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鸾鏡鴛衾兩斷腸(4)

晏晏詫然看着他,往日裏意氣飛揚的男子,此時卻脆弱如殘雪,頹然、虛弱、哀戚,肩膊處一痕血跡在單薄的白襯衫上越洇越濃,有一種叫人痛楚到心悸的美。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虞紹桢,她和他,究竟怎麽會變成了今天這樣?

晏晏咬緊了嘴唇,不敢搖頭,也不肯開口。

正在這時,原先虛掩的房門忽然被人輕輕推開了一線,緊接着,便是一聲欲蓋彌彰的輕笑:“呀,紹桢在這兒呢。”

他二人不約而同地循聲去看,見是晏晏的繼母和一個年歲相仿的中年婦人結伴而入。

病房裏的凄涼糾結瞬間變成尴尬,晏晏低低招呼了一聲”母親,姑姑”,便低頭不言。虞紹桢行動不便,掙紮着想要起身,還是慢了一拍。溫夫人虛扶了他一把,蹙眉嗔道:“你們這又是鬧什麽?哎呀,紹桢怎麽傷着了?”

紹桢忙道:“我沒事。溫伯母,您……來看晏晏?”

溫夫人笑中含愁地點了點頭,關切地打量着他道:“你回去告訴你母親,我和晏晏的姑姑在這邊照顧她,叫她不用擔心。”

“是。”紹桢喏喏應了,知道這是趕他走的意思,他猶疑地望了望晏晏,卻什麽都不能再說了,“那……我先回去,晚點再來看晏晏。”

然而不等溫夫人答話,晏晏便道:“你不要來了。”

溫夫人見狀,拍了拍紹桢,道:“你自己傷還沒好,跑來跑去做什麽,晏晏也是為你好。”

晏晏聽繼母刻意曲解自己的意思,卻也懶于同她争執,只冷冷轉過臉看向窗外,她猜得出她在想什麽。

果然,虞紹桢一走,溫夫人便道:“剛才紹桢那是幹什麽?虞家怎麽說?”

晏晏的姑母卻道:“晏晏,你覺得怎麽樣?怎麽暈倒了?”

溫夫人一聽,立刻省悟自己問得太過急切,忙改口道:“剛才我們問了大夫,說你沒什麽大礙,後面兩個月好好休息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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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晏端詳着繼母和姑姑,大概她們很想她嫁給虞紹桢吧?可惜她要讓她們失望了,“不用那麽久,下午我就跟大夫約時間做手術。”

溫夫人面色一變,強笑道:“這是什麽話?你再跟紹桢鬧別扭,也不能拿孩子開玩笑。”

姑母卻疑道:“怎麽?他不願意結婚?”

晏晏一動不動倚在枕上,低聲道:“他願不願意都無所謂,我不會跟他結婚的。”

“晏晏。”溫夫人聲氣微沉,耐着性子道:“這不是你耍小姐脾氣的時候,紹桢為了你被他父親打成那樣,別人遲早會知道……”

晏晏訝異地瞥了她一眼:“你怎麽知道他挨打是為了我?”

溫夫人在她看不出任何端倪的小腹上輕撫了撫,“不是因為這個,還能因為什麽?”

晏晏苦笑出聲,卻也只能默然。

姑母觑着她,淡淡的笑意裏隐有揶揄:“晏晏,別鬧了,這件事成了,難道不是遂了你的心意?”

遂了她的心意?

可她的心意已經面目全非。

溫夫人見晏晏垂眸不語,便以為她是害羞,“好了,你安心休息,其它的事我和你父親商量,你說呢?”

晏晏警惕地擡起眼:“什麽事?”

“還能是什麽事?自然是你和紹桢的事。”

“您不是不贊成我和他在一起嗎?您說過的,如果是苒苒要跟他在一起,您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溫夫人聞言,眉尖一蹙,唇邊淺淡笑意不覺褪了:“我那時候是不贊成,可沒想到你們……現在事情已經這樣了,我還能不同意?”

姑母聽着,也忙勸道:“晏晏,你母親是為你好,之前她也不是不贊成,不過是覺得紹桢年輕,心性不定,提醒你兩句罷了。”

晏晏點頭道:“我沒有聽母親的教訓,做錯了事,現在改總來得及吧?”

