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祁一桐右眼眼皮猛地跳了兩下。只見楊暹笑容不變, 單手将手機攝像頭向下壓了壓,畫面?下移,只能看到他的下半張臉。
他側着頭面?向左邊, 不慌不亂地對來人回道:“Thanks, I am well.”
似乎是畫外的人還想說什麽,楊暹禮貌請求:“Sorry, could you give me one second?I am on a video call with my Mrs.”
“Oh, !Sure!My fault,enjoy your time.”
楊暹笑笑, “Thank you.”
畫面?又移了回去,祁一桐打量他的神色,找不到什麽有關“feel better”的蛛絲馬跡, 但她有腦子,能猜能想,她只是希望楊暹能親口告訴她, 這對她而言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楊暹, 你真的, 沒什麽想和我說的嗎?”
在楊暹看不到的地方,祁一桐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她緊緊盯着他的雙唇,多希望楊暹能給她一點點信心,只要?一點,她就能繼續燃燒。
他的視線落到畫外,嘴角的弧度漸漸降下, 眼裏閃過一絲茫然, 那是她從沒有在楊暹身上看到的東西。
楊暹正在發生?什麽,祁一桐很肯定這一點, 現在只要?他點頭,說他需要?她,她會立刻去到他身邊。
她現在是楊暹的愛人,不是嗎?
然而楊暹沒有,在短暫的幾秒鐘裏祁一桐眼睜睜地看着那條自?己?努力扯開的縫隙逐漸合攏,他漂亮的眼珠移了回來,裏面?再沒有任何脆弱的情緒,一切都仿佛沒有發生?過。
他笑得輕松,試圖逗她,“你是不是在套我的話,提前告訴你是什麽禮物就沒有驚喜了,到時候可別怪我。”
祁一桐睫毛顫啊顫,仿佛心髒被人猛地揪緊,從兩瓣撕裂開的疼痛。
下一秒,她在自?己?表情失控前,一腳踢滅了落地燈。
她這頭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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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楊暹盯着攝像頭問。
月光傾灑,還是能看出一點她的輪廓,祁一桐伏下身去,做出一副在地上摸索的樣子,實際上她只是撐着雙手,隐在黑暗中。
晶瑩的水色一顆一顆的墜入空氣,滴在手背上,如同一場滂沱的雨。
她蜷縮着,聽見自?己?狀若無事地回答:“燈燒了,明天再打吧。”
楊暹那邊本就有人等着,考慮到國內正淩晨,溫聲道了好,讓她快回去睡。
手機屏幕最?後的一點熒光滅了。
祁一桐徹底失了力,匍匐在軟墊上,一雙瘦弱的肩在銀白?月色裏無聲聳動着,像一只受傷嗚咽的小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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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祁一桐家去機場的路上,總要?經過一條梧桐老道。
夏天的時候道路兩側的梧桐枝繁葉茂,陽光會把葉片打得透亮,呈現一種?青翠欲滴的生?機,到了秋天會轉為燦燦的一片,等入了冬枝葉落完就只剩下幹枯樹幹的褐色。
像一條會變色的“隧道”。
它有一種?奇妙的能力,無論她每次出發和歸來時是怎樣的心緒,只要?開過這條“隧道”,就會變得很寧靜,有種?被這些梧桐悄然安撫的感?覺。
可能是跟她名字裏帶有“桐”有關,莫名地親近。
她對虹橋熟門熟路,停車,走通道到國際航站出口,楊暹的飛機還沒落地。
說來她和楊暹的故事與機場真的很有緣,最?早的相遇與別離,都發生?在機場。不過這也挺好的,機場嘛,總能讓人想到新旅途,滿懷期待,是個好寓意。
手機震動了一下。
不是楊暹落地的消息,是某個銀行發來的生?日祝福,祁一桐随手點了删除,查了查楊暹那班飛機的起降落時間,預估要?晚點。
她在航站樓的星巴克買了杯咖啡,坐下來。
不遠處的出站口傳來一陣哄鬧,她撐着手肘看,不知道是哪個小明星的粉絲接機,被一群人圍着快步出了機場。
祁一桐想起自?己?當?年從蒼市回來,在飛機上哭得一塌糊塗,身邊有人好心給她遞了紙巾,一看竟是青年競演賽的獨角戲女演員。
對方也頗為感?慨,說戲劇節就是大夢一場,她演完那次競演就得去影視基地混龍套,總得養活自?己?。
兩人短暫交談,下了機便各自?散去。好幾年沒關注,對方去年好像演了什麽古偶爆了一把,現在也升為小花了。
她百無聊賴查着女演員的資訊,楊暹的消息來了。
他走的時候尚是初春,而今已是初夏,一個季節就這麽過去了。
她看着他走在人群後面?,腳步不快,低頭看着手機,頭發比去年重逢時長?長?了不少,額發有點遮眼,濃黑柔順的發尾垂進衣領裏,趁得皮膚越發白?皙。
他穿着素白?T恤,外面?罩了件淺灰色短風衣,白?色折邊牛仔褲,脖子上挂了個頭戴式耳機,整個人好學生?氣。
楊暹低頭看着聊天界面?,祁一桐遲遲沒回他,一擡頭,在接機的人群裏,她正望着他,目光柔和。
四目相對,她笑着揮了揮手。
楊暹了悟,難怪沒回消息,原來是早就看到他了。
他揣回手機,步子邁得大了些,明明每天都打視頻,卻覺得與她好久未見,這走近的三兩步,心裏有些熱切。
她今天着一條冷杏色的法式領碎花裙,腳踏同色短靴,長?發微微卷過,略施淡妝,漂亮得像在發光。
楊暹自?然地抱了抱她,很好,有在乖乖吃飯。
“熱嗎?”滬市五月末都快二?十?度了,祁一桐揉着他的風衣,雖然薄,但正午穿着還是有點熱。
楊暹順勢脫了搭在臂上,“還好,機上開着空調。”
“想吃點什麽?”
