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新結同心香未落(上)
晏晏在別處受了委屈,向來要跟虞紹桢“告狀”,便是他不問,等她想起來這一茬,也必要講出來:“這是客房,母親說苒苒的屋子水管壞了,借我的房間住幾天,剛才已經收拾好了,叫我回去睡呢。”言罷,飛快地吐了下舌頭。
虞紹桢一聽,便莞爾道:“哦喲,這裏住不得了。”
晏晏聽她比出《石頭記》來,先是一笑,轉而想到那紅樓故事裏林妹妹是寄住在外祖家被人薄待,她卻是在自己家裏受了冷遇,竟比書裏的故事還不如,忽然起了身世之感,臉色倏然一黯:
“很好笑嗎?反正我在哪兒都是寄人籬下,被人欺負也尋常。”
虞紹桢驚道:“天地良心!我的小姑奶奶。你在我家裏,哪一個敢欺負你?只有我這樣巴結都巴結不上的。”說着,極殷勤地拈了一塊馬克龍給她:“嗯,這塊好,裙邊漂亮。”
晏晏原本就和繼母生疏,并不十分在意她待自己的好壞,此時見虞紹桢這般做作,拈着那甜點,半是嬌嗔半是得意:“你,就是你欺負我。”
紹桢搖着頭在自己胸口輕拍了兩下,道:“你這麽冤枉我,我可要真的欺負你一下了。”話音甫落,便握住了她的頸子,作勢欲吻。
晏晏兩頰驟然一熱,手裏的馬卡龍跌在了床上,倉促之間她不知是當迎還是當拒,只道:“東西掉了。”
恰在這時,溫家的傭人上來叩門:“小姐醒了嗎?夫人叫廚房煮了魚片粥,小姐要不要吃一點?”
紹桢聽着,撇撇嘴角,低笑着道:“來得還挺是時候。” 肅了肅臉色,便去開門:“晏晏剛醒,拿進來吧。”
那傭人放下食盤退了出去,卻沒有帶門。虞紹桢回頭看了一眼,悄聲笑道:“這是信不過我呢,還是信不過你?”
晏晏心思天真,卻沒有省悟:“什麽?”
“沒什麽。”紹桢揉揉她頭發,敷衍了一句,轉而道:“對了,我早上就想跟你說的,我在家裏找到一張你的照片,怎麽都想不起來是在哪兒拍的,你看看——”說着,把他從溫馨錢夾裏借來的一張小照拿了出來。
晏晏聽了,滿心好奇地接過那照片,凝眸看時,卻是一怔:
那照片裏的女孩子雪膚花貌和自己一般無二,乍看上去,連她都以為确是自己;然而背景裏異域情調的石子路和五彩缤紛的古怪塗鴉,卻分明是她不曾見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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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話未說完,晏晏猛然明白過來:“你……她……這照片看你是從哪兒拿的?”
虞紹桢知道這不是賣關子開玩笑的時候,遂點着那相中人笑道:“喏,這就是我要帶你去見的’女朋友‘,可不是什麽‘天鵝公主’、女明星。”
他說話間,晏晏已急急跳下床來,抓住他的手臂道:“她……我妹妹來了?她人呢?你怎麽會認得她?”
虞紹桢見她面上笑意忙亂,眼神茫然又急切,憐惜之意油然而起,理了理她在枕上蹭亂的發絲,柔聲道:“你別急,她在我家裏等你呢。她前幾天跑來找你們,都快找到我們基地去了。我想着你和溫伯伯都不在,她自己到了這兒,見着一大堆不相幹的人,也沒什麽意思;就把她安頓到酒店去了,叫她先在青琅玩兒兩天。”
晏晏聽得心緒起伏,不由自主地在房間裏踱了個來回,水汪汪的一雙眼牢牢看住虞紹桢:“那……我現在能去找她嗎?”
虞紹桢牽住她的手笑道:“随你啊。”
晏晏拉了他就走,“那現在就去吧。”
虞紹桢卻輕輕一拽,把她攬回懷裏:“別慌,你這樣子火急火燎地出去,你母親一定會問的,你要不要跟她講?”
晏晏想也不想,便道:“不要跟她講。她知道了肯定也要去的。”
虞紹桢撫着她的背脊道:“那你就別這麽着急。待會兒我們就說……就說我陪你去買參考書,你們假期有作業的吧?”
晏晏此時一心都在妹妹身上,并沒細聽他要編什麽理由搪塞繼母,只伏在他胸口喃喃道:“你不知道,我和她自從……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面,我都不記得小時候我們在一起的事了。我想讓爸爸帶我去看她,我爸爸總說沒空。我想跟她寫信,爸爸說她們總搬家,不曉得地址……”
紹桢聽着,低了頭在她額角輕輕一吻:“我知道。”
他二人一前一後下了樓,溫夫人見晏晏兩頰緋紅,目光閃爍,便猜是她同虞紹桢卿卿我我的緣故,便不願他二人一同出去。然而“買書”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無可勸阻,只好叮囑幾句“不要太晚,早點回來”。
虞紹桢聽了,殷勤笑道:“您放心,要是耽擱了,就讓她在我家住兩天——這邊不是說有水管壞了嗎?”
