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天教心願與身違(4)
虞紹桢剛上到二樓,便聽一片腳步雜沓之聲迎面而來,轉眼間,兩個高階将官并一半秘書随從就到了他眼前,當前一人正是作戰部的參謀主任佟宗祁。他連忙讓到一旁挺身行禮,提醒似的招呼了一聲:“佟主任。”
佟宗祁瞥見是他,紋路深折的眉頭微微一動,道:“正好你來了,跟我去獅灣吧。”
“是。”虞紹桢連忙跟在他身後下樓。
一行人到了機場,虞紹桢陪着佟宗祁上機,不想小飛機上除了海軍部的人,還有一個生面孔的陸軍中将,帶着随從坐在前排。佟宗祁從他身旁經過,兩人也并未寒暄招呼。虞紹桢颔首行禮之餘多打量了那人一眼,只見他頰邊一道虬屈嶙峋的舊傷疤直蜿蜒進了衣領,給他原本就冷漠的神态又添了幾分驚怖。
機上諸人的座位頓時壁壘分明,虞紹桢陪着佟宗祁遠遠坐到了機艙另一邊,悄聲對佟宗祁的秘書道:“前面是誰啊?”
那秘書用耳語的音量答了他一句:“陸軍的督察長,瞿星南。”
虞紹桢聞言愈發詫異:“他也去獅灣?”
“奉國防部的命,‘配合’我們去調查獅灣的事。”
虞紹桢總算找到了話茬,連忙追着他的話問道:“獅灣出什麽事了?”
“你還不知道?”那秘書剛要挨過來同他解說,卻聽“閉目養神”的佟宗祁道:“獅灣丢了一艘潛艇。”
他音調裏一絲情緒也無,虞紹桢聽在耳中卻如鐘磬齊鳴,失聲道:
“哪一艘?”
不知是山中物候異樣,還是被深夜的電話鈴聲擾到,天剛蒙蒙亮,晏晏便醒了。內室燈光一亮,不多時便有女傭來服侍她洗漱,又送了早點。來人都言笑淡淡的,和平日裏并無兩樣,仿佛她依舊是尋常客居于此,全然沒有人留意到昨日她同虞紹桢的糾纏,她也就強作鎮定,暫放了存在心裏的那點虛軟憂慮。
桌案上的點心都是她愛吃的,也許是虞紹桢的吩咐,也許是廚房的眼色。晏晏捧着描金彩繪的薄瓷杯盞,昨日的事在茶煙袅袅裏兜兜轉轉繞了幾回。她看着默不作聲侍立在旁的女傭,想着夜來驚夢他臨走時同她說話的情形,忽然有一種陌生的疏離,好像她是個觀摩太久竟至跌進了畫中的看客,眼前這一日便是今後的千百日——
“我們不要再吵了,有什麽事等我回來再說,嗯?我求你了還不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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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結婚。你要我怎麽樣,我都答應你,你說好不好?”
她期望過的最好的人生,便是如此嗎?
可她怎麽一點也不覺得快活呢?
他是衆人可望不可及的天之驕子,有煊赫家世,錦繡前程,還有一開口便讓她無法再争辯的理由——她自然相信他說部裏有事不至于是騙她,可他就算真的騙她,她又能怎麽樣呢?她真的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嗎?她喜歡的又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她驀地想起那日在青琅,他亦問過她:
“究竟你喜歡的是我,還是想要我變成你喜歡的那個人?”
東面書房的湘妃簾放了下來,那頂光芒熠熠的冠冕還躺在打開的盒子裏,晶瑩閃爍隔簾可見。恍然間,她覺得他和她,便是那枚欲鑲戒指卻嵌了冠冕的稀世美鑽,美極貴極,卻恐怕是錯了。
他給晏晏打過三次電話,小姑娘都不肯接。不肯接,反而讓他松了口氣。她大約還是在氣他。從來沒有哪一次,這念頭讓他覺得這樣安慰。他甚至希望她再惱他惱得厲害一些,比她在衆目睽睽之下潑他一臉酒還要厲害才好!或者索性劈頭蓋臉地打他一記耳光更好!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跟她說。
事情出了二十多天了,他連日裏跟着佟宗祁一頭千絲萬緒地料理善後,一頭如履薄冰地同國防部的人周旋。然而午夜夢回,他仍然會有那麽一剎那的恍惚,相信他親眼所見的慘烈不過是一場噩夢。
這恐怕是海軍部有史以來最大的事故,國防部那邊或許還有幸災樂禍的人正把這件事當成笑柄:失聯六天之後才确定坐标的706號艇居然是被漁民發現的。接到這消息時,辦公室裏一片死寂,既松了口氣知道事情沒有壞到什麽地步,又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事情可以壞到什麽地步。
初步報稱“動力故障”的說法只是掩人耳目,事故調查的報告到現在還沒人敢給結論。對內對外對上對下都如何交待,還要看上面的意思,什麽人對什麽負責擔什麽樣的處分也盡在靜水深流之中。
唯一能确定的卻是要送到家屬手中的近百個骨灰盒——連阿澈的那一個。
他的手覆在溫涼的深栗色漆面上,耳中回響着連日來聽到的嚎啕和飲泣,詫異自己怎麽一點也不覺得傷心?
