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等閑離別易銷魂(2)
“虞紹桢!”
聽到這一聲喚,他連忙停步回頭,果見黃韻琪拎着橘紅印花的薄紗裙擺從海灘上快步而來。
陳琢喜道:“真是我們小姐。”
虞紹桢也放了心,朝黃韻琪招了招手,兩人一同迎了上去。
隔着三四米遠,黃韻琪便對虞紹桢道:“我老遠就看到你了。”說着,蹙眉看了看陳琢:“你怎麽來了?你們是來找我?”
“老板後天也要到青琅來。”陳琢笑微微道:“你這幾天都沒有跟家裏聯系,老板和夫人很不放心,讓我趕緊來看看。”
黃韻琪聞言,面色微窘:“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還要每天彙報行蹤嗎?” 言罷,又對虞紹桢道:“他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沒有,沒有。”虞紹桢笑道:“我只是幫陳兄帶個路。”
黃韻琪聽了,朝陳琢扁了扁嘴:“有什麽好找的?小題大做。”
陳琢但笑不語,虞紹桢替他解圍道:“你不是說要回去嗎,怎麽一個人到這兒來了。”
黃韻琪理了理卷翹的鬓發,濃密的睫毛半掩着黑漆漆的杏核眼:“我還不太想回家,我問酒店的服務生有沒有清靜人少的地方,可以待一待……就來這裏咯。”
她神色赧然,語調裏有故作姿态的雲淡風輕。
虞紹桢點點頭:“這裏是挺安靜的。你打算在這兒待多久?”
黃韻琪想了想,沒有直接答話,轉頭對陳琢道:“你剛才說爸爸要到青琅來?”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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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韻琪惑然追問:“來找我?” 下意識地瞟了一眼虞紹桢。
”哦,不,不全是。“陳琢笑道:”老板想要捐一筆善款扶助有困難的海軍軍屬,另外也要拜會幾位生意上的朋友。捐款的事,是虞先生和我們溝通,我就請他幫我找了一下小姐。“
“爸爸要來,那我回城裏等他吧。”
黃韻琪說着,便轉身折回了遠處的民宿。虞紹桢和陳琢陪她去退房間,那老板一家連人帶狗似乎都和她相處甚歡,見她要走,幾個人拍了好一陣照片,又送了她一串貝殼鏈子。
到了碼頭,陳琢要去找快艇,黃韻琪卻道:“我想坐輪渡,人多熱鬧。”
此時夕陽漸斜,黃韻琪伏在船舷上,橘紅色的雪紡衣裙宛如海面上倒映的暖紅霞影,陳琢借口去買汽水一上船就避得老遠,黃韻琪尴尬地咬唇笑道:“你別在意,他們……他們都知道我是來找你的。”
虞紹桢不以為意地搖了搖頭:“沒關系。”
黃韻琪默然看了一陣風景,忽然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挺讨厭的?還要麻煩你幫他們來找我。”
虞紹桢笑道:“怎麽會?我覺得女孩子很少有讨厭的,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結了婚……”
黃韻琪笑道:“你這是《紅樓夢》裏的話,女孩兒未出嫁時是寶珠,出了嫁就是死魚眼。”
“不不不,我還沒說完呢。”虞紹桢搖頭笑道:“女孩子不是嫁了人就變讨厭,是嫁了不對的人,才會變讨厭。所以歸根結底,還是男人的錯——就比如我吧,動辄兩三個月漂在海上見不到人影,太太一個人在家,既擔心又要抱怨,怎麽可愛得起來呢?”
黃韻琪盈盈一笑,眸光流轉:“你不用變着法子安慰我啦。”
虞紹桢笑道:“我是實話實說。”
黃韻琪止了笑意,低聲道:“你和你的……女朋友,認識很久了嗎?”
“也不算太久,十幾年吧。”
“啊?”黃韻琪愣了愣。
“她父親和我父親是同僚,我們從小就認識了。”
“是這樣啊。”黃韻琪失神了一瞬,道:“你一直都只喜歡她嗎?”
虞紹桢一本正經地點頭:“嗯。”
黃韻琪躊躇再三,輕聲道:“你都沒有遇到更喜歡的人嗎?”
虞紹桢倚在船舷上灑然一笑,“那也沒辦法了,總要講個先來後到嘛。”
黃韻琪淡笑着垂了眼:“愛情也講先來後到嗎?”