“都行,不用等的”,想了想,又說:“你生?日,你想吃什麽?”
“那按我想的來了哦。”
“好。”
兩人邊說邊往停車場走。
楊暹開了後備箱,裏面?已經放了一支行李箱,他看了一眼祁一桐,她已經上了駕駛室,正在調導航。
他将那支行李箱挪開一些,挺重,不是空的,他沒多問,關上後備箱坐進副駕。
“先說好,楊老師接下來的時間都是屬于我的哦。”祁一桐翹着嘴角故意說。
“我什麽時間不是屬于你的?”楊暹反問,随即想到在一起以來他們其?實聚少離多,稍稍斂了笑意。
好在祁一桐不在意,還是高興地發動了車子。
楊暹系上安全帶,随口問:“有什麽安排嗎?”
本來她的生?日,按理?是他來準備,然而祁一桐執意要?自?己?安排,就随她去了。
“你跟着就行。”祁一桐眨眨眼睛。
車開到一家高檔日料店,黑灰大理?石門店典雅別致,重點是預定制,清淨。
楊暹眉心隐皺:“不用照顧我的喜好,你過生?日,按你的喜歡來。”
印象中她對日料興趣平平,選這家店除了迎合他想不出別的原因。
祁一桐已經下車進去了,落下一句帶着笑意的話:“無所謂啊,反正我也不想排隊,趁你請客吃點好的咯。”
這家店口味還行,錢花在看得着的地方,祁一桐吃得挺開心。
飯畢,趁她去衛生?間補妝的時間,楊暹接了個電話,高龔民打開的。
“你到國內了?鮑勃說你複查完就直奔機場,有必要?這麽趕嗎?”
“她今天生?日。”楊暹淡淡道。
那邊高龔民沒想到是這個原因,噎了一下,“你這個複查結果……唉,反正你之後就好好休息,目前走路沒問題不代表你就能立刻複健,正常人都要?半年恢複期,你不能總想着一口吃成胖子。”
楊暹沒接話。
高龔民對他軟硬不吃的态度很頭疼,“你小子聽到沒有?你現在能走路就不錯了,過幾個月再練舞,慢慢來。”
楊暹有些煩悶地閉了閉眼睛,開口已是低氣壓:“還有別的事嗎?”
高龔民就沒想過他能幹脆聽話,打過來是想着告誡他兩句,能聽進去一點是一點,結果好心被當?成驢肝肺,頓時更?沒什麽好氣。
“我還能有什麽事?就是來警告你不要?罔顧醫囑,行了,我該說的說了,你自?己?琢磨吧,挂了。”
楊暹被這一通電話攪亂了心情,後腳踝又傳來隐痛,可是他已經切除了那壞死的一部分肌腱,本不會再感?到疼痛。
只能歸結于心理?原因。
少傾,祁一桐回來,兩人結了賬出門。
接下來的一個下午,祁一桐帶着楊暹逛商場,大包小包堆了半個後座。
楊暹本以為她有什麽更?有意義的安排,沒想到居然是逛街。
“你沒有什麽別的願望嗎?”
又從一家香水店出來後,楊暹發問:“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你生?日,我以為你會有什麽特別想做的事。”
祁一桐停住腳步,“可是你并沒有陪我逛過街。”
她的眼睛坦然而透徹,好似和他一起尋常的逛逛街也是一件值得滿足的事情,看着這樣的祁一桐,楊暹感?到心尖被紮了一下,有一種?刺痛感?。
“抱歉”,楊暹錯開她的視線,誠懇認錯,是他沒有給予她應有的陪伴。
祁一桐笑着搖搖頭,挽着他繼續。
後面?的時間裏楊暹打起十?二?般的精神對待,做好了要?長?時間站立和行走的準備,但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祁一桐逛幾家店就會找理?由坐下來歇歇,剛剛好讓楊暹的腿能得到休息。
楊暹暗暗起了疑心,可她的理?由正當?,一個下午下來,楊暹也不确定她是不是發現了什麽。
到了五點多,祁一桐終于累了,兩人找地方吃了晚飯,打道回府。
準備到家的時候,祁一桐看看時間,說:“你可以跟我去一個地方嗎?”
