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洞房深夜笙歌散(1)
虞老夫人在城外淳熙的住處,兩年前才重新修飾過一次,花園小徑上新補的卵石光潤可愛,房間裏的一杯一盞卻還帶着各自的舊來歷,窗邊條幾上的一只膽瓶,年紀便壓過她幾十倍,晏晏盯着那弧度秀美的瓶身一直看到清晨。
老夫人指派來照料她的女傭輕手輕腳進來,溫柔笑道:“小姐醒得這麽早?是換了新房間哪裏不習慣嗎?”
晏晏搖頭:“我很好,我想見紹桢。”
“她要見紹桢?”虞老夫人微一沉吟,道:“那就見嘛。去,打電話叫紹桢來。”
“是。”老夫人貼身的侍女點過頭,又問:“等三少爺來了,先帶他來見您?”
“不用。”老夫人閑閑笑道:“她肯見紹桢就是沒事了。”說罷,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後天是十五?”
“是,您要到樂岩寺吃齋。”
老夫人點點頭,對一旁的秘書道:“你打個電話去霍家,叫致嬈後天也去。”
秘書點頭道:“還要請別人嗎?”
“不了,我有事情要跟她講。”
“晏晏……”
虞紹桢停在門邊,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溫和平靜。
卧室裏背對着他的身影依舊是玲珑乖巧的模樣,晏晏穿着奶油色的絞花毛衫和遮過膝蓋的軟呢裙,只是濃黑的長發沒有挽起,打着卷落在肩下。
他不敢猜度她面上的神情,也沒勇氣再走近一步。他不自覺地屏了呼吸,害怕錯過哪怕她最細微的一聲喟嘆。
他期望她的怨恨可以傾瀉而出,将他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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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罪有應得。
他是等着明正典刑的囚犯,只等她手起刀落。
然而,她連一個憎惡的眼神也吝于奉送,頭也不回地抛落了一句:
“我可以跟你結婚。”
虞紹桢一愣,疑心自己這般小心仍是聽漏了什麽,萬料不到自己一路忐忑而來,正不知要面對怎樣的山重水複,卻倏然得了一個出路。
“為……” 追問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他不相信晏晏一夜之間就這樣輕易地和他妥協。他疑心是祖母不知用什麽手段去哄了小女孩,卻又怕追問下去,晏晏會改了主意。
他不敢問,她卻還是答了:“我只是要給家裏人一個交待,等明年……”她輕而涼的聲音微微頓了一下:“我們就離婚。”
她隐去不提的話,他卻聽得十分明白,與其說她願意和他結婚,不如說是為了給她腹中的孩子履行一道手續。
“晏晏,我們……不必這樣。”他語義含混地勸告,聲音像是抑在胸腔裏。他也不知道他說的“不必”,是她不必為了給旁人一個“交待”而困縛自己,還是他們不必把原本一雙兩好的事情變成一道例行公事的程序:
“真的,我們可以好好談談。”
“沒有什麽’我們’。”晏晏截斷了他的話:“我聽說虞伯伯病了,我不想因為我的事再讓他煩心。”
庭院裏的篁竹一陣簌簌,濕冷的風從頸邊掠過,一句話僵住了他整個人。
她竟是為了這個。
一線電流般的酸澀,在他胸腔裏四處奔襲。原來他一無是處一敗塗地到了最後,能抓住的那根稻草還是父親。
這一次,她竟真的沒有在意他是什麽時候走的。直到女傭端了溫熱的牛奶進來同她說話,她才朝門外看過一眼。
現在,大家都能松口氣了吧。
虞老夫人的話讓她詫異。她從沒見過紹桢的父親和母親吵嘴,他們完滿而盛大的愛情是她從小到大一直都羨慕的傳奇。可如今,這傳奇突然有了瑕疵:
他們吵了架,因為她。
虞紹桢有一點沒有說錯:“就算我得罪了你,我父親母親有誰待你不夠好嗎?”