溫夫人忙道:“昨天就修好了。”一邊說,一邊撫着晏晏的手道:“她平時已經很給你們家添麻煩了,好容易放假,弟弟妹妹都盼着姐姐多在家待幾天呢!”
她既如此說,虞紹桢也實在沒有拉着一個女孩子到家中夜宿的道理,只好點頭應承。晏晏卻渾不在意,一上車便急急跟他打聽溫馨的事:“我母親沒來嗎?”
“我們真的很像啊?”
“她是想見我,還是想見爸爸?”
……
虞紹桢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臂:“你馬上見到她了,自己問啊。”
車子轉過彎道,虞家的別墅已在夏日濃蔭中遙遙可見,晏晏忽然拉了拉虞紹桢的衣袖,悄聲道:“你跟她說了我要來嗎?要不然等父親回來,我們再一起來看她吧。”
虞紹桢心中笑她“近鄉情怯”,卻不點破:“她等你好幾天了。早上我沒接到你,她已經很失望了。你再不來,她準以為我是個騙子。”
晏晏咬咬唇,聲音縮得更細:“……我有點害怕。”
虞紹桢溫言笑道:“她千裏迢迢一個人過來,肯定比你更害怕。怎麽說你也是姐姐,待會兒還要你安慰她呢。”
晏晏省起自己的“姐姐”身份,深吸了口氣,慢慢點頭。
晏晏在房裏踱步的時候,溫馨已在虞家的庭院裏繞了幾個來回。走着走着,又怕虞紹桢他們回來看不到自己,便捧了本英文小說坐在泳池邊。可坐了半個鐘頭,半頁書也沒看進去,正盯着碧藍的池水發呆,忽聽外面有停車的聲音。她心口一窒,遲疑地擡起頭,便見虞紹桢牽着一個白裙烏發的妙齡少女朝自己走過來。
那恍若鏡中容顏的眉目笑靥,如此清晰又夢似幻,她呆呆站起身,手裏的書滑落下來,“撲通”一聲跌進了泳池。
晏晏看見溫馨,不覺站住了腳步,雙手掩在唇上,眸中淚意瑩瑩,唇邊卻有深摯的笑容緩緩綻開。溫馨幾步飛奔到她面前,卻是“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湧着眼淚撲到了她身上。
虞紹桢自覺地退後兩步,讓出地方給她姐妹二人發洩。他見兩個女孩子哭哭笑笑,辭不達意仍絮語不停,料想她們得說上一陣子,或許有不願別人聽的姊妹私語,便欲悄然走開。然而經過泳池時,他望了一眼溫馨方才掉下去的書,臉色忽變。
兩個女孩子正含笑帶淚相擁而談,忽聽泳池中有落水之聲,轉過頭來,竟見虞紹桢連外套也沒脫就潛了進去。她二人愕然止淚,卻見他轉眼間便浮出水面,丢上一本書來。
他攀出泳池,抹着臉上的水苦笑道:“首版書啊,大小姐。”
溫馨腮上猶挂着露珠般的眼淚:“啊,對不起,很貴嗎?”
虞紹桢水淋淋地擺了擺手:“你們聊,我去換件衣服。”
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原本就容易親近,到了晚飯時分,初次見面的兩姐妹已經俨然像是從未分開過了,不,比從小一起長大的姊妹還要親熱些——當真是日日在一起的,怕還未必這麽和睦了,虞紹桢一面殷勤地把盞布菜,一面暗笑。
溫馨抿着口中冰鎮過的甜酒,滿足地贊嘆了一聲:“還是這裏好,可以随便喝酒。”
虞紹桢一聽,立刻把她剛放下的杯子挪到了一旁:“小姑娘,你還是少喝一點吧。”
溫馨笑嘻嘻地搶了回來,眨眨眼道:“姐夫,你家鱿魚賣得那麽好,不要這麽小氣嘛!”
她忽然叫了聲“姐夫”,晏晏聽在耳中,心頭怦然一跳,不由飛紅了臉,有些忐忑地望向虞紹桢,不知道他會以為自己都同妹妹說了什麽,卻見虞紹桢欣欣然笑着又替溫馨添了一點酒:“嘴這麽甜。好吧,讓你多喝一點。”
他見溫馨擠眉弄眼,便知自己之前的謊話被晏晏戳穿了,搖頭嘆道:“不行啊,現在像你這麽饞的人不多了,這生意做不下去。”
溫馨撇嘴道:“你別再裝模作樣啦!就算沒問我姐姐,我也知道你是騙我的。別說賣鱿魚,就算你家賣鯊魚,也不會有警察站崗啊!我都看到了……”
虞紹桢只道她分不清楚軍警的制服,也不糾正,只微微一笑:“你這麽聰明,很像你姐姐嘛。”說着,忽然又嘆了口氣,煞有介事地皺眉道:“不過你這麽一來,倒是給我出了個難題。”
“什麽?”
