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鸾鏡鴛衾兩斷腸(1)
他們越是這樣千方百計地替他轉圜遮掩,越是叫他難過難堪。
回到栖霞,不等旁人傳話解說,他自己便一言不發徑直上樓往父親的書房去。周克儉見他這般行事,更擔心他父子二人較真賭氣,緊趕慢趕跟在他身後勸解:“三少爺,您先回房換件衣裳,夫人晚一會兒也就到了。”
然而他越勸,虞紹桢踏在樓梯上的步子便越急,他一路上到三樓,忽見小弟紹康正站在樓梯口搓着手朝下張望。
紹桢停下腳步,微微一笑,偏了偏下颌:“沒事,玩兒去吧。”
周克儉卻拉住虞家這位小公子,悄聲道:“跟你哥哥一道進去,問問先生有什麽吩咐,要不要開飯?”
紹康點了點頭,卻是跑在了他哥哥前面進了父親的書房:“爸爸,三哥回來了,要開飯嗎?”
紹桢随後一步過來,還沒看見他父親的身影,便聽裏頭一聲冷笑:“你少學着他們在我跟前抖機靈!這頓飯我不吃了,你去問問他吃不吃得下。”
紹桢的幼弟一向乖巧,甚少被父親搶白,聽了這一句便喏喏低下頭不敢再說。
紹桢卻跨進門來,笑答了一句:“父親不用替我操心,我是吃了飯回來的。”說話間擡眼一望,便見父親背對着他們站在窗前,交握在身後的兩手正緩緩轉着那支他舊年“賞鑒”過的檀木馬鞭。
“你倒是聰明。”
父親噙着一絲淡笑轉過身來,卻并沒看他,反倒冷森森掃了一眼跟在他身後蹭進來的小弟:“你在這兒幹什麽?”
紹康張了張口,不敢輕易答話,紹桢已插燭似的跪了下來,肅然道:“是我做錯了事惹您生氣,您只管教訓我,不必遷怒弟弟。”
虞浩霆打量了他一眼,卷在手裏的鞭子往他肩上輕壓了壓,剛要開口,誰知貓在一旁的紹康突然一聲呻吟,蜷着身子倒在了地上,眉頭緊皺,哀哀道:“……爸爸……我……我心口痛……”
紹桢一見,心底便是一嘆,又是感慨又覺得難過。
他這個小弟幼時體弱多病,偶爾跟着他搗蛋闖禍抑或頑皮憊懶誤了功課,常常靠着這一手逃脫父親責罰;然而年歲既長,他幼時的症候早已不再發作,大約是此時情急,慌不擇“戲”,又拿出這套護身符來想要幫他蒙混片刻。然而今日的事,豈是這點小把戲能敷衍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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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沒來得及拉他,父親已勃然變色,怒道:“你再給我演真一點!”
紹康一被父親呵破,立時便停了呻吟,戰戰兢兢正要從地上爬起來,不防他父親手裏的鞭子倏然甩了過來,堪堪抽在他身前的地毯上,離他撐在地上的左手相去不過三兩公分,一團淡金色的纏枝花紋立刻便裂開了:“滾出去!”
紹康悚然一驚,縮着身子倉皇而出,只聽身後房門悶聲碰上,再不聞裏頭父親和哥哥又說了些什麽。
“您何必吓唬小四呢?”紹桢淡淡道,似乎父親的震怒并沒有讓他驚懼。
與此同時,虞浩霆發作在紹康身上的怒氣,也随着那鞭梢一齊收回到了手中:“他不受點教訓,我怕他過幾年變成一個跟他哥哥一樣的……” 他頓了一頓,咬出兩個字來:“小人。”
他齒縫裏冷冰冰磨出的這兩個字,仿佛比一記鞭笞更像鞭笞,抽得虞紹桢脊梁一抖,連他喉嚨裏的聲音都在微微發顫:
“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我的錯,您要怎麽責罰我都認。”
然而預料中的狂風暴雨卻并沒有來,父親的聲音出奇地冷靜,緩緩拍着他的肩道:“那你說這件事該怎麽辦呢?”
怎麽辦?
一道明知無解的題目,父親還偏要丢給他,無非是要他自證其罪。虞紹桢用力抿了抿唇,顫聲道:“我去沣南,跟端木伯伯請罪,憑他發落。”
虞浩霆停了,點頭笑道:“好,趁着下個月老将軍壽辰,你替我送賀禮去。”他說着,籠在兒子身上的目光驟然一冷:“順便請你的罪。”
紹桢聞言,像脫開繩索似的身子向前一掙:“我賠阿澈一條命!”
“你想得倒好!”父親冷笑了一聲,手裏的鞭子毫無征兆地朝他甩了過來,紹桢下意識地一避,只覺得鞭梢帶起的疾風從下颌擦過,一記熱辣的銳痛,從鎖骨到前胸的制服連襯衫皆被抽裂開來:
“你以為人家會怎麽‘發落‘你?怕還要忍着心疼轉過頭來勸你!你做了這麽混賬的事情,上上下下還要替你瞞着,怕你難做人!為什麽?因為你是我的兒子——可是我怎麽會養出你這樣的兒子?!”