他們待她很好,至少比她自己的父母好。
可是,她一塌糊塗的人生,卻總是傷害真正待她好的人,就像——阿澈。
接下來幾天,虞老夫人日日都來看她,或長或短,總要噓寒問暖一番。紹桢的母親和大嫂亦來過兩回,繼母和姑姑自然也少不了。她都一一打起精神應付過去,既然決定了,那就不如做得好一點。畢竟她能為別人做的事,也只有少添麻煩而已。至于婚禮的種種事宜,她當真都交給了毓寧。曾幾何時,她把捧花的每一種搭配都仔仔細細寫在日記本裏,如今卻連禮服的樣式都懶得選。可就在這心灰意懶地渾沌日子裏,她忽然發覺,除了虞紹桢識趣地從她眼前消失之外,還有一個應該來看她的人,始終都沒有來。
“這幾天你見過惜月姐姐嗎?”晏晏打斷了毓寧對男女傧相的八卦。
“惜月?”毓寧的話鋒一頓,忽地沒了聲音,神情古怪地嘟了嘟嘴:“她這幾天也挺忙的。”
晏晏愣了愣:“忙我們的事嗎?”
毓寧一時沒有答話,晏晏更是詫異:“怎麽了?”
毓寧笑道:“沒什麽,她有演出。”說罷,又吩咐一旁的侍女:“說了半天我都餓了,去瞧瞧下午茶的點心弄好了沒有。”等那侍女轉過回廊,毓寧才響亮地嘆了口氣,半是苦笑半是玩笑地道:
“你別怪惜月沒來看你,她現在……我也不知道怎麽說,她可能也要結婚了。”停了停,又皺眉道:“也可能是要離婚了。”
“啊?”晏晏手裏的小瓷杯磕在了茶碟的邊緣,驚詫地看着毓寧:“什麽事?”
霍毓寧眉頭皺得更緊,眼底卻又仿佛在忍笑:“她和我哥在國外注冊結婚了。”
晏晏張了張口,沒發出聲音,一邊回想有關惜月和霍攸寧的林林總總,一邊遲疑道:“可是……什麽時候?”
毓寧誇張地一攤手:“他們沒告訴我。”
晏晏驚得不知該從何問起:“怎麽會?”
“反正我們家和他們家……哦,現在也是你們家了,之前誰都不知道。”毓寧說到這裏,面上的笑意再藏不住:“我只聽說虞伯伯在皬山養病,我哥去看他,進門就跪下了——說是認錯,不該瞞着家裏。”
“可是,惜月姐姐不是一直都不喜歡他的嗎?”晏晏猶自不能相信:“怎麽會突然和他結婚呢?”
“誰知道呢?連我都沒告訴。”毓寧扁了扁嘴,挨到晏晏肩旁:“我們家和你們家都糟着心呢,姑姥姥不讓我告訴你,怕惹你心煩。”
晏晏思量着前日和虞夫人見面時的情景,道:“為什麽糟心?我沒覺得虞伯母有什麽不高興啊。”
毓寧嗤笑了一聲:“那是她不想讓你看出來。我哥和惜月的事,虞伯伯不同意,我媽也不同意。我哥這回倒是比紹桢聰明,從皬山回來就躲到我奶奶那裏去了。”
“那他們要離婚嗎?惜月姐姐怎麽說?”
