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新結同心香未落(中)

除了溫馨打聽她父母當年離婚的舊事,今晚這一餐算得上是“賓主盡歡”。兩個女孩子固然滿心是姐妹重逢之喜,虞紹桢看着她二人如攬鏡自照一般的樣貌,又笑語歡顏各不相同,亦覺得十分有趣。

不覺壁上的挂鐘已經指到了九點,大廳裏的電話幾乎壓着表針響了起來。傭人接了過來回話,說是溫家的人問晏晏什麽時候回去,要叫車子來接。

紹桢沖聳聳肩,道:“你跟他們說,我這就送溫小姐回去。”

晏晏聽了,便起身同溫馨告別,溫馨趕忙拉住她:“你留在這兒吧,我跟你睡一個房間。”

晏晏亦舍不得同她分開,無可奈何地道:“今天不行,我跟家裏說了要回去的。”

“那再跟他們說一下呀。”

晏晏仍是搖頭:“不行的。”

“為什麽?”溫馨奇道:“他說你常常在這裏住的。”

晏晏一時語塞,紹桢走過來笑道:“你們家裏人不知道你在這兒,怕你姐姐一個人在我家裏,被我欺負。”

溫馨見他垂眸一笑,格外得風流倜傥,立時省悟過來,對晏晏道:“他們還管這個?你都這麽大了!”

晏晏是有心事的人,被她這樣一驚一乍地喊起來,騰地紅了臉,咬唇道:“長輩是想的多一點。”言罷,想起自己和虞紹桢的事,又覺得自己這話太過虛僞,她繼母不是想多了,而是想少了。

虞紹桢見狀,插口道:“明天你姐姐還回來看你的。”

溫馨打量了他一眼,沉吟着道:“你在這兒,我姐姐就不能在這兒了——你能不能搬走呀?”

虞紹桢點點頭:“可以,不過今天是來不及了。”說罷,忽然指着溫馨身後道:“咦,你東西掉了。”

溫馨回頭看時,光潔的地面上卻空無一物:“沒有啊,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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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紹桢淡笑着朝她胸口虛點了點:“良心。你懂不懂?”

溫潤的夜風輕輕搖動着女貞樹的幼枝,月光像被海浪沖洗過似的,明堂堂潑了一地。

虞紹桢在離溫家還有一個街口的地方便停了車,晏晏握着他的手下來,半低着頭道:“你有什麽話要跟我說嗎?”

“我是想問問,剛才在車上你怎麽都不說話?”

晏晏輕輕咬了下嘴唇:“……我沒什麽想說的。”

她今日原本一門心思要質問他,兩個人見面不過二十分鐘便翻了臉;等虞紹桢再來尋她,溫家總有旁人走動;後來又全副心意都在溫馨身上,在虞家熱鬧了大半日……一直到他送她回來,車子在海濱路上,才是兩個人安安靜靜單獨相對的一刻。

她坐在他身邊,看着夜色中他精致得幾乎讓人覺得過分的側影,莫名得赧然起來。他是她的,以前她總是想宣示給所有人都知道,現在卻又想把這歡喜收藏在妝臺最隐秘的暗格,被妹妹調笑一句亦覺得驚心動魄。

“沒什麽好說的?”虞紹桢挽着她的手笑吟吟道:“這可糟了。現在你就沒話跟我講,那以後你要對着我幾十年,可怎麽辦呢?”

一層糖霜直抹到她心底,兩頰的酒窩深而又深:“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跟溫馨話講得太多,有點累了。”

虞紹桢心有戚戚焉地點頭道:“你們倆是有挺多事情要說。”

“我問了她好多我媽媽的事。”晏晏赧然笑道:“你說要是那時候媽媽帶走的是我,我現在——會不會就是她這樣子?”

紹桢停住腳步,低頭看她:“你是不是羨慕她跟你母親在一起?”  晚飯時他聽着溫馨動辄提起母親,便擔心晏晏聽着難過。

“嗯。”晏晏輕聲應着,手指在他掌中扭了扭。

紹桢攬住她,剛要開口安慰,卻聽晏晏半低着頭,悄聲道:“不過,要是我跟我媽媽走了,就見不到你了。我想了想,還是……還是願意像現在這樣。”

她說到最後幾個字,臉頰燒燒的——不是因為害羞,而是因為慚愧。這些年,她也常常為見不到母親感傷身世,然而今日見了溫馨,雖然心生豔羨,但細細想過,又覺得紹桢比不曾謀面的母親更要緊幾分——她自覺這念頭不對,卻明明白白知道,這就是自己的心意。

紹桢撫着她的頭發釋然一笑,竟也覺得安慰。她的手扶在他胸口,他籠起她纖細的指尖牽到唇邊,吻了一吻,輕笑着道:“現在這樣?”

