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日風波十二時(上)

“喂……”

晏晏聽着電話那頭的女聲,不覺一怔。

中午一回到學校,她便打電話來報平安,可聽筒裏盈盈含笑的女聲聽起來既不相熟,亦不像是虞家的傭人。

她一遲疑間,接電話的女子又追問了一聲:“喂?”

晏晏忙道:“紹桢在嗎?”

“在,你等一下。”那女子答得十分幹脆,只是她多說了只幾個字,落在晏晏耳裏,倒覺得似曾相識,仿佛在哪裏聽過,正思忖間,那女子已揚聲喚人:“紹桢,電話——”

熟稔的聲氣讓晏晏不由自主地蹙了下眉,不多時,便聽虞紹桢的聲音從聽筒裏的悠悠遞了過來:“喂——”

“是我。”晏晏悶悶應道。

紹桢卻渾然不覺似的,欣欣然道:“我正在想你這個時候是該到學校了。”

“唔……”晏晏撚着電話線道:“你在幹嘛呢?”

“等你的電話啊。”

“是嗎?那怎麽不是你接的?”她等着虞紹桢同她說方才接電話的是誰,虞紹桢卻只柔聲笑道:“我剛好走開了。”

晏晏咬了咬唇,她知道事事刨根問底顯得自己小氣,可要是不問清楚,她今天就總得想着這件事。今早虞紹桢去機場送她,落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仿佛餘溫猶在,倏然間他身邊又有了別的女孩子,不管是多麽理所當然的緣故,都讓她覺得異樣,何況——他還沒告訴她是多麽“理所當然”呢。

“剛才接電話的……是誰呀?”

“一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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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答案敷衍得她心頭一跳:“我不認識嗎?”

紹桢笑道:“你應該不太認識。”

晏晏聽得扁嘴,他模棱兩可的戲谑叫她腦海裏立時閃過了好幾個“不太認識”的影子:“她找你有什麽事啊?”

“她借我的房子開party,過來布置場地。”

“哦。”這理由倒是很說得過去,不過,喜歡開party的女孩子,大概也是毓寧姐姐那樣活潑又摩登的……她按下自己的起落不定的心事,故作大方地道:“那你好好招待客人吧,我還要複習功課,不跟你說了。”

那廂虞紹桢的聲氣是一貫的溫柔可喜:“好,你要是考了A+,我送禮物給你。”

晏晏聽了,隔着電話線輕嗔了一聲:“不考A+,就沒有禮物了嗎?”

“這個嘛……”紹桢遲疑道:“考得不好你一定難過,更需要安慰,得有份大禮才行。”

晏晏莞爾一笑,“你說的要算數哦。”

紹桢笑道:“我答應的事,有不算數的嗎?”

他放下電話,遠遠看着泳池邊指點工人布置庭院的窈窕倩影,輕輕籲了口氣。

晏晏在他身邊的時候,他只覺得歡喜——那樣密實的歡喜猶如挨挨擠擠的繁花滿園,連空氣裏都漫溢着馥郁花香。

可是早晨在機場,看着她的背影過了登機口,他心裏沒有離情別緒,卻是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想到過些日子小姑娘要回青琅來過暑假,不禁微覺棘手。

“我要一個檸檬的,一個草莓的,還有一個朗姆酒的……晏晏,你點一個巧克力的吧!待會兒給我吃一口。”

“好呀。”這日晏晏出了考場,便和兩個相熟的女同學一道往附近的咖啡館吃冰淇淋。她剛點好單,對面的女孩子已拿過桌旁的時新雜志來翻看,晏晏瞥了一眼,見封面上是阮秋荻的大幅照片,想必是在給她那部電影做宣傳,風頭倒是比女主角還健,還會請虞紹桢去看首映吧?

想到這兒,她忍不住又去看那光彩照人的封面,卻聽那女孩子翻着雜志道:“呀,喬樂菲回來了。”

晏晏聽了,初時并不在意,轉念間忽地心弦一震,道:“她回來演出嗎?”