“你說的是什麽瘋話?”溫夫人低嗔道:“你是被老師送過來的,全班同學都知道你暈到了,你以為這種事能瞞得住人?你一個女孩子,小小年紀鬧出這樣的笑話,學校裏的人會怎麽說?”

晏晏原本發白的臉色此時更顯黯然:“我不在意別人怎麽說。”

“你聽聽……”溫夫人氣惱地按着胸口,轉而對晏晏的姑母道:“我一心替她着急,她還不領情。”

姑母笑道:“準是跟紹桢鬧別扭了,你也不用着急,過兩天她消了氣自然就好了,小女孩都是這樣,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怕比這狠的話也說過。”一邊說,一邊給溫夫人遞了個眼色。

溫夫人輕輕一哂:“我可沒有。”說着,站起身道:“這屋子朝北,光線不好,我去問問大夫還有沒有別的房間。”

溫夫人帶上門出去,姑母便笑道:“你母親心裏是疼你的,只是畢竟你不是她親生的孩子,又不大在她身邊,她也不知道怎麽跟你說才好。要是苒苒鬧出這樣的事,怕不要挨她幾巴掌?”

晏晏情知這是她姑嫂二人唱雙簧,也只有聽着:“我明白。”

姑母推心置腹地拉住她的手,“晏晏,你現在也是大人了,得知道為別人着想,你不在意別人怎麽說,你母親還要在意呢!現成的話柄擺在這兒:必是因為你是前妻的女兒,她平日裏疏于管教。不說別人,就是你父親知道了,頭一個也要埋怨她。”姑母見晏晏張口欲辯,又道:

“這還在其次。你母親怕人閑言閑語,也有私心,你下頭還有妹妹呢。”

“那母親多慮了。”晏晏眼底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仿佛帶着譏诮:“虞家的事沒什麽人敢嚼舌頭,即使有,說上幾回也就沒意思了。反倒是我真的跟他結了婚,才會叫人一遍一遍翻出來講。”

姑母印象裏,這個侄女宛然便是個甜美乖巧的洋娃娃,誰知她今日不但油鹽不進,還極有主意似的。之前她同溫夫人一路過來,聽說晏晏在醫院裏檢查出了身孕,又聽說紹桢被他父親狠揍了一頓,兩人商量的盡是萬一那位“名聲在外”的三少爺不肯認賬,要怎麽去同虞家交涉,不想先就在晏晏這裏碰了釘子。夏天在青琅,這小姑娘不是還一門心思要嫁到虞家去嗎?怎麽這會兒變了個人似的。

“晏晏,你跟紹桢不是挺好的嗎?”姑母疑道。

“就當我變心了吧。”

姑母停了,瞠目道:“你這孩子,怎麽什麽話都敢說?!”

“她又說什麽了?”溫夫人推門進來,正聽見後頭半句。

姑母忙道:“沒說什麽,開玩笑呢。”

晏晏卻一板一眼地對繼母道:“我跟姑姑說,你們就當我變心了吧。我不喜歡紹桢了,也不想跟他結婚。”

說罷,不聲不響地躺下來,轉頭向窗,作出了一個合眼欲睡的姿态。

溫夫人和晏晏的姑母對視了一眼,只好起身離開,臨出門時,溫夫人忍不住抱怨道:“你看看這個脾氣,到底是誰教給她的?從前也沒這樣……”

她二人的聲音在走廊裏漸漸遠了,晏晏仍是一動不動閉目躺着,腦海裏一忽是父親的訓斥,一忽是繼母臨走時的抱怨,一忽又是紹桢搖搖跪在地上……她的人生正卷起一場風暴,現在才剛剛開始。

忽然,眼前的光線晃了一晃,淡淡的玫瑰香氣繞進鼻端。晏晏睜開眼,見一只精心修飾,挂着纖細镯鏈的手正在自己眼前試探:

“毓寧姐姐?”

“你果然是裝睡。”霍毓寧笑道:“虧我還小心翼翼進來,怕吵醒了你。”

晏晏懶懶坐起身:“你怎麽來了?”

“我聽你們同學說你進了醫院,吓了我一跳。”毓寧一邊說,一邊竊笑着在她額頭上點了點:“長本事了你!這下你放心了,紹桢就算是孫猴子,也逃不過他父親的五指山。”

毓寧笑得眼如新月,晏晏避開她取笑的目光,喃喃道:“你說什麽呀。”

“別裝了。”毓寧笑得十分得意:“之前我聽我哥說紹桢被他父親抽了頓鞭子,還覺得奇怪,又不好直接去問他,今天一聽說你病了,我就覺得有關系,一打聽……嘻嘻,怪不得紹桢要挨揍。哎,紹桢傷好了,你們就得結婚了吧,要不要我去當伴娘啊?”

