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金絲帳暖牙床穩(下)

她醒了,她自己知道。

緊閉着雙眼也能感受到明亮的晨光在雲影間游移。可她小心地維持着輕勻的呼吸,唯恐被他知曉。他的懷抱溫柔安穩,無比真切。她願意這一刻多延一秒,再多延一秒。

而且,她有一點點害怕,害怕擡起頭看他。夜來銷魂,那些透入骨髓的纏綿厮磨,叫她不敢回想,又不能不想。一想,連頸子都在發燒。

也不知道他醒了沒有?晏晏屏息細聆,虞紹桢平穩的呼吸沒有絲毫異樣。她輕翕唇瓣,在他胸口若有若無地一“啄”,他也仍是沉睡不響。

晏晏大着膽子擡起頭,見他平日裏的談笑倜傥風流不羁都在睡夢中一一淡去,過分精致的俊美輪廓在無知無識間,有一種叫人忍不住想要撫觸的溫柔安詳。

她看得出神,指腹沿着他的眉骨輕輕描過,他眼尾一跳,她才驚覺自己不知不覺間竟然動了手。

“哥哥——” 她試探着低喚。待見他毫無反應,才悄悄松了口氣。既而又覺得自己好笑:她在怕什麽呢?

他是她的呀!嗯,他是她的了。

她把手心輕而又輕地挨在他臉頰上,笑微微地咬唇低語:“我的。”

她用指尖撫過他的唇,“我的”;滑過他平展的鎖骨,“我的”;她玩兒夠了,心滿意足地熨在他懷裏,聽他的心跳:“我的。”

驀地,一個促狹的念頭斜刺裏沖了出來。他睡得這樣沉,那她做什麽他都不會知道吧?不知道就不會反對,更不會笑她。

她的動作比思緒快,腦子裏還沒認真想好,原本撫在他胸口的柔荑便猶猶豫豫地滑到了他腰下。

她的尾指隐約好像觸到了什麽,她的手便像草叢裏受驚的野兔,倏然一縮,頰邊頓時騰起了兩團火苗。

“哥哥?”她提高了一點聲音,他仍是不動不響。

大概她并沒有真的碰到什麽。她這樣想着,胸口愈發像是塞進了一叢春草,顫顫的,茸茸的,搖搖尋不準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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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已經……她就碰他一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吧。她只是好奇,昨晚她昏沉沉的,要“思考”的事情攪成了一鍋沸粥,連他的衣裳什麽時候掀掉的都不記得,更沒顧得上……當然,她也不是非要看他什麽,她只是好奇。對沒怎麽見過的事情,人人都會好奇的。

她的手亦覺得她這想法很有道理,不等她下定決心,便義無反顧地探了過去。

晏晏暗暗吸了口氣,她碰到的和昨晚在她身體裏研磨沖撞的觸感完全不同。雖然她知道那些詭異的生理反應大約是怎麽一回事,可此時此刻她真真切切觸到的,還是出乎意料——出乎意料的溫柔馴順……像是戰戰兢兢去摸虎尾的人,卻摸到了小貓溫熱乖巧的肚子。

她覺得有趣,用指尖戳了兩下,噙着笑,不敢出聲。

她像愛撫小貓一樣放心地撫上去,可這一回,她握到的卻又不像小貓了。

晏晏一驚,本能地就要縮手,卻猝不及防地被人一把按住!手心被迫着覆在觸感奇特的溫熱異物上,虞紹桢低柔的聲音就響在她耳邊:“你的?”

晏晏趕忙搖頭,辭不及意地辯解:“沒,不是……” 她臉孔燙地發麻,硬撐着把手移出被單,卻見虞紹桢跟着伏了過來,唇瓣在她鼻尖上蹭了蹭,眸中星芒耀眼:“好玩兒嗎?”

晏晏僵着脖子連連搖頭。

“不好玩兒?不會吧……”他口吻驚訝,頗有幾分受傷地皺了皺眉,捉住她的手往被單裏帶:“你再試試?”

“不……不用了。”晏晏忙不疊地推辭,只覺得手指堪堪又觸到了那全然異樣的“怪物”,“啊——” 她短促地驚呼了一聲,掙開手奪路而逃。

晏晏扯着被單跳下床,甫一站穩,便發覺自己匆忙間拖下床的被單太多——床上那人堪堪已變得一覽無餘。

窘迫中她竟沒管住自己,太過敏捷的視線在他身上用力瞄過,移開時,恰對上他笑吟吟的一雙眼。

晏晏擡手遮在眼前,“嘤咛”一聲,掖着被單就往浴室逃,身後響起虞紹桢笑不可抑的聲音:“慢點,別絆着!”