“嗯,華亭的新劇院開幕演出季,她跟着藝術團回來的。”那女孩子說着,把攤開的雜志橫推了過來:“……說這次她要跳黑天鵝。”

晏晏順着她的指點去看時,目光卻滑過了光影考究的演出圖片,定格在對頁的一幅小照上:

豔陽晴好,高聳傲立的艦橋直指藍天,人頭攢動的甲板上笑容明麗的女子正從水兵手裏接過一捧缤紛花束。再看照片下的文字說明,卻是喬樂菲近日參加了青琅基地某艦艇部隊的慰問演出。

原來,是她。

那天接到她電話的人是喬樂菲。

怪不得她覺得那聲音雖不相熟,卻像是在哪裏聽過。

怪不得虞紹桢說這個“朋友”她“不太認識”。

可是他認得喬樂菲她又不是不知道,他何必要故弄玄虛地瞞着她?

除非……

晏晏忿忿盯着那幅小照,胸口驟然一塞,呼吸都不由重了。

港城的夏日,最是風光旖旎。天藍海碧,花繁樹綠之外,彩衣招搖的度假麗人,更是街頭巷尾處處風景。

虞紹桢開着車從基地裏出來,剛轉過一個路口,忽地眼前一亮,只見濃綠成蔭的人行道上,一個拖着行李箱的少女正以手遮陽,對着路牌左右張望。這女孩子短衫短褲,一頭過肩長發混着彩色緞帶半編半披,碩大的檸黃耳環晃在頰邊,擡起的手臂上挂了一疊五顏六色的珠串手鏈……顧盼之間風情異域,但那明豔過人的雪膚花貌卻是他再熟悉不過的。

虞紹桢從後視鏡裏打量再三,不覺失笑,連忙轉了方向盤掉頭回去。

他笑容輕快地下了車,徑直走到那女孩子面前,彬彬有禮地負手而立:“小姐,請問有什麽可以幫忙的嗎?”

那女孩子聞言,一邊打量他,一邊用力點頭,麻利地從短褲口袋裏摸出一張便簽:“我找這裏,這個地方……你知道嗎?”

她軟綿綿的腔調讓虞紹桢微覺差異,接過那便簽掃了一眼,便道:“你走錯方向了。”說這,朝她背後一指:“你要找的地方在那邊,沿着這條路一直走……”

他話還沒完,那女孩子便猛地點頭說了聲“謝謝”,拖起行李箱就要往回走。

虞紹桢忙道:“你等一下。”

“啊?”

虞紹桢看着甜美又茫然的神色,不由一笑,柔聲道:“你走過去,至少要兩公裏,拎着行李太辛苦了,我送你吧。”

那女孩子聽了,笑容滿面剛要答應,卻又遲疑:“……要多少錢?”

虞紹桢笑道:“我不收錢的,你要是錢不夠用,我還可以借給你。”

那女孩子狐疑地瞄了他一眼:“我是回家,不是游客,你別想打什麽壞主意。”

虞紹桢莞爾道:“找自己家都會迷路,你也挺厲害的。”他知道自己熱絡過分的态度會叫人生疑,可是對着這樣的人這樣的眼,情不自禁的笑意總要從眼底流連而出。

那女孩子面色微窘,正想找個理由替自己解圍,卻聽虞紹桢又道:“呃,你要是還有別的地方去,我倒是不建議你現在回家。”

那女孩子聽了,愈發詫異,皺眉道:“你想幹什麽?”

“我不想幹什麽。”虞紹桢極誠懇地一笑,斟酌着道:“我猜你是要去找你父親,不過,他現在并不在家,要下個星期才能回來。你‘家’裏現在住的是你父親的另一個太太,還有他們的孩子。你應該……跟他們不熟吧?”

那女孩子一怔:“你怎麽知道我爸爸不在家,你認識他?啊不——你怎麽知道我要去找我爸爸?”

虞紹桢笑道:“我不但知道你要去找誰,還知道你爸爸叫溫志禹,你媽媽叫Michelle,你這個月馬上就要過十八歲生日了……”

那女孩子聽他笑容溫存娓娓而言,驀地省悟過來,用手指點着他笑道:“我知道了,你認識我姐姐!”

虞紹桢颔首而笑,伸出手來:“我叫虞紹桢,見到你很高興。”

那女孩子笑眯眯握了握他的手,“你叫我Cindy吧,我的中文名字叫‘溫馨’,太難寫了!”

“你自己一個人回來的?”虞紹桢引着這個叫“溫馨”的女孩子上車坐定,方才開口相詢。

那女孩子卻像根本沒聽到他的話,笑嘻嘻地反問了回來:“你剛才說你叫虞……虞什麽?”

