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鸾鏡鴛衾兩斷腸(3)

梗在她喉嚨裏的魚骨生了根。

她沒有百口莫辯的委屈,就算別人冤枉她又怎樣?和阿澈不可挽回的生命相比,她也許會承受的那一點鄙薄嫌惡算得了什麽?況且,她大概也并沒被冤枉。阿澈确是受了她的牽累,才被虞紹桢遷怒的。她把自己的事情搞得一團糟,卻讓最無辜的人來承擔後果。

阿澈才是被冤枉的。他沒做錯過任何事,甚至從來沒有對她表白過那些他們懷疑過的心跡。他只是永遠站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沉默寡言,有求必應。

房間裏生硬的人造香氛讓她覺得反胃,父親幽沉的聲音仿佛隔得很遠:“這件事你自己知道,以後凡事都要懂得分寸,你現在年紀也不小了,不要再鬧出這種笑話!”

溫志禹說罷,似乎意猶未盡,蹙眉看了看這個他并不十分了解的女兒,一時也再尋不出什麽更恰當的教訓,只得叮囑道:“我今天跟你說的話,你不要跟任何人講,哪怕是你母親,記住沒有?”

晏晏一怔,麻木中忽然覺得好笑,父親居然覺得她會同繼母談心,抑或是十幾年不曾謀面的那一個?

最親近的血緣反倒有最深重的隔閡。

“我知道。”她點點頭,姿态馴順,卻添了一句自己明知不妥卻莫名不肯咽下的話:“為了紹桢好嘛。”

父親“啪”地一聲合起了手上的文件夾:“難道不是為了你好?你一個女孩子……”他怒氣方熾,又搖搖頭壓了回去:“等你母親跟你講吧!回去上課。”

其實,她倒寧願他再氣憤地罵她兩句,很多孩子不愛被父母“教訓”,而她卻幾乎從不被“教訓”。

父親的回避,繼母的漠視,還有千裏之外音信杳然的母親,誰都不會“教訓”她。她好她壞,仿佛跟他們都沒有關系。她這樣一個女孩子,連闖禍都掀不起風浪,還是因為紹桢捅了婁子,順帶叫她被父親“教訓”一回。

父親的警衛把她送回學校,風比她出來時更涼,低到樹梢的雲層泛起一片沉悶的灰紅,許是要下雪了。晏晏拉緊了大衣從後門溜進教室,剛記了一行筆記,圓珠筆就脫手掉在了地上,她俯身去撿,筆沒捉住,眼前卻是一黑。

虞夫人的聲音很好聽,哪怕她說的是一件叫她既震驚又難堪的事:

“晏晏,大夫說……你有孩子了。”

小時候,她一度很希望她真的是她母親,可長大一點又慶幸不是,因為那樣她就不能嫁給紹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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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她怎麽那麽傻?

她說不出話,眼淚從垂落的睫毛上慢慢滲出來。

虞夫人握了她的手莞爾一笑,柔聲道:“不用哭呀,又不是壞事。”

晏晏一邊搖頭,一邊抹掉正從唇邊劃過的淚滴:“虞伯母,我不能要這個孩子。”

虞夫人聽了,面上依舊蘊着淡淡的笑意:“為什麽?你怕耽誤功課?”

晏晏咬着唇,不覺攥緊了她的手:“……我不想結婚,我不能嫁給紹桢,我真的不想。”

虞夫人默然片刻,撫了撫她順滑的長發:“你自己的事,當然是你自己拿主意。不過,這畢竟不是小事,到底要怎麽樣,也不急在這一時,你聽聽大夫的話,再想一想?”

晏晏明白,她一定是不贊成,哪怕她說得這樣婉轉周到,和藹溫柔。畢竟她是紹桢的母親。她曾經好羨慕她,現在也依然——之前是羨慕她傳奇般盛大的愛情,此刻更羨慕她不動聲色的淡定。父親說紹桢挨了打,虞伯伯也氣病了,可她面上一點也看不出焦急,還能握着她的手含笑問她:“你跟紹桢鬧了什麽別扭?能不能告訴我?”

她不知道阿澈的事嗎?