晏晏羞笑着抽回手:“才不是呢!”

紹桢把她捉回懷裏,攬着她慢慢往溫家走,兩人靜了一陣,晏晏猶猶豫豫地道:“溫馨也問了我很多父親的事,她很想見到爸爸。”

虞紹桢一聽,便知道晏晏在擔心什麽。

溫馨天真爛漫,又不知道她父母的過往,對父親有所期望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溫志禹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兒就未必有多熱心了。

一來她父親公務繁忙,二來連晏晏在內溫家一共五個孩子——再好的東西,一多,就不招人待見了——譬如他們虞家男孩子多,父親不但格外寵愛姐姐,也很喜歡晏晏。當初晏晏的繼母嫁到溫家,連生了兩個女兒,紹桢的父親便開玩笑說不如幹脆拿紹桢的小弟跟溫家換了晏晏。

此外,還有一處不足為外人道的尴尬。晏晏的母親當年是跟個洋人偷情出的事,姊妹倆又從母親那裏遺傳了一雙異國情調的翡翠眼眸,這些年,總有好事的閑人背地裏磕牙,說晏晏是她母親同洋人生的。大人在家裏閑話,偶爾便會給小孩子聽到,為了這個,紹桢還跟人打了兩回架。他私心揣度,晏晏的父親雖然對這個女兒有求必應,但不怎麽愛帶在身邊,多少有這個緣故,只是大人們都心照不宣地閉口不提罷了。

晏晏此刻擔心的,便是她父親見了溫馨倘若沒有個“心花怒放”的意思,難免讓妹妹失望。

“想見就帶她見呗,反正人都來了。”紹桢滿不在乎地笑道:“你父親在海軍部這麽多年,打交道的不是兵就是船,不愛跟小孩子玩兒也是沒辦法的事。”

晏晏聽了,勉強一笑,點了點頭:“我也打算這麽跟溫馨說。”

“你不用想那麽多。你這個妹妹脾氣不壞,萬一有什麽不開心的事,你帶她吃一吃,逛一逛,她就什麽事都忘了。”紹桢開解着她,又道:“我今天是請了假出來的,明天就不能陪你們了。”

晏晏聽着,濃長的睫毛掩去了意料之中的失望:“要等到禮拜天,你才有空吧?”

“嗯。”紹桢點點頭,柔聲笑道:“總比之前我在船上好,你要是有什麽事還可以打電話給我。”

紹桢送過晏晏從溫家出來,想着方才溫夫人的言談神态,料想過不了幾天,他和晏晏的事就會從溫家這裏“不小心”傳到母親耳中。虞家衆人大多都喜歡晏晏,只有祖母未必十分滿意。不過,她老人向來挑剔掼了,能叫她十分滿意的人物世上也不知有沒有。況且,有母親和大嫂“珠玉在前”,再加上阮秋荻那件事,晏晏大約很能讓老人家松口氣。溫家更不用說,一早就屬意要把小姑娘留在虞家的。

他閑閑坐回車裏,越想越覺得他和晏晏在一起是件皆大歡喜的事,只除了——晏晏年紀小,又粘他粘慣了,大約只有他連話都不和其他的女孩子講,才能叫她滿意。

或許,等她再長大一點,就好了。

接下來兩天,晏晏帶着妹妹在各處海濱游玩,溫馨聽說虞紹桢沒空陪她們消遣,雖然略感失望,但畢竟大半心思都放在要同父親見面的事上。

溫志禹回到青琅,聽晏晏說到另一個女兒回國來了,頗為吃驚,默然許久,才道:“她和你……還是一模一樣嗎?”

晏晏點了點頭,父親卻不再發話,繼母反倒熱心地在家裏張羅起來,又是同她打聽溫馨愛吃的菜色,又是給這個素未謀面的女孩子布置房間。

次日中午晏晏帶了溫馨回來,果然如她之前擔心的一樣。

父親待妹妹客套有餘,親近卻不足,對她這些年在國外的境況似也不欲多問,只叮囑晏晏好好陪一陪妹妹,又叫溫馨在家裏不要拘束。談笑間,還不及繼母在旁噓寒問暖,幾個弟弟妹妹稀奇溫馨和姐姐一般無二的樣貌,不時挨在她邊上摸摸瞧瞧。