光潤的角梳在濕濃長發見緩緩穿行,鏡子裏的人顴骨上兩朵飛紅,像撲多了胭脂。晏晏挨在浴室裏不肯出去——本來什麽都好好的,偏她又出糗。

她乖乖依在他懷裏等一個早安吻不好嗎?幹嘛非要毛手毛腳地去……她煩躁地扔下梳子,在那只犯了錯的手背上輕拍了一下。

毛手毛腳也就算了,還那麽大不大方!

現在想想根本沒什麽大不了,又不是偷東西被人按了手!他都敢按她,她幹嘛不敢碰?

他一定是成心的……他早就醒了,故意裝睡要看她的笑話!讨厭……什麽氣氛都破壞了,一點也不浪漫。

粉嫩嫩的臉孔委屈地皺作一團,那個故意看她笑話的罪魁禍首在外頭叩起了門:“晏晏,晏晏?”

小姑娘在浴室裏躲了快一個鐘頭了,虞紹桢好笑之餘,念及她嬌羞無限,柔媚不可方物的姿态,心底又泛起一縷清爽的甜意:

“晏晏,開門了,晏晏?”

她總不能在這兒躲上一輩子。鴕鳥一樣埋着頭,那就更孩子氣了。晏晏深吸了口氣,起身開門:“我在吹頭發呢……長頭發幹得慢。”

她面上強自淡定,目光卻一徑躲閃,紹桢撫着她半幹的長發,賠着笑臉道:“我幫你吹吧。”

“不用。”晏晏嘟着嘴轉過身。

虞紹桢忙去攬她:“生氣了?”

他不問還好,一問,她方才壓下去的委屈悉數翻了上來:“你讨厭死了……你明明早就醒了,還裝睡騙我……”

“嗯嗯,是我不好。”虞紹桢攬住了她,連連點頭,“……我是怕你知道我醒了,就不跟我玩了嘛。”

晏晏背對着他,面孔漲得通紅:“玩什麽?你有什麽好玩兒的?!”

紹桢把她锢在懷裏,輕輕吻了吻她清香濕潤的發絲:“我不好玩兒,你還摸……” 一語未盡,便間鏡中花容秋波一橫,變了臉色,忙改口道:“寶貝,我好不好玩兒反正都是你的,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不用客氣的……”

“你讨厭!”晏晏聽他句句調笑,羞地轉過身來,提起膝蓋作勢便往他身上頂過去。

”嗳——“虞紹桢驚笑間按住了她的膝蓋:“小姑奶奶,這事不是這個玩法……來,我教你怎麽才好玩兒……”

正調笑間,二人忽聽外頭走廊裏有女傭敲門:“三少爺,霍小姐來了。”

閑閑坐在窗邊的毓寧穿着件朱紅印花的吊帶短裙,像一朵肆意開放的蟹爪菊,見虞紹桢一個人從樓下來,便笑道:“晏晏呢?”

“她吹頭發呢,你怎麽來了?”

毓寧不答話,笑孜孜地打量着他道:“起得這麽晚……你們昨天幹嘛了?”

虞紹桢笑道:”她們快要期末考試了,溫書溫得晚,當然起得晚。“

“虞紹桢,你編謊話也編得認真一點好不好?晏晏大老遠地跑到這兒來,守着你溫書?”

”你既然不信,幹嘛還要問我。“

毓寧撇撇嘴,斜睨了他一眼,道:“我不問你了,我問晏晏去!”

“哎——”紹桢在她身前虛攔了一下,“你別逗她了。”

毓寧眉稍一挑,抿唇笑道:“你這麽緊張幹什麽?我問問她書溫得怎麽樣了都不行?”

“霍大小姐——”紹桢走近了一步,溫言道:“算你放我一碼行不行?”

