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青蘋昨夜秋風起(5)

“是個女孩,哎呀,頭發真長。”

包裹好的小小嬰孩被護士擺在了她身邊,平靜下來的産房像暴雨之後清澈而寧靜的海岸,波浪正溫柔地漫過沙灘,漫過她的身體和思緒。

她一點也不覺得開心或者激動,更觸摸不到傳說中的驕傲和幸福。她甚至有點不敢碰她,只是如一個陌生人一樣,帶着忐忑的好奇,打量這個剛剛從她身體裏掙紮出來的小生命:軟塌塌的粉紅臉孔上,轉着一雙烏黑水亮的眼睛。

晏晏如釋重負地籲了口氣——這個小小的叫“悠悠”的嬰孩,不像她。

這念頭像溫熱的水流沖刷着她的眼眶,自從大夫斷定她會生個女兒,幾個月來,身邊的人都在講這個孩子一定會像她一樣乖巧又漂亮。可是,只有她不想。以至于每一次胎動,她都會默默地提醒這個孩子:不要像我,不要像你的媽媽。

溫晏晏要多麽不喜歡溫晏晏,才會想要她的孩子和她自己一點也不像。

這念頭像迎面而來的一個巴掌,溫熱的眼淚奪眶而出,醫生和護士卻笑容滿面:“這個時候情緒波動确實會比較大。”

虞紹桢獲準從搖籃裏抱起悠悠的時候,護士長頗有幾分擔心,打着手勢想要指點他該用什麽樣的姿勢。不料,他托起嬰兒的姿勢熟稔而穩妥,護士長不由笑道:“難得有爸爸第一次抱孩子,就抱得這麽好。”

“悠悠,我是爸爸。”他的聲音低如耳語,既怕驚動了襁褓裏的嬰孩,也怕被旁人聽到。他聽說嬰兒未出生前就已經能分辨出父母的聲音,可他和晏晏見面的次數寥寥無幾,他擔心悠悠根本認不出他。他從來沒認真想過有一個孩子會是什麽樣——那一定是三十歲以後的事,對他而言,比遠隔重洋的異國海港更遙遠。可是現在,他的孩子就真真切切地躺在他手上,真實地就像一勺豐美的奶酪蛋糕對味蕾的征服。他迫不及待想要和什麽人述說,下意識地回頭去看晏晏,卻捉不到她的目光。

“你和晏晏總不至于一輩子這樣?” 虞紹珩一邊笑眯眯地看着搖籃裏的悠悠,一邊同弟弟閑話。

紹桢自嘲地一笑:“哪有一輩子?她之前說過,等寶寶出生就要和我離婚的。”

虞紹珩嗤笑了一聲,道:“所以你躲着她?”

紹桢專心致志地擺弄着懸在一邊的床鈴,想找到最佳角度。這幾日,他一直小心翼翼不讓自己單獨和晏晏在一起,他怕一旦二人單獨相對,晏晏便會舊事重提。他是諱疾忌醫,亦是掩耳盜鈴,他願意相信如果他在她的生活裏沒有存在感,她就不會想起要甩開他這件事。有時候,淡了滋味的口香糖仍然會被人習慣性地嚼在嘴裏,可一旦意識到這件事,這塊沒味道的口香糖立刻就會被吐掉。

“你就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紹珩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弟弟。

“有。”紹桢波瀾不驚地吐出一個字。

“那你還等什麽呢?”

“我不想那麽做。”紹桢仿佛也在追問自己:“我不想讓她傷心。”

所有人都覺得悠悠的出生,對他和晏晏而言是個最好的機會,他自己也明白。他了解她,就像了解一株親手種出的小樹,哪裏被冰雹打折了枝葉,哪裏留下了一枚枯幹的蟬蛻……如果是敵人,他知道該怎樣對付她;如果是情人,他知道該怎樣誘哄她;可她都不是。他可以去求她,對她說“你總不想讓悠悠和你一樣長大”……她多半就會留下來。

可是他不能用她最深的痛楚去織網。

“我想讓她自己做決定。”

“你不覺得和你,和悠悠在一起,是她最好的選擇嗎?”

“如果她不愛我了,就不是。”

虞紹珩聞言,不由挑了下眉:“這麽沒自信?難道你覺得還有其他人更适合她?”

紹桢落寞一笑:“也許有。”

“就算真有,你也要讓她覺得不可能有啊。”虞紹珩一臉孺子不可教的失望:“大家說濫了的話,夫妻感情也是要想辦法經營的。”

“大哥,你想說經營,還是算計?”

紹珩審視了弟弟一遍,道:“你這是浪子回頭,立地成佛了?”