晏晏擡起眼,嘴唇輕顫,鼻翼也微微抽動,她想說就是為了她這場荒腔走板的所謂愛情,葬送了一個最好朋友的性命,可是父親的話言猶在耳,“不要跟任何人講”,任何人。

于是,她說了一句沒有人會相信,卻也沒有人忍心反駁的話:

“虞伯母,我喜歡的是阿澈。”

虞夫人眸光一黯,輕輕嘆了口氣:“阿澈是個好孩子。”

虞夫人一走,大夫就來了,她聽了幾句便省悟她說的“你聽聽大夫的話,再想一想”是什麽意思。她夏天的時候剛剛才做掉了一個孩子,這次再要……“你這樣可能會造成習慣性流産,以後可能會很麻煩。”

大夫告誡她慎重,可她根本不在乎什麽麻煩,她不會再愛上什麽人,也不想跟任何人結婚,更不想生什麽孩子。她只想遠遠躲開這一切,用她的餘生去檢讨自己的過錯。她曾經以為至珍至重的東西,都變得微不足道。那些患得患失、糾纏耽溺和她現在失去的相比,都顯得矯情又可笑。

她都做了些什麽呀?

曾經,她丢失的東西,阿澈總能幫她找回來,不管是一只古董煙盒還是一顆脫落的乳牙;但現在她失去的是他,她怎麽尋得回呢?

心底的刺痛摧割着過往的笑語歡顏,那些甜美燦爛的年少時光和他的靈魂一起,沒于深海,一去無回。

她的固執讓一直溫柔相對的女大夫皺眉:“你總要跟家裏人商量一下吧。”

“我沒有家裏人。”

晏晏話音剛落,病房的門忽然被敲開了,跟在護士身後進來的人讓她吃了一驚!她想到了他會來,只沒想到是現在,更沒想到他會是這樣。

虞紹桢身量很高,又挺拔潇灑,卓然風姿在人叢中最顯眼不過。然而眼前這人,卻全不見平日裏的鋒芒與風流。蒼白臉色,頹然态度,眸光裏盡是遲疑惶惑,連走進來的身形都仿佛有些踉跄。

“晏晏……”他喚了她一聲,低而嘶啞,她并沒說話,大夫和護士卻像約好了似的不言聲便走了出去。

“晏晏。”他小心翼翼地走近,試探着站在床尾,“你……你怎麽樣?”

他襯衫下隐隐有繃帶的輪廓,她的視線一觸即離:“我很好。”

虞紹桢一愣,他以為她該有許多嗔怒抱怨,卻不想她會這樣安靜。而且,她怎麽可能會很好呢?她散落的長發,幽涼的眼神,瑟縮的姿态……都在說着她不好。她怎麽可能會“很好”呢?

他正躊躇,晏晏卻又開了口:“我說的話,虞伯母都告訴你了吧?”

虞紹桢吃力地點了下頭:“晏晏,之前的事都是我的錯,你氣我是應該的,可是……”

“你不用說了!”她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我沒有氣你,我只是不喜歡你了。”

虞紹桢緊攥住床尾的欄杆,垂眸點了點頭:“……是我對不起你。”

“你大概以為我說的是氣話。”她碧色瑩然的眸子仰望着他:“我不是。你也沒有對不起我,你只是對不起阿澈。”

自那日父親痛打他之後,再沒有人跟他提過阿澈的名字。

此時驟然聽到,眼底驀地一熱,淚水便要奪眶而出,他慌忙轉過頭去,卻聽晏晏又低低道:“我也是。”

“不是的,這件事跟你沒關系,是我。”他胸中一恸,眼淚簌簌而下。

晏晏仰頭端詳着他,眼中卻沒有淚意:”如果不是我一廂情願地總纏着你,大事小事都拖着他幫忙,你們也不會吵架。” 她說着,竟忽地一笑,仿佛是枝頭的殘瓣,被風一拂,便落了:

“可是,我現在才知道,那天在青琅你說的是對的,我不是真的喜歡你,甚至我也不是想要你變成我喜歡的那個人——我只是以為,和你在一起,我就會變成我想做的那個人。”

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楚地看見自己。

直到她聽見父親訓斥,直到虞夫人的手撫過她的長發,直到他滿目頹然地出現在她面前……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楚地看見自己。