“講啊。”虞紹桢笑看着遠處的海鳥,悠悠然道:“中國人講緣分,先來後到就是緣分。”
黃韻琪眸光裏一絲凄楚,唇邊的笑意卻依舊甜麗:“不管怎麽說,你來找我,我還是很開心的。我老遠看見你的制服,我就在想,不會是你吧……結果真的是你。”
虞紹桢含笑觑着她道:“其實我們基地有很多單身的軍官,還有你那只貓,也不是我找到的……”
他正說着,不防黃韻琪突然轉過身來撲在了他胸口,兩手半環在他身後,悄聲道:“你是看我爸爸的面子,才來找我的吧。我想搭輪渡,就是想跟你多待一會兒。等一下上了岸,我再也不會來煩你了。”
虞紹桢聞言一嘆,便沒有推開她。
陳琢拿着汽水過來,一見這情形,立刻閃到了一邊。卻忽聽近旁一個帶着孩子的中年婦人對同伴道:“嗳,那邊那個小中尉,好像是虞家的三少爺呀。”
“是嗎?”和她同桌的女子年紀輕了許多,朝虞紹桢那邊一壁打望,一壁低聲笑道:“真是很帥啊!聽說很像他母親。”
那婦人笑道:“我在我哥哥那兒見過他一回,這麽漂亮的男孩子,不會認錯的。”
“那女的是誰啊?”
那婦人搖頭笑道:“不曉得。這位三少爺出了名的風流多情,前陣子跟個離了婚的電影明星鬧緋聞,他們家老夫人都急了。”
“這有什麽?跟女明星攪在一起的公子哥多得去了。”
“怨不得老人家操心,之前他哥哥娶那個就……”那婦人越說聲音越低,到後來已細不可聞。
陳琢蹙眉聽着,又遠遠打量了一遍虞紹桢,忽然省悟過來。
晏晏和溫馨吃着飯,時時便要去看牆上的挂鐘,一直等到七點一刻,虞紹桢才總算打了電話回來。
晏晏一聽見他的聲音,愈發委屈起來:“你還說要過來跟我們吃午飯呢!一天都不見人影。”
虞紹桢柔聲道:“真是不好意思,我這邊确實有點急事。”他怕晏晏多心,不敢說是尋黃韻琪去了,只道:“有個南洋華僑要給海軍的優撫基金捐筆錢,我得幫忙安排一下。”
“這是很大的事嗎?”
虞紹桢笑道:“事情的大小取決于錢的多少。”
“那你這兩天還有空嗎?”晏晏試探着問道。
“這兩天不行了,周末吧!我看看能不能多請一天假。”
“我……”晏晏的舌頭打了結:“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什麽事?”
“……”晏晏不知這件事要怎麽開口,一時沒了聲音。
“怎麽了?”虞紹桢看了看表:“我這邊還有點事,要不然九點鐘我過去一下?”
九點鐘?
到了九點鐘,她也不知道究竟要跟他說什麽。
一想到要當着他的面,把自己疑心的事講出來,她就覺得呼吸緊張。她拿不準他會有什麽反應,她好怕看見他猶疑躊躇,甚至怕他笑容勉強地提議:“這樣的話,我們就結婚吧。”
她要好好想一想。
“算了,也不是很急。”晏晏把嘴邊的憂慮努力咽了回去:“或者周末再說吧。”
路邊的繡球花開得難管難收,粉白粉藍的碩大花序挨挨擠擠,幾乎掩住了花池的圍欄。白燦燦的陽光打在臨街店鋪的玻璃窗格上,刺回人眼中,激起一瞬的盲。
晏晏走下醫院入口的最後一級臺階,腦海裏跳出的第一個念頭竟是收手袋裏的那張化驗單,她應該藏在哪兒?
早上出門的時候,繼母只以為她是跟溫馨出去玩,便叮囑她中午把妹妹帶回來吃飯:“你姑姑要來,說想見見她。”
她聽着繼母吩咐人去準備麻将桌子,想必家裏今日有一場熱鬧,小孩子多了難免有喜歡到處翻東西的,不想給人看見的東西放在家裏不大妥當,帶在身上也不安全。
要麽就撕掉丢了?