父親在家裏吃了一餐午飯,便回了基地,連溫馨背來的相冊也沒來得及看。

姐妹二人一從家裏出來,溫馨便咧嘴要哭:“他一點都不喜歡我!我每年……每年我都想……等我長大了就來找你們。” 她越說越傷心,眼淚撲簌簌地直淌到晏晏手上:”……我還去港口,我想說不定哪一天他的船能開到我們那裏。”

晏晏聽得也想落淚,趕忙拿出“父親個性一貫如此”之類的話來勸她,好容易讓她止了眼淚,溫馨抹了抹臉,無比委屈地哽咽道:

“我餓了,我剛才什麽都沒吃。”

晏晏“撲哧”一笑,忍了半天的眼淚反倒掉下了一顆:“我帶你吃東西去。”

這幾天青琅城本地特色的館子溫馨已經吃了不少,晏晏想起她說過愛吃鳳梨,便帶她去了一家叫蘭亭的酒店。那酒店是個南洋華僑開的,濱海的景觀餐廳主打暹羅菜,菠蘿飯口碑極佳。

因為過了飯點,餐廳裏客人不多,穿筒裙的侍應便把她二人引到了窗邊的位置。溫馨滿心的委屈似乎都化作了食欲,翻着菜單一口氣就點了五六樣,晏晏正猶豫要不要提醒她菠蘿飯的分量,忽聽身後不遠處響起一個柔亮的女聲:

“虞紹桢!”

聲量不低,口音卻跟溫馨有幾分相似。

明明白白的三個字落進耳中,晏晏不由一怔。若不是擡頭望去恰跟來人對視了一眼,她幾乎便以為是同名之人或是自己聽岔了。昨天電話裏那人還說最近岸港訓練沒有時間,怎麽卻出現在這兒,還是同一個女子有約?

一根細芒紮上心頭,她若無其事地移開眼,按耐住百分的好奇,不肯回頭去看那個招呼他的女子。

溫馨的反應比晏晏慢了一拍,卻不像她那般心事重重,一見果然是虞紹桢,便笑吟吟地招手示意,又大咧咧地轉過頭去打量隔桌那個高聲喚他的女孩子,只見她也是二十歲上下的年紀,身上的雪紡吊帶裙橙色底子上襯着白色棕榈葉印花,很适合夏日港城。淡淡的焦糖色肌膚光澤閃爍,圓圓的杏核眼漆黑靈動,顴骨似乎高了點,嘴唇也豐潤得有點過,然而被小巧尖翹的鼻尖一中和,反而透出一份別具一格的潇灑俏麗。

不過,這都不是溫馨關注的重點。

“嗬——”她嬉笑着低呼了一聲,雙手在胸前劃了道弧線。

晏晏不解其意,下意識地轉過頭,見那女孩子正滿眼歡欣地站起身,柔軟的衣料随着胸前的豐盈起伏曼妙,立時便明白了溫馨的意思,蹙着眉嗫嚅了了一句什麽,連她自己也沒聽清。

虞紹桢聽見那女孩子喚他的一瞬,便看見了晏晏姊妹,他面上笑容不改,心下卻苦笑青琅地方太小。

那天他送走晏晏便回了基地,剛進大門就被當班的警衛叫住,說是有個年紀很輕的女孩子來找過他,進不了大門,在外面等了很久。他問了問姓名樣貌,不像是認得的,便沒有在意。不想今天訓練結束,又接到警衛的電話,說剛才有女孩子來找他,等了一個多鐘頭才走,他以為是晏晏和溫馨,一問,卻像是前日來的那一個,且這回留了張酒店餐廳的卡片,說在這裏等他,“不見不散”。

他看着那看片上龍飛鳳舞的簽名,依稀是“黃韻琪”三個字,卻怎麽都不想起來是誰。然而着人家接連來了兩次,地方又找得這麽準,一班同僚七猜八猜地嬉笑起哄,都咬定是他在外頭拈花惹草欠得風流債。他自忖雖然“女朋友”不少,但記心可不差,絕不會連這種事都想不起來。他自己想着,也好奇起來,不料心血來潮來此一看,卻撞見了晏晏。

小姑娘冷淡淡的眼神從他身面上劃過去,他就知道又要費一番口舌同她解釋,然而當務之急卻是先弄清楚後頭那個卷發長裙的一見他便笑逐顏開的女孩子究竟是誰,否則,他連解釋都不知從何說起。

他泰然自若地同溫馨招了招手,隔桌那女孩子大約以為是和她打招呼,便笑如夏花似的站起身來。虞紹桢又是好笑又是好奇,只得沖她點了點頭,一路走到晏晏身旁,俯下身剛要開口,卻見晏晏用筷尖戳着碟子裏的豬頸肉,眼皮擡也不擡,涼涼道:“你約了朋友,別遲到了。”

虞紹桢笑意尴尬地看了看她姐妹二人,低聲對晏晏道:“其實我也不認識,待會再跟你……”

“不用了。”晏晏截斷了他的話,“你的女朋友,我不想認識。”

虞紹桢撫着她的肩,聲音壓得更低:“我真的不認識。”

晏晏借着夾菜,甩開了他的手:“你不是很忙嗎?抓緊時間呀。”

虞紹桢知道多說無益,只好轉身而去。

溫馨聽着他二人的話, 詫然望着姐姐道:“你說那個——”她兩手又在胸前比劃了一下,“是他的女朋友?”