她第一次說出這樣的話,他默然聽着,卻絲毫沒有意外和困惑。

他是太早看穿這玫瑰色绮夢的玩世少年,就像之前他跟姐姐揭破的那樁舊年公案:

“我約她去愛麗舍吃晚飯,跟她說父親是在這裏跟母親求的婚。”

“算上那一次,這法子我用過六回了,從來沒有失過手——當然了,不一定是同一家店啊。所以霍攸寧也不用太難過,他不是輸給我,是輸給父親了。”

……

他是戲臺上還未出場就被加了光環的“名師高徒”,而光環之下的那個人反沒有他身後的标簽來得要緊。

就像許多女孩子大同小異的衣裳鞋子竟能買滿一櫃,并不是哪一條裙子哪一雙鞋履格外要緊,而是她們潛意識裏相信,擁有這件東西,就會變成自己心底夢想的那個人。

她要他的緣故,同別人并沒有太大分別,他一早就知道。

可知道并不等于舍得。

終究是看得破,忍不過。

以至于他找了許多理由來為自己開脫:他和她在一起,是讓所有人滿意的璧合珠聯,而不是他對自己的無能為力。

“小時候,我媽媽走了,父親送我去你家,我甚至都不覺得難過。就算有時候我會想他們,可是我更喜歡你家,喜歡你父親母親,喜歡大哥和惜月姐姐,喜歡你……”她靜靜說着,猶如自言自語:“可是我和惜月姐姐不一樣,總有一天我會走,會和你們沒有關系。或許我就是想給自己找一個可以不離開的理由。我以為和你在一起,就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

是的,她不到二十年的人生,仿佛就是一個老套童話的翻版,有那麽一點可憐的身世,也有得來全不費力的好運氣,只差最後一筆皆大歡喜的圓滿結局:王子和公主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如果世事真能如此,人們又何必需要童話呢?

“你一直都不是真的喜歡我,現在我也知道……我不是真的喜歡你。”晏晏勾了勾唇角,綻出一個柔軟而倦怠笑容:“正好我們都不用再為難了。”

她寥寥數言,便抹盡了那些少年往事。

初涉愛河的孩子,往往太過用力,而她的“愛情”還肩負着另一種不可言說的希冀。她萬箭齊發,卻總不能命中靶心,她也以為自己是被那些千百人說過的陳詞濫調言中:指間沙,掌心水,你越用力就失去得越快。

可現在想來,也許她的箭一開始就射錯了方向。

她的結案陳詞并不缜密,卻讓他無法出言抗辯。任何訴諸情意的表白在這一刻都顯得矯情又可笑。他縱說,她也絕不會相信。

記憶洶湧如潮,将他溺在水底。

他們曾經有過那樣多的朝朝暮暮,笑語歡顏,卻從來不曾關照過彼此心底的隐秘。

韶華不為少年留。

痛楚攫住了呼吸,他以為是撕裂了哪一處傷口,片刻之後,才察覺那是從胸腔深處沖撞出的困獸。

不過一月時光,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品嘗失去:父親的鄙夷,母親的愠怒,最好的朋友,還有,她。

深重的無力之感在他周圍澆築出森嚴高牆,他掙紮着想要抓住些什麽:“晏晏,我想求你一件事……”

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怯懦遲疑,仿佛那長久的停頓,就是為了等她拒絕。

果然,她別過臉,輕聲道:“你覺得有必要嗎?何必要多一個不開心的人呢?”

他無計可施地想要點頭,然而萎頓的目光一觸到她凄涼的眼眸,那一息即将隕落在長夜中的火花忽又炸開了一簇光芒。可是他沒有說服她的理由,他的誓言和允諾都不再被她需要,他是她想要改正的一個錯誤。如果能撕去這一頁,最好。

他惟有懇求。

“晏晏……” 他的聲音如耳語般低啞,攥着床欄的手指因為太過用力而發抖:“求求你。”

他動作間衣衫的聲響比他的話還要重,晏晏驚異地回過頭,卻見他撐着床欄屈膝跪在了地上。繃帶下的傷口悄然迸開,他卻渾然不覺,滾熱的眼淚奪眶而出,模糊的淚光中唯有那日惴惴趕來的阿澈。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他對他說:“你別為難她。”

他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他也辜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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