“不知道,惜月被虞伯母藏起來了,不見人。我哥不知道使了什麽手段才弄成的事,哪肯放手?他說要是我媽再逼他,他就去虞家當上門女婿,可是虞伯伯還不想要他呢。”毓寧長嘆了口氣,眼裏卻毫無同情之色:“我媽氣得要死,我爸除了罵我哥,也沒別的辦法。現在啊,也就你這裏清靜了。”
晏晏的思緒有些跟不上毓寧的話,心裏空空的,細而涼的風從四面八方透進來,沒有光,也沒有影。原來比她更端慧聰穎,又備受寵愛的人也會陷入這樣的困窘。她愈發覺得自己輕飄飄一身,如不系之舟,無可依憑。
婚禮必要趕在舊歷年前,時間這樣急,可請柬還是請了名家設計題繪,用凹版刻印出來。精镂細刻的飾紋在指尖蜷伸宛轉,晏晏翻開看過一眼,便擱下:“很好啊。”
虞老夫人笑微微地拍着她的手:“委屈你了。奶奶知道,女孩子到了這一天都想要獨一無二,誰也不願意讓別人搶了風頭。”
“沒有,我覺得很好。”晏晏垂着眼,笑容柔軟而單薄。
她覺得自己仿佛悄然游離在半空,事不關己地注視着這一切。如今想來,“終身大事”四個字真是好笑,她今年還不到二十歲,如果這就是一身終了的結局,那之後的人生還要用來做什麽呢?更好笑的是,她曾經就這樣篤信:篤信這一個人、這一紙婚書,就是她畢生最緊要最珍重的一件事。然而,就像太珍惜以至于放在抽屜櫃裏忘了吃的蘋果,連何時開始腐爛也無人知曉,直到拿在手中才悚然一驚,忙不疊地要丢掉。
飄在半空的那個她,甚至對別人的事更多一點興趣。可是她沒有單獨和惜月見面的機會,至于出現在衆人視野裏的這位虞家掌珠,依舊從容典靜,落落大方,看不出一絲異樣。
虞家同一日娶婦嫁女,再如何從儉亦儉不掉這許多繁花着錦、車馬游龍。晏晏只覺得身外種種如同栖霞大廳裏那些繁複碩大的水晶吊燈,枝枝葉葉琳琅閃耀,幾乎會盲了人的眼睛,仿佛連夜色都是為了襯托這绮筵華堂、麗姝驕客才暗下來的。
身邊的人待她都有些小心翼翼,好像人人都知道她有孕在身,卻沒有一個人提起一言半句。也不知他們忍得辛不辛苦,抑或是早就當作談資嚼夠了舌頭。她一點也不覺得難堪,仿佛身外韌韌地生了一層繭,所有的知覺都鈍了。她只是認真演着自己的角色,不夠歡欣的笑容也被賓客們當作小女孩登臺獻舞時特有的莊重。
虞紹桢的演技當然好過她。他們上一次見面還是一周前來看典禮場地的時候。沒錯,婚禮真的和演戲一樣需要排練:在哪裏下車,走哪個臺階,誰幫她托起裙擺,誰替他保管戒指……她宛如一尊關節精巧的玩具娃娃,任旁人提點着擺出一款款優美姿态。
虞紹桢呢?他連旁人的提點都不必,他比她會笑,會眉目含情,會左右逢源。
她隔着細柔的面紗打量他,落在眼裏的竟依舊是個不曾折過翼的美少年。仿佛他和她之間從無芥蒂,那些争吵、疼痛、永遠失去的朋友……都不過是舊年的流水落花,他也傷春傷別,可轉眼又是一年好景。惟有她還保留着每一處傷口,只是幹涸的血痕漸漸發舊。
必不可少的那三個字,她說得比背法條還無味。時時襲來的倦怠,讓身上的首飾和禮服都越來越重。掀開她面紗的那一刻,他終于有了遲疑,最後只在她額頭上輕輕落了一吻,近處的男女傧相一陣自以為了然的輕笑。這裏所有的熱鬧都是因她而起的,卻又和她全不相幹。她驀地想到惜月,不知此時此刻,她面上的笑容是真是假?