虞家事事皆有預備,幾個保姆輪班照護這個絕大部分時間都躺在搖籃裏的悠悠,從虞老夫人到紹桢的大嫂,似乎人人都比她更有經驗也更有耐心。每次去隔壁的嬰兒房,她都像是個地位卓然的訪客,保姆們會給她回報悠悠的大小事項,也會像搖籃裏的小人兒介紹她的到來:“悠悠,媽媽來看你了。”

有時候她的麻木讓她自己都覺得害怕,所以她完全不愛這個孩子嗎?天然的母性光輝,在她身上完全不曾發掘?原來真的不是每個母親都會愛自己的孩子?她是不被愛的那一個,她也像她的母親一樣,是不會愛的那一個。

晏晏呆呆看着搖籃裏睡熟小人兒,只覺得她和自己一樣可憐,不知不覺,撲簌簌的眼淚直流到頸子,邊上的保姆唬了一跳:“少夫人,您這個時候不好哭的,傷眼睛。”

恰在這時,搖籃裏的孩子蹬了蹬腿,眼睛還沒睜開,哭聲就響了!保姆們趕忙抱起孩子,又拿來溫好的奶瓶。看着她們有條不紊地膩着聲音安撫軟綿綿的小人兒,晏晏下意識地退到一旁,小偷一樣不聲不響地從嬰兒房逃了出來。

她逃回房間,倚在門邊的角落裏便開始放聲大哭,卻沒發覺房間裏站着一個人。

“晏晏,晏晏,你怎麽了?”虞紹桢詫異地看着晏晏倉皇地撞上房門,接着便萎頓在門邊大哭起來。

“你怎麽在這兒?”晏晏從模糊的淚光中怒視着他:“你來幹什麽?”

虞紹桢喉頭動了動,拿出手帕遞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道:“這是我的房間。出什麽事了?”

晏晏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抽泣,把手帕蒙住兩眼按了按,好讓自己看清楚一點。

果然,這是虞紹桢的房間。

她從嬰兒房出來,慌不擇路,走錯了方向。

她哭得頭暈,又為這尴尬的失誤頭痛,只想快點躲回屬于自己的角落:“我沒事,我走錯房間了。”

虞紹桢卻決不能相信她近乎嚎啕的哭泣是“沒事”:“到底怎麽了?晏晏,是因為我嗎?還是因為寶寶?”他不大敢碰她,只能輕輕撩了撩她頰邊被眼淚打濕的長發。

晏晏擡起頭,嘴唇因為哭泣和憤怒而顫抖:“是因為你,因為你。為什麽我們要生這個孩子?她會和我一樣,沒有媽媽……她會恨我為什麽不愛她……她會不喜歡她自己,就和我一樣……和我一樣……”

她的憤怒和痛楚如山洪般向他襲來,她的額頭撞在他肩上,他的試探地用指尖輕輕拍着她的手臂:“不會的,晏晏,不會的。” 反反複複,他能說的只有這一句話:“不會的。”

“我要帶她走。”晏晏的哭泣戛然而止,她用力抹着眼淚,提高聲音又重複了一遍:“我要帶她走。”

虞紹桢一怔,剛要開口,便迎上了晏晏被淚水洗過之後,愈發堅硬的目光:“你不同意?”

晏晏的目光刀劍般直直紮過來,他沒有躲,而是緩緩搖了搖頭。

“為什麽?她是我的孩子。”

“她是,她當然是。”虞紹桢凝神看着她的眼睛,柔聲道:“你想帶她走,是想好好照顧她,可是你一個人怎麽照顧她呢?你還要念書。悠悠在這裏,人人都愛她,還有承翊和承晔陪她玩……你只是讨厭我而已,該走的是我,不是你。”

晏晏困惑地注視着他:“你什麽意思?”

“我下個星期就去獅灣報道,可能……”虞紹桢舔了舔嘴唇,忽而一笑:“年底才回來。” 他見晏晏紅着眼睛,默然不語,又道:“悠悠現在太小了,等她長大一點,懂得自己吃飯了,你再帶她走,也會方便很多。”

他輕輕握住她的肩膀,牽起一個最溫和的笑容:“晏晏,我知道你不愛我,但是……也許有一天,你願意原諒我,我們可以做朋友。如果悠悠長大了,看到她的爸爸媽媽是朋友,應該也不算太壞。”

朋友。

他們曾經是兄妹、是戀人,而現在最好的可能只是朋友。

朋友兩個字,讓她覺得又好笑又心酸,可是他說得對,如果他們能變成朋友,哪怕就是那種偶爾見了面會客氣打招呼的朋友,對躺在隔壁搖籃裏的小人兒來說,“應該也不算太壞。”

紹珩:……所以,我居然被怼了?那你就跟你老婆好好做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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