硬滑的檀木鞭杆直頂到虞紹桢額角,父親的話遠比鞭笞更加鋒利,他整個人都像被冰錐穿透了似的,疼得生硬而空冷。紹桢竭力撐着眼眶,想要把燙熱的淚水逼回去:
“我不用人替我瞞着,我自己做錯了事,我……”
他想說他自己承擔,然而這樣的話就同他說要去沣南請罪一樣,歸根結底都是毫無意義的虛言。
父親的每一句話都紮紮實實掴在他臉上,是的,阿澈的兄長父祖不會叫他賠命,也沒有人會把他拎上軍事法庭。他犯了個無可挽回的過錯,卻不能做出任何彌補。
“你這時候沒話了?去求人調走阿澈的時候你不是挺會說的嗎?我真不知道你,你腦子裏裝得都是什麽?”父親眉頭深鎖,戳在他面上的目光仿佛透着切齒的痛恨:“我虞浩霆生平不負人,沒想到……你怎麽這麽下作?”
鹹熱的眼淚終是被父親罵了出來,一顆接一顆,前赴後繼地從臉頰滑到頸間,又滲進衣領。他低了頭掩飾,直直跌在地毯上的淚珠卻更是欲蓋彌彰,心底的困獸拼命撕咬,他一咬牙,仰起臉來:“我并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我只是想……只是想叫他在獅灣待一陣子。”
父親大約沒料到他竟還會替自己辯解,微微一怔,眼中騰起一種難以置信的愠怒:“你還覺得自己冤枉?為了争風吃醋的事,去算計自己的兄弟——其心可誅!”
父親怒喝了一聲,又是一鞭子打過來,虞紹桢不躲不閃,只嘴唇輕輕一抖。
“你倒是硬氣。”父親帶着嘲意的笑容起了猙獰之色,緊跟着又是一鞭,卻幾乎是壓着方才的鞭痕打上來的。虞紹桢身形一晃,到底沒忍住,在喉嚨裏哼了一聲,随即瞥了瞥父親,又飛快地閃開,涸了淚意的眼眸裏浮出忿然之色:
“父親不必吃心,我的罪責過錯都是我自己的,不會有人多心到您身上去。”
虞浩霆聞言,面無表情地掃視了他一眼,道:“你想說什麽?”
“我沒想說什麽。”血跡漸漸洇透了抽破的制服,虞紹桢形容狼狽,神色卻反而淡定起來:“父親說的都對,只不過,您發這樣大的脾氣怕也不是為了阿澈。”
虞浩霆漠然看着他:“你想說什麽只管說。”
“您是怕別人想起當年的事,覺得我這個混帳東西——果然是您的兒子。” 紹桢說着,忽地一笑:“您說您生平不負人,真的嗎?霍叔叔的傷是怎麽來的?您這麽大非周章的發作我,無非為了給別人看,我這個做兒子的有什麽好辯白?任您教訓就是了。哪怕您打死了我做筏子,我也心甘……”
他多說一句,父親的臉色便陰沉一分,他話未說完,不防父親一腳踹在他肩窩上,虞紹桢向後一倒,“情願”兩個字便咽了回去。
“我知道你是挑着我抽你,好,我成全你!”父親一徑說着,手裏的鞭子已接二連三地落在了他身上。轉眼間,他身上的制服便褴褛不堪,肩背手臂上殷紅的血跡一條條重疊交錯,模糊了鞭痕。
虞紹桢身上裂痛難忍,心底卻泛起一陣陣快意,口中猶斷斷續續道:“霍叔叔是什麽人……前線戰事再吃緊,輪得到他去沈州當炮灰?沒有您點頭,誰……誰敢調他?您安得什麽心?您就是怕別人說出好話來,說我們虞家……上梁不正……什麽‘生平不負人’……”
他想抛給父親一個嘲弄的笑容,然而承載着父親怒氣的鞭子一記狠似一記地落下來,連他的呼吸都被抽亂了。雖然家裏兄弟三個,他自幼被父親教訓得最多,但總歸是震懾多于責打,動手尚留餘地,像這般不管不顧的情形還是第一次。他身上起了冷汗,滲在深深淺淺的傷口上,別開生面的痛楚蟄上來,像密密麻麻地蟲蟻在傷口處叮咬,他咬緊了牙不肯呻吟,血和汗混在一處,裏外衣裳都濕透了。
他聽不清父親又說了什麽,直到父親的鞭子突然一停,他才驚覺有人推門而入,接着便有人攬住了他,擋在他和父親之間,急急道:
“爸爸,不能再打了!”
是了,除了母親,也只有大哥敢在這時候闖進來。
“爸爸,不能再打了!”