今日虞家兩樁喜事,又是世交聯姻,許多客人喜酒也得來來回回喝上兩遍。老夫人惟恐晏晏累着,儀式一完,也不要她應酬客人,立刻便吩咐送一對新人去酒店。不過是從門口下臺階的幾步路,也要給晏晏裹上一件雪白毛黑點子的山貓皮大衣。雖然往日裏虞老夫人說一不二的作派,讓他們這些小孩子都敬而遠之,但這一回倒讓晏晏生出幾分感激。這個時候,要她和虞紹桢作出一副親密無間的樣子去應酬客人,不啻是一種折磨。
車門一閉,她強擠笑意的臉頰也随之一落,虞紹桢幫她理了理裙擺,輕聲道:“累嗎?”
她一聲不響地搖搖頭,轉過臉看着窗外。溫晏晏嫁給了虞紹桢,她曾經夢寐以求的婚姻從此開始,也到此結束。
晏晏是真的美。
冰雪肌膚,澄碧眼眸,籠在如雲似霧的輕紗裏,即便冷着一張臉,也是玻璃紙包的水果糖,暖一暖就會化,再硬也是甜的。虞紹桢怕她厭煩,只敢把目光落在她裙擺層層疊疊的薄紗裏——闊大的裙幅把他的膝蓋也遮住了,仿佛兩個人正親親近近地挨在一起。
她已經很久沒有離他這樣近了,他覺得他們很應該好談一談,可晏晏總是沉默地像一片深海,任他如何投石問路,連一朵水花也不曾濺起。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還在責怪他。
今晚的酒店和套房都是毓寧選的,老牌的法國酒店剛剛開業半年。毓寧說,這酒店好就好在新,他沒同別的女孩子就吃過飯,“而且跟貝家也沒關系,免得讓晏晏又想起什麽不開心的事。”
他勉強一笑點頭,然而心裏卻在想,倘若晏晏真的能因為什麽事同他吵幾句嘴,也好啊。
她還真地和他說話了。
酒店的造型師和侍應替她換下禮服卸了妝,人一退出去,晏晏忽然從鏡子裏定定地盯了他一眼:“咦?你升職了,這麽快?”
虞紹桢一愣,才反應過來難道今天一整天她竟都沒有認真看過自己一眼?但是晏晏肯同他說話,已是意外之喜,他顧不得多想,忙道:“可能是因為我們要結婚,他們想着……婚禮上好看一點。”說着,自嘲地一笑,極小心地把目光往晏晏身上移過來,怕她察覺了其中的殷切。
晏晏卻只低了頭,慢慢褪着手上的戒指:“不是因為獅灣的事,停職了許多人,空了位置出來嗎?”
她說到“獅灣”兩個字的時候,整個人和聲音都微微一抖。紹桢支在膝上的雙手也顫了一下,像是被什麽蟄得一痛。他眼裏剛浮起的一點火光立刻被海浪打滅了,低低道:“是,也有這個緣故。”
晏晏突然站起身,薄薄一笑:“你運氣真好,死了那麽多人,別人都為這件事觸黴頭,你還能賺便宜。”
虞紹桢剎那間變了臉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晏晏自顧自進了卧室,把擱在床鋪上的一枝玫瑰花扔到門外,旋即關上了房門。
他沒有聽到落鎖的聲音,卻連站起來的勇氣都幾乎沒有了。
他木木然在沙發上坐了許久,房間裏的玫瑰、紅酒、甜點和他新肩章上的小小金星,都變得異常諷刺。晏晏說得沒錯,獅灣的事結論還沒出,從上到下已有不少人吃了瓜落兒,空出來的位子自然要有人卻填。他是上頭等着要升的人,又因為黃韻琪父女的事出了風頭,加上這一場隆而重之的婚禮,自然順理成章地授了校官銜。
死了那麽多人,你還能賺便宜。
別人猶可,可是阿澈也是“那麽多人”裏的一個。
作者有話說:惜月和小小霍的狗血事件,是這本的番外,等我碼好了就發。
PS: 虞奶奶的心機你萌體會一下……老姜可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