毓寧自顧自說了半天,卻見晏晏冷着一張面孔幾無表情,“你怎麽了?” 她揉揉晏晏的頂發,抿唇笑問:“紹桢惹你啦?他不想結婚?”

掩飾不住的厭倦藤蔓般爬上來,晏晏兩手蒙了臉,悶悶道:

“我不想。”

“為什麽?”

“我不喜歡他了。”

毓寧聽了,竟是撲哧一笑,推着晏晏的肩膀道:“瘋了吧你?”

“我說真的。”

毓寧皺着眉頭想了一陣,笑道:“你氣他什麽?那個南洋妹也走了,阮秋荻麽……最近好像在跟個編劇傳緋聞,喬樂菲跟紹桢沒事,我都敢替他賭這個咒!哎呀,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別想了。”

那些從前讓她刺痛的名字,此刻從毓寧口中說出來,她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啊?

真的,聽在耳中,恍如隔世。

“你到底想什麽呢?”毓寧笑眯眯打量着她自問自答:“難不成你是怕書念到一半跑去結婚生孩子,會被人笑?拜托,你是嫁給紹桢去做虞家的少奶奶,你們那些同學羨慕還來不及呢。”

毓寧猜的事事皆非,但那親昵快活的态度卻讓晏晏覺得,此時此地,她是一個可相信的人,至少比其他人更願意替她着想:

“毓寧姐姐,我真的不喜歡他了。”

毓寧一愣,身子下意識地向後一振,眼中閃過一絲茫然,又轉瞬即逝,笑吟吟伸手來探她的額頭:“摸摸你發燒了沒,說什麽胡話?”

“我沒有開玩笑,我是認真的,我不喜歡他了。”

她每個字都咬得一絲不茍,面上的神情也收斂如雕塑,唯恐心底的激越被當做“小孩子發脾氣”的旁證。可換來的,只是一個個不以為然又自覺得體的笑容——

毓寧的打趣裏有躍躍欲試的期待:“婚禮交給我?”

繼母的親和絮語中則暗含告誡:“我知道你們愛鬧別扭,可是小孩子脾氣也要适可而止。”

連紹桢那位溫柔娴靜善解人意的大嫂,也不能明白她的固執,離題萬裏的安慰更讓她欲哭無淚:

“沒關系的,晏晏,結婚的時候人人都會緊張。你還好啦。你和紹桢從小就在一起,家裏的人你也都熟悉,結婚以後還和以前是一樣的。”

她的剖白像吹散在曠野的蒲公英,飄開的那一瞬就不見了蹤影。

她掉進了自己一手一腳積年累月挖出的陷阱,光禿禿的四壁無處攀援。

她不曾掩飾的稚嫩心意宛如密纏的絲繭,之前網羅的是紹桢,現在綁縛的卻是她自己。

沒有人會相信她了。

溫晏晏愛虞紹桢。她曾經證明得有多努力,現在剝離得就有多艱難。

好在她已經成年了,她不必在受人擺布,不必像孩提時那樣在父親和母親兵荒馬亂的争吵中被随意抛進一條生命的軌道。

她明天就離開這裏,她偷偷走,她有溫馨的地址,她還有選擇另一種生活的可能。

她可以先回宿舍,繼母絕不敢追到學校去鬧,她們最怕丢臉。她要好好計劃一下。溫馨能一個人漂洋過海來看她,她當然也能。可是學校裏的事怎麽辦呢?她要請假嗎?還是就這樣一走了之?

她想着個中枝枝節節的瑣事,連買哪一款行李箱都決定了,卻始終不肯去想眼瞎最要緊的那件事。重重疊疊的思緒仿佛能體察她的心意,紛紛繞開那個面目模糊的暗斑——剛剛過去的她不敢回憶的那個夏天。

她被明亮的晨光驚醒,卻又仿佛并未真正睡去。

晏晏剛想起身,病房的門忽然開了,來人一聲“囡囡”,喚得她一愣,趕忙正直了身體,怔怔地忘了開口。

被醫生、護士、女傭、随從簇擁着進來的竟是紹桢的祖母。

“躺着,別起來。”老人家一邊擡手向她示意,一邊回頭吩咐身畔衆人:“你們都出去,我跟晏晏說話。”

晏晏一見虞老夫人挨在她床邊坐下,心下便慌了。紹桢的祖母一向雍容端嚴,兩人雖然見過許多次,卻不曾單獨相處過,更何況是現在?!