毓寧笑吟吟拍了拍他的肩,長嘆一聲,道:“唉,男人一談起戀愛就不好玩兒了,我本來還以為你得有點兒衆不同呢!沒想到……唉,泯然衆人矣。”

晏晏剛轉過樓梯拐角,便間毓寧正在落地窗前同虞紹桢說話,面上笑吟吟的,臉頰幾乎能挨到他肩上。

那明亮輕盈的笑容落在她眼中,卻像春風拂面時卷起的一顆沙粒。

毓寧眼尖,一瞥見她下來,便轉過臉笑道:“紹桢說,你昨天溫書溫得晚,我怎麽記得你沒帶課本來呢……”一邊說,一邊笑嘻嘻地觑着她,眨了眨眼。

晏晏曉得是虞紹桢的托辭,毓寧分明不信,他們也知道她不信,可還是得硬着頭皮敷衍過去:“我帶了筆記的。”

“哦——”毓寧拖長聲音,點了點頭,蘊滿促狹笑意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轉了個來回,道:“明天上午的航班回江寧,我怕你溫書溫得太專心給忘了,特意過來提醒一下。”

晏晏一怔,她不說,她真就忘了。她下意識地擡眼去看虞紹桢:“嗯,我明天要回學校去了。”

紹桢不動聲色地撫了撫她剛挽好的發辮,溫存笑道:“你月底考完試回家來嗎?要是過來,正好趕上我們新艦下水,讓你爸爸帶你來看。”

晏晏聽了,唇邊浮起一抹柔靜的甜笑:“哦。”

毓寧卻道:“咦,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呢?我也來。”

紹桢蹙眉笑道:“你這就畢業了吧?我記得霍大小姐說過,畢業以後要滿世界玩一年的,青琅這種小地方,裝不下你。”

“呵!”毓寧瞄着他二人涼涼一笑,“是你們兩個重色輕友的家夥不想看見我吧?”

“不……”晏晏忙要辯白,虞紹桢卻搶道:“對!”

毓寧撇撇嘴,虛搖着手指點了點他們,轉身便走。晏晏兩頰飛紅地想要上前拉她,卻被虞紹桢攔腰撈了回來,輕笑着道:

“你真想叫她回來啊?”

毓寧聞言,回過頭來柳眉倒豎沖他二人吐了吐舌頭;晏晏一臉歉疚地窘迫咬唇,虞紹桢卻從容一笑,同她揮了揮手以示“道別”。

毓寧轉過臉去,一邊踩着草坪走往外走,一邊揚起手臂懶洋洋地搖了搖。

所以,堕入情網的人都是這樣嗎?

兩個人就能撐滿全世界,再裝不下任何一個第三者。

天光離合,蓬厚的雲朵飛速掠過天際,身畔的海水有節律地搖漾着棧橋的柱基。

晏晏想起早晨的事,心裏仍然存着小小歉意:“……我們那樣跟毓寧姐姐說,是不是不太好啊?”

虞紹桢攬着她笑道:“她逗你的!你讓她跟着我們,她也不會來。”

“真的?”

“難道她跟男朋友一起出去,你很喜歡跟着?”

晏晏一笑搖頭,蕩着雙腿想了想,又補道:“除非是你。”

紹桢聞言失笑,“我又不是她的男朋友。”

晏晏倚在他胸前,輕聲道:“要是毓寧姐姐不是你妹妹,你會喜歡她嗎?”

紹桢捏了捏她的臉,莞爾道:“我要是說會,你把我推下去嗎?”

晏晏面色微變,牽強頑笑道:“我不推你下去,你就說會嗎?”

紹桢灑然一笑,篤定道:“不會。”

晏晏抿抿唇,不肯讓自己笑得太張揚:“為什麽?”

紹桢煞有介事地正色道:“因為‘縣官不如現管’,霍叔叔等閑管不到我,你爸爸嘛……我得讨好一下。”

晏晏蹙了眉,手肘在他胸口一撞:“才不是呢!”

紹桢捂着胸口“痛呼”了一聲,讨饒道:“好了好了,我說實話——”  他把晏晏環在懷裏,笑微微道:“其實我一直都覺得,如果我能選,和毓寧在一起比和你在一起好。”

他話一出口,晏晏就扁了嘴,扭着肩膀想要從他懷裏掙開,紹桢不為所動,锢着她輕聲道:“可喜歡一個人,是不能選的。”

晏晏聽着,心底像吹過一陣酥涼的微風,那纖細的,況味不明的,全然在喜憂二字之外的感觸,她似乎從未有過。

他用下颌輕輕挨住她的額角:“生氣了?”