他腦海裏想到的只有他們最後一次見面,阿澈無奈又憂急,嗫嚅着想要跟他解釋什麽,卻終是百口莫辯的情形。他不能相信這是真的。阿澈的音容言笑分明還在他眼前!
就為了他回護晏晏,他氣不過,要叫他到獅灣來受點辛苦——“就他們那艇艙,兩個人對面走路都費勁,整天憋在裏頭不見天日”——那日軍士長的笑談錐子似的插進他胸口。“不見天日”,他覆在那深栗色漆面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不見天日”,一語成箴。他胸腔裏空空如也,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鈍痛,慢慢吞噬着殘存的神經。
“紹桢。”
虞紹桢忽聽有人喚他,那音調聲氣竟像是阿澈!他連忙轉過身來,卻見身後站着的是個面露戚容的陸軍中校,他怔了怔,低低叫道:
“二哥。”
端木家堂兄弟攏在一起算排行,阿澈行五,是年紀最小的一個,他哥哥端木泓行二,在聯勤總部任職。端木泓輕輕點了點頭,目光觸到那蓋了國旗的深栗色盒面,像被刺了一針似的顫了一顫:
“我來接小五。”
“二哥……”虞紹桢又急急叫了他一聲,垂了眼道:“對不起,我……”他想說是自己出主意把阿澈調到獅灣才出的事,然而這麽一說卻連累着駱穎達,又牽扯到晏晏,一時間卻難開口。
“傻話。”端木泓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小五出了事,你跟我們一樣難受。”
說着,閉目抑了抑眼中的淚意,輕聲道:“這件事,我們還沒敢告訴祖父,你跟你家裏說一聲,別在老人家那裏說漏了。爺爺最疼小五,他今年身子又不大好,我們想着無論如何先瞞一瞞。”
虞紹桢點頭:“我知道,我記得了。”
端木泓雙手去捧弟弟的骨灰,一碰到那涼滑的盒身,忍耐了許久的眼淚終是掉了下來,他深吸了口氣,壓着喉嚨中的哽咽,極力想要做出個閑話家常般的姿态:“就是……下個月就是爺爺的壽辰了,小五的事不知道怎麽瞞過去……”
虞紹桢聞言,空蕩蕩的胸腔一瞬間便塞滿了磚石瓦礫,堅硬的棱角梗在胸口,眼底一熱,道:“二哥,是我不好……”
他悲戚一起,恨不能在那木盒子裏“不見天日”的是他自己,轉念間想到若是自己出了事,大約也是大哥來接他回家,一家人也要商量着怎麽在祖母那裏瞞上一瞞,只是這樣的事,如何能瞞得住呢?推己及人愈發追悔自恨,卻無計可施,甚至連悔罪剖白也不能在當下開口,眼淚簌簌地便流了出來。
端木泓見狀,只道他傷心之下過分自責,拭了眼淚道:“紹桢,你也不要太難過。總之,這件事要追究清楚,該負責的,誰也躲不過。”
虞紹桢送走了端木泓,一股意氣想的只是獅灣這邊調查一結束,他如何去阿澈家裏請罪。滿腔痛悔地回到辦公室正沒奈何,忽然佟宗祁走出來招招手把他叫了進去,吩咐他坐下,才道:“駱次長打電話過來,叫我囑咐你一聲,要是你家裏叫你回去,你千萬留在這兒別走。剛才栖霞找過你一次了,我叫他們說你不在。”
虞紹桢愣了愣,一時沒反應過來。
佟宗祁安撫地看了看他,道:“我也不問你闖了什麽禍。反正這裏事情忙,我不放你走就是了。不過,回頭事情完了,你總還是要回家,你自己心裏有數,該怎麽應付趕緊想好了。”
虞紹桢聽着他的話,已知道十有八九是他和阿澈的事被父親知道了,敷衍着正要答話,佟宗祁的秘書卻頗有些窘迫地敲門進來:
“佟主任,栖霞那邊又有電話來找紹桢。”
佟宗祁一聽,苦笑道:“不是跟你說了嗎?說他跟着我到船上去了,不在。”
那秘書遲疑地咂了咂嘴,尴尬地看了看虞紹桢,道:
“栖霞的人讓我轉告紹桢,說虞校長的話——‘他父親死了,叫他回去奔喪。’ ”
話一出口,立刻閉緊了嘴巴,仿佛剛才的話并不是從他口裏說出來。
此言一出,佟宗祁也變了臉色,“這……這是怎麽說?”
