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和親

天空暗沉,黑雲輕浮,幾許星光若隐若現。

無盡長林間,一黑影疾步穿梭,如夜間鬼魅,須臾便穿過數米山頭。似涼風習習拂起,穿枝過葉,摩沙一陣搖曳,直奔東麥山。

東麥山之半腰,金黃燦燦的相思棘拔地挺立,于翠墨竹林格格不入,更顯獨樹一幟。其葉呈五指狀,中間下凹,人稱無心葉。

無心葉裏藏相思,思無量,苦相思。

相思棘世間少有,知道之人不多,而放眼整座東麥山,有且唯有一棵相思棘,實屬珍貴。

樹前,肩披墨色披風的年輕男子負手而立,英姿碩長,動也不動,幾與黑夜相融。

那是一張無可挑剔的容顏,劍眉,鳳眼,薄唇,般配無瑕,也堪絕色。

其輪廓分明,堅毅冰冷,眉宇間卻透着幾分柔和,複雜之色渾然如成,逐漸舒淡于蒼茫月光之下。

時已初秋,撲鼻盡是蒼涼遲意。

涼風低匍,掌心般大小的無心葉徐徐飄落,在清風的卷帶下圈圈旋轉。男人緩緩攤開五指,穩穩将其接下。無心葉卧于掌心,被風吹得微微顫動,欲随風撲落,一邊卻已被夾于指縫。

“你既心不在我,又何必将我捆綁于此。我已做不到對你強顏歡笑,你也不用在我面前演戲。彼此看着鬧心,雙方都不自在,何不放了我,一了百了。”

女子決絕的話音回蕩腦海,就如這片無心葉,急于掙脫束縛。

男人又嘆一氣,指尖一松,落葉從手心滑落。

另一道聲音由之更加清晰:“釋離,再幫為兄最後一次。現下西北戰亂,民不聊生。此戰我方糧草缺乏,想要籌集糧草還需耗上數日,目前局勢對我軍極其不利。唯今之計,只有和親之舉方能解燃眉之急……你身為本國唯一的王爺,肩有不可推脫之責,切不可因為一個女人而讓我闫亞國子民遭受戰火之災。冰岐國鳳皇明意要将女兒嫁于你,釋離,幫幫我,也幫幫闫亞國的百姓……”

耳後窸窣,男人微微垂目。

頃息,黑影在金黃葉子鋪滿樹枝的相思棘樹前落地,離男人三步之遙,兩手作揖,誠和恭敬道,“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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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了?”男人微微啓唇,聲如幽茫音帶癡。

北冶緊繃下唇,眼神閃過一瞬複雜,須臾俯首,“冰岐國,醉閻黃林。”

酔閻黃林的黃昏,無疑是美的。

晚霞的弧度自天際東面一直延伸到西邊,金燦燦的紋理,或逐步削弱淺淡,或逐漸混雜加深,或平鋪或鑲嵌或混淆,總之無規律可循。霞光赤裸裸地張揚着妩媚,眨着光彩奪目的五顏六色,在一片片金黃扇葉的映襯下,更顯得耀眼。

這裏雖叫醉閻黃林,可放眼過去,有且只有一顆醉閻黃樹。因它極其珍貴,世間少有,木清瀾便以此命名。

躺卧在酔閻黃樹上的女子,此時正閉着眼睛,似在熟睡。就算如此,她也能在這樣金光閃閃的點綴物中脫穎而出,成為這裏的升華之最。

她一身素色長裙,随意橫卧在一棵醉閻黃樹上,衣襟處理順着淺色花紋,它們就像是經過精細雕琢而成,簡單樸素卻又不失華貴。

她是一個講究的人,不管是衣服,還是妝容。

但她對妝容的講究又不會是庸脂俗粉的妝點。對于這些東西,她從來都是嫌棄并且厭惡的,若不是必要,她絕對不會沾碰。不過她已經有些年沒出過醉閻黃林,似乎也已經忘了那塵世風雅是何味道。

“你聽說了嗎?皇上下旨,要讓公主去闫亞國和親……”

不遠處,一紅衣女子和一綠衣女子邊走邊議論,那聲音不大,卻剛好能被樹上的素衣女子聽到。

“聽說了,”綠衣女子嘆了一氣,語氣略有惋惜着說道,“我還聽說公主要嫁的是闫亞國的釋離王。那釋離王什麽性子,就連我們醉閻黃的人都聽說過了,你說陛下為何還要同意這門婚事?”