“沒有啊。”晏晏甜靜的聲線像一杯加了冰的蜜桃酒,“那你為什麽喜歡我呀?”

“因為你好看。”

這一回,虞紹桢答得十分果斷,晏晏卻聽得皺眉:“你才好看呢!” 言罷,忽地省起這句話原是前日虞紹桢說給她的,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

晏晏笑了一陣,忽然又板了臉:“那好看的女孩子你都喜歡嗎?”

虞紹桢垂眸一笑,撫弄着她絞在胸前的手指,道:“像你這麽好看的我才喜歡,比你更好看的,就算了。”

晏晏咬唇嬌嗔:“我才不信呢。” 嘴上雖這麽說,澄碧的一雙眼已滿是笑意。

不遠處的海灘上,有幾個拎着水桶翻撿沙蟹貝類的小孩子,跑來跑去玩得不亦樂乎。晏晏轉眼看過,忽然心中一動,臉色亦凝重起來,推了推虞紹桢的手,卻沒有說話。

紹桢反手握住她道:“怎麽了?” 卻見小姑娘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旋即低了頭。

“怎麽了?”虞紹桢追問道。

晏晏蹙了下眉,怯怯咬唇道:“我們昨天……不會有小孩子吧?”

虞紹桢聞言,溫存一笑,柔聲道:“害怕了?”

晏晏尴尬地擡眼看了看他,不知如何作答。

虞紹桢在她背脊上撫了撫,壓低聲音同她耳語了一句,晏晏面上的神色愈發虛怯:“……我一直都不是很準。”

虞紹桢安撫地在她額上親了親,笑微微道:“別想了,要是我們真的運氣那麽好,那……沒辦法,你只好跟我結婚了。”

晏晏眸光閃了閃,方才還戰戰兢兢地面孔,不期然浮起一縷嬌羞笑意。

虞紹桢見狀,笑容溫軟地皺起眉:“晏晏,女孩子要矜持一點。”

晏晏聽了,趕忙把笑容斂住,卻見虞紹桢眸光清亮地看着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極欣喜的事:“要是我們有個孩子,晏晏——”

他握住她的手,自顧自笑得滿目燦然:

“像你也漂亮,像我也漂亮。”

突如其來的雨點把他們從棧橋趕進了碼頭的餐廳。

店面開在船上,帶着水氣的涼風穿窗而過,沁人心脾。灰藍木條的窗框褪了色,在明亮的燈光下恍如一幀凝結了時光的舊照片。

扇貝鮮甜,花蛤微辣,吃到一半,艙門處的錄音機忽然響起了不知名的風笛曲。卡帶大約是翻錄的,悠揚曲調中偶爾夾雜着沙沙的噪聲。可就是這樣粗糙的曲子,卻聽得她滿心柔暖。

紹桢見晏晏噙笑出神,輕聲問道:“想什麽呢?”

晏晏搖搖頭,笑容甜美明麗:“我在聽外面的曲子,風笛很好聽。”

虞紹桢望着她,恬然一笑,站起身來:“跳支舞吧。”

漆面斑駁的舊甲板随波微漾,帆布頂蓬的邊緣敷衍着一圈隔三差五便有一個亮不起來的彩燈。這是她見過的最糟糕的“舞池”,卻是她跳過的最心愛的一支舞。濛濛雨絲落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抹去了天空和大海的邊界,仿佛要一直下到天荒地老。

潮聲起落,風笛宛轉,他的懷抱溫暖如一場好夢。

她心裏滿脹的溫柔喜悅,漸漸生出一股軟綿綿的傷感。

或許,這就是她一生中最歡喜的時光,以前以後,就算也會有許多良辰佳日,卻都不會比這一刻更快活。

或許,這就是她一生中最歡喜的時光,她在最好的年華遇見最好的人,卻還要把那麽多的朝朝暮暮,用來思念和別離。

這一生太長了,長得讓她懼怕,怕那些不可預知的輾轉颠沛。

這一生,太長了呀!

她偎在他懷裏,想用他堅穩的心跳去抵擋那荒涼如雨的時光:

“哥哥……”

“嗯?”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嗎?”

“會啊,只要你想。”

她當然想,她覺得永遠都不夠遠呢。

我怕時間太慢

日夜擔心失去你

恨不得一夜之間白頭

永不分離

——《至少還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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