虞紹珩看見倒在地上的紹桢,吓了一跳,怪不得老管家要打電話叫他來勸。弟弟一身血肉模糊,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了,他不能去攔父親,只得搶過去擋在紹桢身前,父親的鞭子果然偏了偏,只軟稍在他肩頭一劃:“誰叫你進來的?”
“弟弟已經知錯了,您好歹饒他這一回。”虞紹珩人在軍情部,卻也只是知道獅灣基地出了事故,三弟正跟着長官在那邊處理善後,不知父親為何遷怒他至此,只得模模糊糊地解勸道:“或者今天的打我替您記着,等他緩過這幾日,再跟您領。”
然而父親尚未發話,紹桢已上氣不接下氣地搶道:
“是,我知錯了……我給父親丢臉了,叫旁人更誤會……誤會父親……”
紹珩正蹙眉思量他話中的意味,卻見父親眼中怒意更熾,手裏的鞭子不由分說就要往弟弟頭上甩,他來不及分辯,連忙伏在紹桢身上替他挨過這一記:
“爸爸,您要是生氣就先打我吧。弟弟犯錯,我這個做哥哥的也脫不了責任。”
虞浩霆見誤打了紹珩,只好停手:“沒你的事,出去!”
紹桢亦握着哥哥的手,強擠了個呲牙咧嘴的慘笑:
“哥,你別管,是我活該,只要父親稱心,打死我也好。”
紹珩見弟弟到了這般田地竟還撐着一股意氣要同挑釁父親,不由皺眉:“你省口氣吧!”轉而又勸父親:“爸,紹桢就是成心氣您來讨打的,好帶着這一身傷去母親那裏撒嬌,您何必遂了他的心意?”
他故意提起母親,想讓父親有所忌憚,沒想到虞浩霆一連森然冷怒,絲毫不為所動:“紹珩,不關你的事,出去。”
紹珩見搬出母親也不頂用,把心一橫,道:“爸爸,我并不是一定要攔着您教訓弟弟,只是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正好今天問一問您。”
“你的事改天再說。”
“我只有一句話!”紹珩仰視着父親,胸口微微起伏:“爸爸,這麽多年,我們兄弟三個連小弟都挨過您的巴掌,只有我,您從來沒動過一手指頭。我一直想問問您,究竟是因為我真的有那麽好,還是因為——
我根本就不是您的兒子?”
身下團花繁麗的地毯仿佛結了薄冰的湖面,而父親靜穆寬闊的書房則被鑿開了一孔幽深洞穴,風來刺骨,不聞其聲。
紹桢剛從父親的鞭笞中緩過一口氣來,又被大哥平地生雷的質問攥住了呼吸,他詫然望向紹珩,甚至有些不敢明白他話中的意味,那鋒銳俊朗的輪廓近在咫尺——大哥的樣貌一直是他們兄弟三個裏最像父親的,他何來這般質問?
他心中驚駭,小心翼翼地擡起頭,卻見父親面上的雷霆震怒已悄然冰封,意味不明的目光從哥哥身上移到他身上,又掃了回去,緩緩點頭道:“好,很好,你不是我的兒子。你們沒有一個是我的兒子。帶着你兩個弟弟,都給我滾。”
父親的聲音輕而倦,紹桢聽着,下意識地回頭一望,果然見小弟紹康呆若木雞的站在門口,怕是也聽見了大哥的話。
“爸爸,我……” 大哥的聲氣虛餒之極,和平素的端莊沉穩大相徑庭。
父親卻淡然截斷了他:“滾出去。”
“是。”紹珩低低答了一聲,便去扶紹桢,卻聽外頭走廊裏一片腳步聲由遠及近,衆人模糊的低語中,母親清越的音色極易分辨:
“他父親管教他一下,有什麽大不了的?你們慌什麽,下去吧。”
這時站在門邊的小弟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急急道:“母親回來了。” 他原是跑上來報信的,卻沒想到會見着如此駭人的一幕。
紹珩怕母親看到紹桢的傷勢憂心焦急,趕忙解了自己的外套遮在弟弟身上,架了他起身。然而紹桢畢竟行動不便,起身之際就是一個踉跄,小弟見狀也過來扶他,才往門口挪了兩步,母親已然到了。
“怎麽傷成……”虞夫人見了房中的情形,似乎也吃了一驚,蹙着眉頭剛問了半句,臉色卻驀地一變,一聲驚呼從他兄弟身旁搶了過去:
“浩霆!”
紹桢猶疑地回過頭,恰見父親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拭在唇上,指間唇角都沾了殷紅血跡!
“爸爸——” 他兄弟三人頓時慌了,父親卻不為所動,冷硬的眸光在刮了他們一眼,沉聲道:“出去!”
“小四,去叫大夫。”虞夫人扶了丈夫,焦灼地吩咐道:“你們兩個也去,快。”
紹珩只得架了弟弟出去,兩個人怕再觸怒父親,亦不敢回頭再看,只聽見父親沉緩的一句:“我沒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