那以後去看大夫,還要再抽一次血。
她站在街邊默默想了一陣,索性走到附近的郵局,買了信封郵票,把單子寄回學校寫上自己收。
把信丢進郵筒的時候,她長出了口氣。現在,這是只有她一個人知道的秘密了。哦,除了給她看化驗單的大夫。
那個嗓音溫柔的女大夫看了一眼單子,便道:“哦,還真是懷孕了。”
她不知怎的,竟怔怔笑了一下。
那大夫見狀,也是一笑:“挺高興啊?回去跟小男朋友商量商量吧。”
晏晏一愣,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特意套在無名指上的小鑽戒,她自覺今天的事她都準備得很妥當。她沒敢去海軍醫院,也避開了跟家裏相熟的診所,找了一件大方又穩重的米色連身裙,還在車上盤了頭發。
那大夫笑道:“你有二十歲了沒有?”
她在病歷表上寫的是25歲!
晏晏紅了臉,心虛之極地小聲道:“快了。”
她幾次想要确認一下自己的心情,卻總是一片茫然。
在走廊裏看見一個隆着肚子、寬臉粗腰的婦人,她追着人家看了幾眼,便心有餘悸;看見別人襁褓裏圓鼓鼓的嬰孩,剛覺得有幾分可愛,轉眼瞧見那沒牙的小嘴裏長長一溜口水淌出來,又覺得惡心……
她聽說懷孕的人會暈會吐會喜歡吃以前不喜歡的東西,可她好像什麽反應也沒有,她小心地講給大夫聽,大夫卻很不當一回事:
“人和人不一樣,什麽情況都會有。”
不過,大夫說最好不要搭飛機,倒讓她有點開心,她正好不要去看阮秋荻的首映!
只是,她該怎麽告訴他呢?
她忽然後悔方才把信丢進了郵筒,她不如就寄給他好了,她就不用自己告訴他了。
晏晏拖了溫馨回家去見姑母,剛和出一副清一色的姑姑心情甚好,拉着溫馨着實贊嘆了一番,更從手上褪下一個瑪瑙镯子套在了侄女手上。
溫馨本來也很領情,然而沒過一會兒,聽着姑姑同繼母感慨她小小年紀跟着母親幾經輾轉,言辭間對她母親仿佛有許多不滿。溫馨嘴巴一扁便不肯附和了,揪住她們一個話茬,就眉飛色舞地講起跟母親游玩旅行的趣事,卻不留意姑姑和繼母薄笑着暗遞眼色。
幾個人聊了一陣,牌局重開,繼母要去廚房查看午飯,晏晏只好坐下來替她。溫馨對麻将一竅不通,更懶得聽一班“長輩”家長裏短地嚼舌頭,索性跟小孩子們到庭院裏玩姑姑帶來的杜賓狗。
姑母看着溫馨一步兩跳的背影,拈着牌對晏晏笑道:“真是誰養的孩子像誰,你妹妹還真是像你母親。你就不一樣,穩重多了。”
姑姑這話是在誇她,晏晏只好微微一笑,心裏卻腹诽:那她算是誰養大的呢?因為是替繼母看牌,她少不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斟酌着打了一張幺雞出去。
坐在她下手的人便笑道:“哎呀,趁着你母親不在,給阿姨放放水嘛。”說着,一邊摸牌一邊道:“晏晏,你在虞家常打牌嗎?”
晏晏搖頭道:“虞伯母不大喜歡打牌,老夫人偶爾打,不過陪她老人家打牌的人太多了,我們小孩子湊不上去呢。”
“虞夫人洋派得很,喜歡跳舞、騎馬,是吧?”說話的卻是對家。
晏晏習慣了十年如一日總有人喜歡講虞家的事,乖巧地笑一笑,佯作專心理牌,既不說是也不搖頭。
坐在她上手的姑母卻忽然笑道:“對了,晏晏,前天我在螺洲看到紹桢了。”
晏晏一怔:“哪裏?”