“我也納悶呢。我們冰岐國就這麽一個公主,平日裏被陛下寵得恨不得捧在手掌心裏頭,怎麽這會說嫁出去就嫁出去?這不是白白便宜了那闫亞國嘛,陛下真是…”

“紅岫,綠鞠,你們瞎議論些什麽?”身着紫黑衣服的中年女子突然映入兩人眼球。她說話鮮少帶上責備語氣,此時這番,便是真生氣了。

“姑姑?”兩人驚慌地垂下眼簾,忙快步走到姑姑跟前,行禮道錯,“姑姑,我們,我們只是随便聊聊,不算犯錯吧?”

木清瀾深皺眉頭,“胡鬧,皇家中事豈是我們這些修行之人可随便議論的?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紅岫不以為然,撅了撅嘴巴,“姑姑。這裏又沒有外人,我們只是替公主打抱不平,哪裏算得上破了規矩?”

身旁的綠鞠倒是比她明白事理,能讓姑姑這般謹慎的,必然不會是簡單的小事。只是她多次拉扯紅岫,紅岫都巧妙地避開了,非要給公主讨個說法才是的氣勢。

“兩國聯姻是大事,哪裏輪得到你們來質疑?”木清瀾已經沉下臉,“更何況這涉及兩國戰事,稍有不慎便會引起兩國交戰,到時候戰火禍及百姓,又該如何?”

紅岫卻道,“姑姑要是覺得我們多嘴了,那我們不說就是。可我們說的有錯嗎?難道姑姑也希望公主嫁給那個釋離王?我們冰岐國還沒有弱到要用和親的方式換得城池安平,闫亞國算什麽……”

“啪。”

一聲響亮的巴掌打斷了紅岫長篇大論的打抱不平,醉閻黃林中似乎還有着不大不小的回音。

那一掌落下,仿佛也在兩人嘴上縫了針,禁言不語。

“你記住,以後不管身處何處,都必須要謹言慎行。若是讓這些碎言碎語被別人聽了去,落了他們的口實,這些把柄就會成為他們攻擊我國的強兵利刃,這等罪名,你們擔得起嗎?”

紅岫扶着臉,不說話。綠鞠忙上前道,“姑姑,是我們說話逾越了,我們以後會多加注意的。我們,我們現在就去面壁思過。”可她拽拉某人,某人卻硬是不肯動。

此時紅岫雙頰漲紅,倒也不像是手印,木清瀾下手知道輕重。她這樣子,頂多是鼓着氣憤。但她也不是委屈,更非不快,只是不甘,她覺得姑姑不理世事多年,不理解她的心情。

年輕時候,人的想法多少會帶着些偏執,這種理所當然的被視為正确的東西總會讓人血液沸騰,甚至張狂。而紅岫,恰好是這類人的其中一個。

不過這也怪不得她們。綠鞠紅岫均是孤兒,從小就在醉閻黃林長大,這裏的規矩沒有皇宮那般繁雜冗密,說話也就随便了些。

木清瀾并不在意紅岫倔強的小脾氣,因為她對她們有足夠的了解,愠色稍緩,又道,“口舌之言只能逞一時之快,若真想替公主打抱不平,就拿出點實際行動來,而不是在背後嚼他國的舌根子。”

“姑姑,您這是…”紅岫微愣,搔首躊躇,覺得姑姑的話似乎是那麽一回事,但又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她的性子向來耿直,不會扭捏,有時候讓人是又愛又恨。

“想不出來就別想了。”木清瀾的神色恢複了溫潤,柔和道,“回去面壁思過,順便用冰塊好好敷一下,怪難看的。”

紅岫慣性地伸手去觸摸被打的臉蛋,小小悶了一聲,“還不是您讓它這樣的。”

綠鞠見狀,忙上前來圓場,快聲道,“姑姑,我們這就回去面壁思過,謝謝姑姑的不責之恩。”

兩人走後,鳳汐眠似乎還不願從樹上下來,仿佛只是來了一陣稍稍猛烈的風,風吹過了,又只剩下一片平靜。

木清瀾嘆了口氣,緩步走向菱形木桌坐下,“小眠,出來吧,你逃避了這麽多年,還要繼續裝聾作啞下去嗎?”

