進?程,還像以?往那樣埋頭泡在劇場裏,再過兩年誰還會記得他楊暹?”
舞蹈演員的職業生?命就是這麽短暫,和自己的身體做鬥争,和時間做鬥争,無論曾經多麽驚才絕豔,都要面?對最後的殘忍現實。
“我只是想更多的人看到他,我不?想他悄無聲息的衰敗,他應該站到更大的舞臺上,他有這個能力和魅力,讓更多的人因為他進?入劇場,讓更多的人看到舞劇藝術的魅力。所以?盡管我知道他不?愛我,作為朋友我也做不?到袖手旁觀,我願意賭一把?。”
“我拿我們?這麽多年的交情?賭了這一把?,我以?為我的話至少?他會聽一聽,我是好勝,我喜歡贏,可我從來沒有把?他當做我的王冠我的袈裟。但是他呢?他不?僅否認了我的感情?,還否認了我這個人。這就是試圖幹預他人生?的下場,這就是我愛了他這麽多年的下場。”
溫苓宜的指甲扣在隔間門上,發出無力的哀鳴,繼而翻了起來,然而她卻像是毫無感覺。
“他今天喜歡你,把?你放在身邊,不?過是因為你聽話懂事,讓他舒服,就像一只順眼的寵物和玩具,不?會違逆,也不?會置喙,但是他能給你的也就是這樣了,因為楊暹壓根就沒有心,他只愛他自己,而你永遠都左右不?了他的決定、他的人生?。”
她落着淚,像一個美麗的詛咒:“但願你能永遠保持這樣的聽話,甘心做一個寵物。”
說完這些,她不?再搭理祁一桐,洗了臉細致補好妝,出了這個門依舊是優雅高傲的天鵝,只有祁一桐一個人久久地埋不?開步伐,她沒有辦法将溫苓宜的話抛之不?理。
因為她雖不?清楚溫苓宜和楊暹的糾葛,但她的內心深處明白溫苓宜至少?說對了一部分,有關楊暹,有關祁一桐的那部分。
而她真的有辦法不?生?貪婪,滿足于楊暹給她的這百分之五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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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祁一桐感受到楊暹心情?不?好,至少?不?愉悅,但她不?知道他是因為自己意外的失誤不?高興,還是因為和溫苓宜的争執不?高興。
以?她對楊暹的了解,如果一個人一而再再而三對的他失望,他就會悄無聲息的把?這個人剔除出他的世界,也就不?會再為這個人擾動心神了,她不?清楚溫苓宜還在不?在這個範疇內。
從前她覺得自己很了解楊暹,還曾為能猜透他的想法而沾沾自喜,但時間越久,她發現同他在一起,需要猜的事情?太多,有時她也力不?從心。
楊暹目視着前方,平淡開口:“有什?麽想問的嗎?”
祁一桐沒料到他會主動提起,但是她明白,若是她不?抓住這次機會,楊暹就不?會再提了。
“你身上有很多傷嗎?”
楊暹的臉色因為她這個問題回暖了一些,溫聲道:“有一些,但不?嚴重,主要是磨損。”
祁一桐不?信,不?嚴重的話溫苓宜不?會說出那樣的話。
為了緩解沉重的氣氛,他甚至有心開玩笑:“哪個學舞的人沒有點?傷病?你讓身體做出它本不?該做出的動作,它當然要給你點?顏色瞧瞧。”
“你們?都把?職業生?涯看得太悲觀了,每個舞者在步入這行?之前都有心理準備,我已經盡力在延長它,可是你要知道,本來就沒有人能始終站在頂點?,所以?身體素質下滑也沒關系,不?能再跳主舞也沒關系,我們?總要接受這一天的到來。”
“我已經過了需要用舞臺證明自己的階段,絕大部分人想要站上的舞臺我已經上過,想要拿到的殊榮我也拿過,沒有什?麽遺憾。如果有一天我需要犧牲往後的職業生?涯來跳一支舞,我也依然會選擇跳,沒有任何目的,僅僅是因為我想跳而已。”
我還在跳舞,僅僅是因為我想跳而已。
你能明白嗎,祁一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