虞紹桢卻不面不改色地站起身來,望着佟宗祁竟是淡淡一笑:
“佟叔叔,多謝你的好意,我得回去了。”
他知道躲不過去,也沒打算躲。
叫人訂了最快的航班便老老實實給家裏打電話交待行程,聽說是他,二管家溫克儉親自拿過聽筒囑咐道:“先生這兩日心情似乎不太好,您要是回來,務必留神。”
紹桢握着電話溫言笑道:“溫叔叔你放心,父親拿我出一出氣心情必然就大好了。”
溫克儉被他逗地一笑,只當他慣會撒嬌讨巧,猶不放心:“我們這幾日頭上也都頂着碗水呢。先生的事……你知道的,他不講,我們誰也不敢問,我是怕你不曉得狀況,不留神說了什麽又沖撞他……”
虞紹桢聽他絮絮而言,在平日原是不耐煩的,此時想到他這一番用心良苦皆是白費,忍不住心底一酸,點頭道:“我知道了,您放心。”
晚間航班準點落地,栖霞來接他的人除了司機,還有兩個當值的警衛——竟是個押解遞送的架勢!
虞紹桢見狀,心中頓時起了一腔郁憤。
他難道還會跑了不成?父親當真是把他看低到塵土裏去了!
轉念想到此番自己回來領罪的緣故,那一腔意氣頓時頹然,他是罪有應得。
虞紹桢看了看來“押解”自己的人,也沒什麽話,落寞一笑,便要探身上車。正在此時,忽然飄來一個笑意裏夾着嘲弄的聲音:
“虞紹桢!”
他循聲望去,見對面一輛深棕色轎車敞着前門,制服筆挺的霍攸寧剛從車上下來,扶門而立。
虞紹桢見了他,亦懶洋洋一笑:“這麽巧!霍大公子接人還是送人啊?”
霍攸寧淡笑着朝他勾了勾手指:“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他此言一出,虞紹桢尚未反應,等着“遞送”他的兩個警衛卻對視了一眼,調高了“警戒”系數。
虞紹桢見狀,不欲多生枝節,便道:“我趕着回家,有事改天再說吧。”
霍攸寧微一蹙眉,噙着笑走了過來,趁着那兩個警衛跟他行禮,一邊冷嘲熱諷地念叨“來接你們三少爺,怎麽跟看犯人似的?” ,一邊把虞紹桢拉過一旁,壓低了聲音同他耳語:“叫一聲哥哥,我救你一回。”
他口吻微微含笑,面上卻是一派堂皇肅然:“你好自為之哦。”
虞紹桢知道他必是聽到了什麽風聲,牽了牽唇角,道:“我的事你別管了。”
霍攸寧見他神态頹唐,眉宇間沉甸甸的一層悲郁之色,和平素的倜傥矜傲判若兩人,詫異道:“你到底闖什麽禍了?我昨天才回來,并沒聽人說你什麽……”
虞紹桢搖搖頭,轉身欲走,攸寧連忙拽了他一把:
“你不必領我的情,是總長讓我來接你的。”
虞紹桢一怔,霍攸寧笑道:“父親說你行事冒失惹虞伯伯生氣了,栖霞怕是準備好了‘家法’等你回去自投羅網,所以叫你先到我家待着避一避風頭,等虞伯母回來再說。”
言罷,瞟了一眼等在車旁的警衛,又對虞紹桢道:
“我父親的話也算是軍令了,跟我走吧。昨天沈州那邊有人過來,弄了兩條大個的折羅魚,今晚正好炖鍋子……”說着,全不理會旁人,只拉了虞紹桢就走。
不想虞紹桢卻站着不動,按住他的手道:“霍叔叔費心了,你替我謝謝他。”
霍攸寧停了腳步,猶疑道:“出什麽事了?”
虞紹桢只垂着眼抛下一句“改天再說吧”,便脫開他,徑自上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