“螺洲啊,哎,九筒,碰了——”姑母說着話,趕忙擒住上家的牌:“我在輪渡上看到他的,跟個女孩子。”
晏晏心頭一緊,遲疑地抓起牌道:“你看錯了吧?他禮拜天好像有公事。”
“虞家這位三少爺又不是別人,丢人堆裏就找不着了。”姑母不以為然地笑道:“站在那兒就高別人一頭,人又漂亮,他們海軍的白衣裳在基地裏都一樣,在外頭多顯眼啊。”
晏晏猶自不肯相信,蹙眉道:“你又沒怎麽見過他。”
姑母瞟了她一眼,浮出一個長輩對小孩子遷就笑容:“是不是他說有公事沒空帶你跟溫馨出去玩啊?”
晏晏被她說中心事,面色一僵,強笑道:“沒有啊,那天我們正好碰到他,他說有公事。”
姑母奇道:“你們什麽時候碰見他的?”
晏晏故作輕松地道:“早上啊。”
“那就對了嘛,我是傍晚回城的時候看到他的。”姑母愈發篤定地道:“不會錯的,我還特意看了一陣子呢。”說着,掩唇一笑,道:“他出去約會,不願意跟你們小孩子講,也不奇怪。”
“嗳,別光說話,打牌呀。”
下家一催,晏晏才恍過神來,匆匆把捏在手裏的牌丢了出去,正被那下家吃了個準。那人喜笑顏開地丢了一張出去,對她姑母道:“你剛才說他跟個女孩子在一塊兒,是什麽人,認得嗎?”
“那女孩子我沒看到臉。”姑母說到這裏,莞爾一笑,低了聲音:“當着人呢,就那麽摟着,穿了條露背的紅裙子,一看就是到海邊玩的。”姑母見幾個人都頗有興趣地聽她八卦,想了一想,又補道:“看身段應該也挺漂亮的,就是曬得黑了點,像沣南那邊來的。”
她前面說的那些,晏晏猶可不信,然而這句“曬得黑了點”卻像一道電光劈開了她心頭的疑雲——
那天在她們在餐廳裏偶遇的黃韻琪,一身光澤閃爍的肌膚便是淡淡的焦糖色,在一衆拼命想要白一點更白一點的女孩子裏,十分與衆不同。
此時此地,不會再有別人了。
一個那麽像他會讓姑母看錯的人,恰恰好跟一個黃韻琪那樣的女孩子在一起。
沒有那麽巧的事。
姑母沒有認錯,就是他。
他騙她,又騙她。
牌張上紅紅綠綠的字跡在眼前一片模糊,她的胸口像悶住一一盅滾茶,澀澀的酸熱直沖到鼻尖。
這時,只聽耳畔有人急急道:“傻丫頭,愣着幹什麽?和了!”
卻是繼母急急抓起了對家打出的一張六條,笑眯眯推倒了她面前的牌。
晏晏木然起身,讓了繼母坐下,溫夫人擡頭看了她一眼,訝然道:“你怎麽了?臉都白了。”
晏晏硬扯起唇角,搖頭道:“……沒,有點熱。”
姑姑聞言,亦關切地打量着她,道:“不是中暑了吧?”
晏晏忙道:“沒有,我去喝點水。”
溫夫人摸了摸她的額頭,道:“燙倒是不燙,要不讓溫馨陪你去醫院看看?”
晏晏仿佛受了驚吓似的,搖頭道:“可能早上起太早了,沒吃早飯,我上去睡一會兒。” 也不等繼母答話,轉身便走。
溫夫人蹙眉坐下,洗着牌道:“你們剛才說什麽呢?誰從沣南來了?”
晏晏的姑母搖頭笑道:“不是不是,你聽岔了,我剛才在說碰到虞家的三少爺了。”
溫夫人眼波一凝,道:“你碰到紹桢了?”
姑母把方才的事又說了一遍,溫夫人把剛摸到的牌往桌上一扣,嘆了口氣:“我說呢,怪不得小丫頭不高興了。”
晏晏急急上樓,走到樓梯拐角處,胸口一陣悶痛,又夾着惡心,連忙扶着欄杆站定,只聽樓下姑母詫然道:“你說晏晏跟紹桢……”
溫夫人搖頭嘆道:“我早跟她說了,虞家這個三少爺她拿不住的,她偏不信。”
姑母笑道:“也未必,我們晏晏這麽漂亮。”
溫夫人淡笑着道:“漂亮有什麽用?紹桢的女朋友一打了有沒有,哪個不漂亮啊。前頭貝家的那個少奶奶,又離婚又拍電影,出了名的美人兒,又怎麽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