虞紹桢一笑,從衣袋裏摸出證件遞給她,溫馨笑翻開來,邊看邊道:“哎呀,你的名字不錯,但是姓不好, 也很難寫。”

紹桢心道這女孩子比起晏晏,嬌憨活潑猶有過之,可講起話來卻是惠港、越安一帶軟綿綿的南地口音,便道:“你的中文很好啊,在哪兒學的?”

溫馨聞言喜道:“我說得很好啊?我還怕不像呢。我媽媽不喜歡講中文,小時候就只有阿梅教我,阿梅做飯的時候教我,別人學自己的名字,我學的是‘魚丸’……”

“魚丸?”虞紹桢倒車尋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溫馨已在他身邊打起了手勢:“你沒有吃過嗎?就是魚肉包起來那種,丸子……”

她臂上套了各色手鏈珠串,晃起來琳琅有聲,虞紹桢忙道:“明白了,明白了。” 大約她家裏燒菜的這個廚娘是南地人,所以把小姑娘教出了一副“魚丸”口音。

“你爸爸知道你來嗎?”

“我給他寫過信,但是他沒有回,不知道他是不是沒收到。”

“那你是一個人……”虞紹桢剛要追問,溫馨已然搶道:

“你怎麽認識我姐姐呢?你們很熟嗎?”

紹桢聽她問到晏晏,不覺一笑:“蠻熟的。”

溫馨聽了,一雙澄碧的眸子滴溜溜望着他:“那我們真的很像嗎?”

虞紹桢端詳了她一眼,點頭道:“非常像。”

溫馨也跟着點了點頭,仿佛十分滿意的樣子:“據說雙胞胎是有心理感應的,不知道我和她有沒有。”

虞紹桢笑微微道:“回頭你見了面,你問問她。”

“嗯。”溫馨沉吟着道:“我有時候不知道為什麽不開心,我就想,可能是因為我姐姐在生氣吧!”

虞紹桢聽着,煞有介事地道:“你去年九月份的時候,有沒有什麽不舒服?”

“不舒服?”溫馨抿着唇想了一想,搖頭道:“沒有吧,我不記得了。”

“你姐姐那時候摔傷了腿,休息了很久才好的。”

“啊?為什麽?”

虞紹桢想起那日的事,笑容一滞,戲谑之意立時斂了,淡淡道:“下樓梯的時候踩空了。”

溫馨一聽,卻沒了方才的唏噓驚訝,反而“嘿嘿”一樂:“那我姐跟我一樣,不是磕到手就是磕到腿。”說着指了指自己膝側的一塊淤青,“……我小時候參加學校的鼓號隊,手和腳老是同一邊走,還被人笑呢。”

紹桢聽了,搖頭笑道:“那晏晏不像你,晏晏跳舞跳得很好。”

“晏—晏—”溫馨跟着重複了一遍,“你說她的名字好好聽。” 她說着,忽然眯起眼睛盯了虞紹桢一眼:

“哎,你不會是我姐姐的男朋友吧?”

虞紹桢垂眸一笑:“等你見了她,自己問她吧。”

“你這麽說那就是咯!嗯,挺不錯的。”溫馨笑嘻嘻地打量了他一番,“那你還有沒有跟你一樣好看的哥哥或者弟弟呀?”

“有啊。”

“介紹給我認識吧!我已經四個月沒有男朋友了。”

虞紹桢聽着,在喉嚨了輕咳了一聲:“四個月啊?那是挺久了。不過,我大哥的兒子都已經上幼稚園了,我小弟嘛——”虞紹桢忍笑道:“本來你倒是可以試試,可惜他這個學期做交換生,到美國念書去了。”

“哦。”溫馨聳聳肩,大度地擺了擺手:“那算了。等我什麽時候到那邊去玩,再去找他。”

紹桢聽得連連點頭:“可以,可以。”笑罷又問:“我聽說這些年你和你母親一直在歐洲?”

“差不多吧。”溫馨偏着臉想了想:“我記事的時候是在裏斯本,後來搬家去了米蘭,中間不知道為什麽去科倫坡住了一年多,然後就又回米蘭了……科倫坡你知道嗎?不在歐洲。”

“我知道,在斯裏蘭卡。”

“你也去過?”

“科倫坡是印度洋的大港,我們在那邊停過船。”

“哦——我知道了,你是認識我爸爸才認識我姐姐的。”溫馨面上嬉笑的神色倏然一收,仿佛有些膽怯似的:“我爸爸……什麽樣啊?”