說話間,已經斟酌了兩杯酒釀。

這是醉閻黃林獨有的醉釀,不僅是因為它的獨特香味,還因它的奇特味道,似水非水,是釀非酒,不會剝奪腦子的清醒,但會讓人心醉。

醉閻黃樹上,那略為蒼白的面頰下緊抿着張毫無血絲的薄唇,她的呼吸很淺,淺到讓人幾乎以為這是一副沉睡的美人。

摻和着酒香的清風突然啓開了她的雙眸,那是一雙澄澈而又明淨的眼睛,上面仿佛被附了一層晶瑩剔透的露珠,随着眼珠子的飄移而滾動着。她的黑瞳璀璨得像兩顆被星隕不小心遺落的星星,只需望一眼,就會情不自禁地被它們吸引住。

如此精致的五官,用傾國傾城來形容未免粗俗了些,但要用美若天仙來形容,又好像過重了,畢竟仙子只是一個傳說,美與不美誰又知道呢?

若非要用言語來形容,她應該是大自然最為精辟的一次雕琢,無需太多的刻意,卻依舊出衆得讓人無可挑剔。

唯一不足的,是她的身體。

她的身體已經被病痛糾纏了許多許多年,實在脆弱得很。

輕盈的身子飄落地面,就連走路都摩不出任何聲響。只在木清瀾再次擡頭的時候,鳳汐眠已經端起酒釀飲了小口。

也不知如何落座,她的姿勢優雅又不失霸氣,自然呵成。這似乎是她的專屬動作,也只有她鳳汐眠能做出這樣的舉動來。

“看來,他還是決定要利用我了。”淡淡的口吻,聽不出任何情緒,就如她平淡的雙眸。

木清瀾眼神一頓,複又輕嘆,“小眠,你應該知道,若不是被逼無路,他不會做出這樣的無奈之舉。”

鳳汐眠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表示理解,“所以,師父今日過來,也是要勸我了?”

“不,師父不是要勸你,而是來聽聽你的想法。”木清瀾溫柔的眸子鋪展在她的身上,卷着極度的寵溺。

“我的想法?”鳳汐眠淡淡一笑,雲淡風輕地反問道,“師父,您難道不知道,我所謂的想法,早已經被命運掌控了嗎?”她的想法,她的自由,已經被那些過往的歲月給蹂躏殆盡,她是一個連渴望灑脫資格都沒有的人。

“小眠,那些都已經過去了。你現在僅僅是鳳汐眠,是冰岐國唯一的公主,你和他未曾有過關系,和闫亞國也沒有過任何交集,師父希望你明白這一點,不要再踏入前塵舊路。”

鳳汐眠并不反駁,只是惬意地斟酌了幾口酒釀,她那仰頭暢飲的豪邁,顯露着她的灑脫,“是啊,我只是鳳汐眠,一個連閻王都不肯收留的孤魂。”

“小眠。”木清瀾有些拿她沒辦法,她總能玩笑着無關大雅般說出一些令人要為她而抓狂的話,“你若實在不想再去那個地方,為師可以幫你推掉它,畢竟那人已經替了你這麽多年,嫁入王府也不會虧了她。”

“師父不是說了嗎?我只是鳳汐眠,又怎會在意那些前塵往事?”鳳汐眠略略提眸,似乎已經蒙了一層醉意,卻冷冷一笑,“這樣粗糙的偷梁換柱若能瞞得住他,他也當不上東亞奇才這一頭銜了。”一個死過兩次的人,應該什麽都放下了才對,可現在聽到那個人的消息,心底還是忍不住會顫抖,仿佛全身的細胞都被掐着,悶得慌。

五年前她以為自己會死透了,未曾沒想過她會醒來,而且還成了冰岐國的公主。木清瀾的解釋稱,這一切都是命數。她不知道這個命數何時又會發生變化,只是她活着與否,又有什麽重要了呢?一個已經心死的人,活着只會更累。可她又不能不活着。因她欠這個身體主人一條命,原身所要背負的命運和責任,她還不能推辭。

木清瀾靜靜地看着鳳汐眠,不着痕跡地垂眉一暗,似有五味摻和的複雜沉重哽在喉嚨,難以下咽,“既然你同意了,就去見見他吧。這些年他一直在念叨着你,只是你清醒的時候不多,他也不敢來打擾你,經常一個人遠遠地望着你的房間。”木清瀾目光悠悠泛着些心疼,“他蒼老了許多。”

鳳汐眠神色依舊平淡,絲毫不為所動,突然丢出一句話,“師父,你還愛他麽?”

木清瀾只是略略一頓,苦澀揚唇,“這還重要嗎?這樣,已經很好了。”

“也是。”鳳汐眠略略點頭。

她曾經以為,如果對一個人的愛,非得用一種最為刻骨銘心的方式才能結束,那一次,也該死心了。

那個身份,已然在那把刀穿過她心尖的那一刻,一并被碾碎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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