晏晏用力吸了一口填着大顆冰塊的果茶,悶悶道:“也許吧。”

“啊?”溫馨聽得皺眉,瞧着隔桌的光講,突然驚呼道:“哇哇哇,抱在一起了,你快看——咦,中國人不是不可以見了面就抱在一起的嗎?”

原來虞紹桢剛走過去,還沒來得及客套一句,那女孩子便小鳥一樣抱了上來:“總算找到你了!”

虞紹桢訝然拉開她的手臂,認真打量着道:“呃,黃小姐是嗎?我們好像不認識吧?”

那女孩子聞言,呆了一呆,眼中閃過一抹失望:“你不記得了我?”

虞紹桢蹙眉笑道:“能給點提示嗎?”

那邊晏晏瞥了一眼,壓下心頭的愠意,咬唇道:“曬得那麽黑,未必是中國人。”

溫馨搖頭道:“不會啊!給我們做飯的阿梅比她還像朱古力呢!阿梅就是越安人。”她支着耳朵聽了幾句虞紹桢和那女孩子說話,轉頭對姐姐道:“他們好像不認識耶……”

晏晏聳聳肩,道:“也許是故意說給我們聽的。”話雖如此,她自己也忍不住凝神去聽他二人究竟說些什麽。

“你不記得了?爪哇地震的時候,在曼丹,你安排我們上船的,後來還找到了我的小貓——”那女孩子急急補充細節:“是只虎斑貓!”

她這樣一說,虞紹桢立刻明白過來,之前爪哇海域地震海嘯,他們臨時改道去曼丹救助災民,這女孩子大概是在那裏度假的華僑,可當時人多事雜又搶時間,他哪裏記得船上都搭了什麽人,不過她說的貓他倒是有印象——畢竟人雖多,貓卻只有一只。

“哦, 我想起來了。”虞紹桢點頭笑道:“你的貓很漂亮。”他一邊說,一邊從衣袋裏掏出那張卡片,“你叫黃韻琪?”

“嗯。”那女孩子笑吟吟點頭。

“黃小姐,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那叫黃韻琪的女孩子自他進來,一直都“大方”得驚人,此時卻被他問得忽然噙笑不語,烏溜溜的眼珠忽閃忽閃地看着虞紹桢,緊抿着嘴唇,像是一放松就會說漏了什麽秘密似的。

虞紹桢見狀,心底明鏡一般,然而隔桌有耳,還是不要讓她說出來的好,便跳過了這個話題:“黃小姐,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黃韻琪盈盈一笑,頗為得意地道:“我問了別人你叫什麽,還記住了你們的船。我先去了槟嶼,你們不在那裏,但是我在那邊看到新聞說你們的船在青琅港,所以就來了,找了兩個軍管區的大門,就找到你啦!要是這兒找不到你,我就去獅灣……”

虞紹桢聽着,原來這女孩子竟是挨個軍港找過來的,不由笑道:“你倒是不擔心會被當成間諜抓起來。“

”不會的。“黃韻琪搖頭笑道:”我告訴他們我是來……“她突然住了口,漆黑的眸子愈發晶亮:”你剛才不是問我找你有什麽事嗎?我想謝謝你救了我和我的貓。“

虞紹桢聞言,只道虛驚一場,很是松了口氣,連忙笑道:”不用不用,這跟我沒關系,我只是執行任務,而且當時很多……“

黃韻琪卻根本不在意他的解釋,甜笑着道:”還有……我喜歡你。你相信一見鐘情嗎?“

虞紹桢見她目光殷殷地望着自己,想到這女孩子一面之緣便千裏迢迢來找自己,着實是一番盛情;然而晏晏姐妹倆近在咫尺,盛情之下更覺得芒刺在背,只好道:“這個……我不是太相信,我還是比較相信日久生情。”

“那也沒關系。”黃韻琪笑眯眯道:“反正我找到你了,我爸爸說,中國人那麽多,要是知道一個名字就能給我找到,那真是很有緣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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