“你多久沒見過他了?”

溫馨搖了搖頭,沒有作聲。

虞紹桢奇道:“一直沒見過啊?”轉念間想到晏晏這麽多年也沒見過母親,唯有暗自一嘆,笑道:“你爸爸是我上司的上司的上司,作為下屬,我當然得說你爸爸很好了。”

溫馨聽了,蹙眉瞟了他一眼,笑嘻嘻道:“你是個小人。”

虞紹桢納罕道:“什麽?”

“說上司的好話就是拍馬屁,拍馬屁的都是小人,書上說的。”

虞紹桢笑道:“你的中文學得實在太好了。”

溫馨不覺他話中揶揄,欣欣然一笑,見他把車拐上了一條可以望見海岸的熱鬧馬路,便道:“我們這是去哪兒?”

“給你找個住的地方,前面有好幾家酒店,你看看想住哪一間。”虞紹桢原打算把她帶回虞家安置的,仔細一想,這件事溫家上下還不知道,他也說不準晏晏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妹妹會有什麽反應,貿貿然把人帶回家似乎不太妥當,“過兩天你姐姐也會來青琅,你想先見你姐姐,還是先見你爸爸?”

溫馨絞着手指琢磨了一陣,道:“你覺得呢?”

“那晚點我先告訴你姐姐?”

“好吧。”溫馨點頭應過,眼眸裏忽又閃出幾分猶疑:“你是不是覺得他們會不想見我啊?”

紹桢連忙笑道:“沒有沒有,你姐姐這幾天期末考試,我怕她太驚喜寫錯答案。”說着,話鋒一轉:“你也在讀大學了吧?”

卻見溫馨笑盈盈地擺手,“我還得等下個學期。我們搬家次數太多,我媽媽帶我去學校辦手續的時候填錯表格,我就多念了一遍五年級。”

虞紹桢笑着皺眉:“那你怎麽不告訴你媽媽呢?”

溫馨狡黠地眨了眨眼:“幹嘛告訴她?學過的課再念一遍,我寫作業容易多了,考試也考得好,大把時間可以玩。”

“晏晏比你乖多了。”虞紹桢淡淡一笑,“她現在讀法學院。”

溫馨啧啧道:“法學院!這麽厲害。”接着面露苦色:“完了,我姐姐就是那種大人很喜歡,同學都讨厭的小孩子,我爸爸肯定不會喜歡我了。”

話音剛落,便聽虞紹桢道:“胡說。”

溫馨聽了,眸光一亮:“你覺得我爸爸會喜歡我啊?”

卻聽虞紹桢慢條斯理地笑道:“我是說,你講你姐姐是‘同學都讨厭的小孩子’是胡說。”

溫馨愣了愣,驀地嘻笑了一聲:“你現在誇我姐姐,是想讓我見了她說你的好話吧?小人。”

虞紹桢聞言失笑:“那你千萬別告訴她。”

虞紹桢把溫馨送到酒店安置妥當,又留了家裏的電話和地址給她,待要叮囑她注意安全雲雲,見小姑娘不怎麽耐煩的樣子,便及時住了口。大約他給晏晏做哥哥習慣了,見了這女孩子,不知不覺便端起了兄長的腔調。

到了晚間,他打了兩通電話去酒店房間都沒人接,轉而又問前臺,卻說這位小姐下午就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眼看十點過半,他終歸不甚放心,只好自己去酒店察看,在大堂裏坐到午夜,才見溫馨抱着袋幹魚片邊走邊吃,晃了進來。

虞紹桢連忙上前把她叫住:“你現在才回來啊?”

溫馨望了望前臺的挂鐘,笑眯眯道:“我有時差嘛!我不知道你要來找我,吶,給你吃——”說着,便把手裏的魚片遞到他面前。

虞紹桢擺手道:“你快點上去休息吧,我走了。”

溫馨聽了,恍然道:“哎呀,你就是來看我回來沒有?”

“是啊。”虞紹桢苦笑:“你一個小姑娘,人生地不熟,還是不要玩兒這麽晚。”

溫馨笑道:“你人挺好啊,怪不得我姐姐挑你當男朋友呢。”

“我怕你萬一走丢了,沒辦法跟你家裏交待。”

溫馨不以為然地捋捋了散落在耳際的碎發:“那你別告訴他們你見過我就行了。”

虞紹桢莞爾道:“你倒是想得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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