“我以前總說你姐姐美得天下無雙,這本來是真心話;可現在你來了,我再這麽說,就變成假話了。”他口中同溫馨說話,卻凝眸看着晏晏:“這可怎麽辦呢?”
溫馨噙着翹了翹唇角,轉過頭對晏晏道:“姐姐,這個姐夫人好看嘴又甜,你要小心一點啊,媽媽說這種男人靠不住的。”
這時恰有傭人來上甜品,晏晏蹙眉一笑,低低道:“你別這麽叫他,給人聽到了不好。”
“哦。”溫馨應了一聲,雖然不太能領會給人聽到了有什麽不好,但也跟着姐姐放低了聲音:“而且他還是海軍。媽媽說,嫁人不要嫁給海軍,動不動幾個月見不到人,說不定每個港口都有女朋友,也靠不住的。”
虞紹桢聽着,忍不住便想要反駁一句“怕是令堂也不大靠得住”,但畢竟是晏晏的母親,他實在不能指摘,只得好脾氣地笑道:“是是是,你媽媽說得有道理,你一定要聽她的話。”
若是姊妹私語,晏晏必然會替虞紹桢辯駁幾句,可此時當着他的面,反而不好意思回護,只笑道:“那什麽樣的男朋友靠得住啊?”
溫馨想了想,掰着手指說得又慢又認真,“政客不可以,太會騙人;律師不可以,離婚官司你打不過他;球員不可以,容易受傷;藝術家不可以,好情緒化……”
她還要往下說,虞紹桢已忍笑打斷了她:“好了好了,你就說什麽人可以吧。”
溫馨笑道:“媽媽說,那就牙醫吧,還可以省掉每年看牙齒的錢——我小時候糖吃得太多……”
晏晏被她說得笑個不住,然而唇角落下時,眸中卻忽地楚楚發澀。她聽着溫馨一口一個“媽媽說”,腦海中不期然便浮出她母女二人親密無間的想象,落在溫馨面上的目光便多了幾分羨慕。
不料,溫馨一語未盡,忽道:“嗳,媽媽和爸爸為什麽離婚啊?我問她好幾次了,她都不跟我講。”
她此言一出,晏晏和虞紹桢都下意識地閉了口,溫馨見狀,蹙眉道:“都那麽久之前的事了,說說也沒什麽吧?”
虞紹桢心道:你母親跟人幽會被你父親撞了個正着,這種事她當然不會跟你講了。他看了看晏晏,笑道:“那麽久之前的事,我們哪兒知道?”說着,壞笑了一下,對溫馨道:“或者等你見了你父親,再問問他?”
晏晏聞言,瞪了他一眼,敷衍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不開心吧。”
溫馨疑道:“你就不好奇嗎?”
晏晏淡笑着搖了搖頭,“反正他們也不會在一起了。”
溫馨嘟嘟嘴,挖着面前的冰淇淋大吃了一口,對晏晏道:“你的馬卡龍呢?吃完了?”
晏晏看了紹桢一眼,恍然道:“哦,落在我家裏了。”
溫馨用手裏的勺子指了指虞紹桢,詫然道:“是他烤的!”
“是啊。”晏晏點點頭,見溫馨的眼睛瞪大了一圈,卻不解她這訝異從何而來。
紹桢亦笑道:“不是給你嘗過了嗎?你要是沒吃夠,下次我多弄一點。”
晏晏想了一想,以為她是少見男人下廚弄點心,便補道:“馬卡龍不算他頂拿手的,他常常弄點心的——”說着,盈盈一笑,用手遮在嘴邊,對溫馨道:“尤其是得罪了人,要賠禮道歉的時候。”
溫馨皺皺鼻子,又咂咂嘴,見他二人不以為然态度,愈發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她見虞紹桢費了好一陣工夫烤點心,已覺得很是難得,此時見晏晏說起來并不很當一回事的樣子,只以為她不知道那馬卡龍的來歷,不想她原來是知道的。
“你每次給我姐姐賠禮道歉都要烤點心啊?”溫馨眼神異常複雜地看着虞紹桢。
紹桢稍一遲疑,晏晏已搶道:“是啊,所以你知道他為什麽點心做得好了,熟能生巧。”
溫馨聽了,冷然怒視虞紹桢道:“那你豈不是總欺負我姐姐?!”
虞紹桢端起酒杯呷了一口,突然驚詫地指着窗外道:“下雪了!”
“啊?”溫馨驚呼了一聲,本能地回頭去看,卻見窗外月色如水,晴夜朗朗:“什麽呀?” 轉回頭來卻見晏晏若無其事地攪着冰淇淋,對虞紹桢道:“冷笑話!人家沒看過中國戲,都聽不懂。”
紹桢笑道:“天上沒下,我心裏下着呢,能不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