“老夫人。”她輕輕招呼了一聲,不由低了頭。

老夫人藹然一笑,牽過了她不知不覺攥着床單的手:“叫奶奶。”

晏晏一驚,慌忙想要辯解,老夫人卻不等她開口,便徑自數落起來:“紹桢那個蠢東西,你不要跟他計較,他父親平日裏教訓他我還攬一攬,這回連我也要拍他幾巴掌!”

說着,拍了拍晏晏的手背:“你們倆是我看着長大的,知根知底,再好不過。紹桢雖說大你幾歲,可是男孩子毛毛躁躁不定性,犯糊塗的事難免。別說他這樣沒經過事的小孩子,就是他父親這麽大的時候,也拎不清……”老夫人嗔笑了一聲,道:“專去認識什麽女明星,還給人寫到報紙上去。”

晏晏聽得老人家越說誤會越深,急急想要打斷:“老夫人!”

“ 叫奶奶。”

晏晏只好道:“奶奶,我不是因為……”

“你聽我說完。紹桢這回吃了教訓,也就長大了,奶奶敢給他打這個包票。”

“不是的,不是因為這個,奶奶,我有自己的打算。”晏晏的聲音很低,卻像岩石下擠出的小草,安靜而倔強。

老夫人淡笑着打量了她一眼:“那你有什麽打算?說給我聽聽。”

晏晏的眼睫微顫了顫,一時不響,只聽身畔蕩過一聲輕嘆,老夫人指間的翡翠戒子,一痕暖潤從她手背上滑過,竟隔着被單落在了她腹上:“也不知道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

老夫人自言自語般說罷,忽又一笑:“要是女孩子,就叫悠悠吧。”

晏晏驚駭地擡起頭,老夫人卻像渾未察覺她面上的神色,笑吟吟解說道:“悠哉游哉,這名字是當年紹桢的父親選的,原打算他要是個女兒就用,後來又一心想着給小四用,誰知兩個都是男孩子。”

悠悠……

她嘴唇翕和,跟着念了一遍,立刻覺得悚然。她知道自己不該去想,理智卻攔不住疏忽掠起的想象。

悠悠,一個有這樣名字的女孩子會是什麽樣?

腦海裏模模糊糊在勾勒,是電影裏的襁褓,是圖畫中的安琪兒,是舊照片裏穿着新裙子的自己……也許頑皮,也許乖巧,一個小小的女孩子。

只是一瞬間的沉默,她竟想了這麽多。

“大夫說你現在就能出院。”

“出院”兩個字拉住了晏晏的思緒,她本能地點頭:“我是要出院。”

老夫人颔首笑道:“到奶奶那裏去住些日子,養養精神,也免得紹桢再來煩你。”

“不,不用了。”晏晏聞言一省,連忙搖頭:“我回學校還有事。”

“那怎麽行?”老夫人正色道:“學校裏人來人往不安全,小四去年不就是被籃球咋了一下?臉都腫了一塊。你們這年紀的小丫頭也都毛毛躁躁的,奶奶可不放心。”

晏晏仍是搖頭,卻見老夫人面上的神色驀地頹了下來,長嘆了一聲,道:“你們這些小猴子呀,就算不領我的情,也叫我少操點心吧。好孩子,不是奶奶多事,這會兒栖霞那邊一團亂,要不然也輪不到我來接你。紹桢他父親正養着病,為了你們倆的事,又和他母親吵了嘴……”

晏晏怔了怔:“虞伯伯病了?”

“還不是紹桢給氣的 。”

“……都是為了我的事?”

老夫人撫了撫晏晏的頭發:“好孩子,這可不怪你。”言罷,便吩咐候在外頭的女傭來幫晏晏換衣裳,回過頭來,輕輕拍着晏晏的手,殷殷道:“放心,萬事有奶奶給你做主。”

晏晏惶然抽了下自己的手指,卻被老夫人攏住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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