馬上就要?到小區了,楊暹意外挑眉:“現在?”
祁一桐掌着方向盤,笑着沖他點頭。
為什麽都要?到家了才說,剛才直接去不好嗎?楊暹不解,但還是說:“好,我上去放個行李。”
祁一桐直接把車停靠在門衛,“來不及了,先放門衛室吧。”
說着下車和門衛打商量,把楊暹的行李寄存在那裏。
楊暹沒有阻攔,如果祁一桐希望這麽做,那麽他不會拒絕。
再次駛入車流,車裏放着音樂,是個這兩年大火的樂隊,男女聲疊唱着,既像是告白?,又像是在告別。
說不出什麽地方,讓他有一些不舒服的預感?。
楊暹借着車流的燈光看向祁一桐,她安靜地開着車,長?發在耳邊随風浮動,神情平和,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考裏,又仿佛是在認真聽歌。
感?到他在凝視自?己?,她偶爾轉過來笑笑,可這些并沒有撫平楊暹不好的預感?,反而越來越強烈。
這種?來自?細枝末節的預警,在回到祁一桐工作室時達到了頂峰——
她的工作室清空了。
整個一樓空空如也,那些造型奇怪的辦公桌椅沒了,牆上展示的作品沒了,就連二?樓那面?落地玻璃裏的書房也是一幹二?淨。
楊暹喉嚨發緊,如同置身于高空,心髒一下被提了起來。
他倏地望向祁一桐,而她好似沒看到他的眼神,自?若地進了門,“這裏不打算用了。”
楊暹皺眉,“已經找到合适的新房子了?”
祁一桐回身笑笑,沒接話,徑直進了攝影棚。
楊暹跟上她,看着她走到黑暗中,在牆上摸了摸,棚裏的燈一盞一盞亮起來,就像一塊拼圖被一片一片湊齊。
——那是真正的、滿滿當?當?的,三面?照片牆。
楊暹慢慢走近,視線若有實質,透過那些排列整齊的照片,與曾經的他們對望。
那時的他還留着長?發,情緒比現在外露得多。不堪其?擾的時候會黑臉,壞事得逞時會笑得很得意,譏諷她時則顯得有些刻薄。
但更?多時候的他,是卸掉了僞裝的安寧。
楊暹從失語中回過神,今天是她的生?日,他不明白?祁一桐為什麽要?向他展示這些,展示他們的曾經。
他轉過身,祁一桐抱着腿,坐在牆腳看他,環牆的頂光燈把她照得小小一只。
就仿佛,在他與他們的五年時光面?前,她就是這樣渺小。
楊暹的心再次傳來針紮般的刺痛。
祁一桐拍拍自?己?身旁的空地,楊暹走過去,挨着她坐下來。
“為什麽?”沉默良久,楊暹低聲問到。
為什麽,給我看這些。
這些照片,他是知道的,後來祁一桐離開時,沒有提起過,他便也沒有要?。若不是今天她展示出來,他都快要?忘記這些照片的存在。
“因為我從來沒有和你告白?過。”
靜靜地,他聽見祁一桐這樣說。
“楊暹,我從來沒有和你描述過我眼中的你。”
“其?實這些年,我偷偷以風神将你作比,你在我心裏是高卷的雲,是草原供奉的雄鷹,是庇佑一方的雪山,是一切自?由、理?想與浪漫的代名詞。”
楊暹愕然回首。
祁一桐輕輕笑開,用指尖抹開他的皺起的眉心,靠着他的肩,望着這密密麻麻的照片牆,她送給楊暹的電子玫瑰。
“你出現在我人生?最?迷茫的時候,在那之前我離群索居,吃飯睡覺只是為了活着,是這個精彩熱鬧的世界裏游離在外的一片浮灰。”
“是你帶着我深入煙火,告訴我什麽是理?想,什麽是欲望,也是你告訴我世界浩大,不要?拘泥于他人之愛。你讓我愛自?己?,我便奉如圭臬。”
“你不僅是我愛的人,你還是我的導師,我的缪斯,我在黑暗中不斷摔倒後站起來的意念,在你不知道的時候,你已經救過我無數次。”
她的話語緩慢而平靜,帶着不易察覺的遺憾,并不波瀾,好似在講述其?他人的故事。
可楊暹的喉間卻猛地泛起一股腥甜,巨大的恐慌和悲傷擠壓着他的心髒,他咬緊牙關,很想打斷她的話。
似乎只要?她不再敘說,他就可以裝作不知道她的意圖和決定。
如果有生?的三十?年,楊暹一定要?明白?什麽是痛苦,那麽就在這一刻。
瀕臨窒息的恍惚中,楊暹的耳邊響起車裏放的那首歌,女聲空靈,男聲低語。
——“我真的愛你,句句不輕易。”
既是告白?。
也是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