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細算浮生千萬緒(1)

到了第三個學年,班級裏的氣氛陡然一變。同學們最關切的話題,不是跟學長和教授們請教如何選擇申請繼續深造的學校;就是怎樣用最快的方式修滿學分,留出最後一年去準備律師考試,還要聯絡好心儀的實習律所……連法學院的大樓看起來都更加肅穆了幾分。

“今年的律師考試通過率還不到8%。”

“我聽說陳教授的兒子都沒考過,而且他已經考第二次了。”

“我為什麽要讀法律啊?我的天。我昨天晚上敷着面膜就睡着了,早上起來都臉都要裂開了。”

“而且好點的學校都是又貴又累!”

幾個女同學終于逮到一個一起吃飯的時間,七嘴八舌地抱怨起來。晏晏一個人坐在鄰桌,豎着耳朵小心地聽,想從別人的讨論裏找一找自己的方向。她來讀法律,起初只是因為虞紹桢的一句玩笑,兩年下來,她沒有覺得很喜歡,也沒有覺得不喜歡。但如今,她對那些大部頭教材和永遠背不完的法條心存感激,它們以一種清晰而堅硬的姿态占據了她的大部分時間和思緒,讓她不必去考慮自己在現實中的困窘難堪,功課是她逃避所有問題的最佳借口。

而且法律比愛情好。法律拒絕暧昧不明和模棱兩可,每一個問題,每一次作業,每一場讨論……你都要搞清楚自己為什麽贊成,為什麽反對,事實是什麽,理據在哪裏。一百年前的律例,也許仍會以不同的形式沿用至今,那是戰争、洪水、瘟疫都無法改變的恒久的價值。是的,法律比愛情好。

但讀書是一回事,做事就不同了。

班級裏一大半同學,都想去做出庭律師或者檢控——即便是志存高遠,也總要先有實踐的經驗。

那她呢?

她不喜歡跟人争論,每次吵架都落下風,一被人氣勢洶洶地诘問,她就不願意再堅持自己的觀點,怕會冒犯別人。她這樣的性格怎麽可能去到法庭上唇槍舌劍,雄辯滔滔呢?

“晏晏,你去年那麽忙,還修了那麽多學分,什麽打算?” 似乎是發現了她的窺探,一個女同學忽然轉過頭來問她。

晏晏愣了一下,忙道:“我還沒有想好。”

“啧啧。”那女同學誇張地點了點頭,仿佛十分豔羨地道:“這才是有底氣的人。”

“不是,我真的沒有想好。”晏晏輕聲分辯了一句。

另一個女同學立刻笑道:“你想好了可要早點告訴我們,你明年申請哪個學校,我趁早選別的,你的推薦信一定比我好。” 她口裏說得誠懇,言罷,和對面的女生相視一笑。

晏晏察覺到這份無形的揶揄,卻不知該如何反擊,只好用最平淡的口吻答道:“好啊,明年你記得來問我。”說着,端了餐盤站起身來。

她走開了幾步,猶聽見身後的幾聲嬉笑:

“完了,完了,你得罪人家少奶奶了。”

“我是真心求避險啊,萬一申請了同一個學校,哪可能會一個班級錄取兩個人?”

“她不會出去念書的,你傻不傻?人家少奶奶當然要在家裏相夫教子了。”

……

她自己毫無頭緒的事,在別人眼裏卻如此篤定。

初秋的陰雨天,到處都濕濕黏黏,人像陷進一鍋溫吞的稀粥,布告欄裏新貼的海報便潮卷了角。大概老師們也體會到了學生的茫然和焦慮,最近每個星期都會請業界名人到學院裏來開講座,這一回請的是個女律師。

晏晏停下腳步,打量那照片裏穿着深色套裝的短發女子——“左瑛”這個名字她在新聞紙上看過,也聽老師們提過,是二十多年前法學院第一屆畢業生裏唯一的一個女生,和同班好友一起創立的律師事務所如今已經是國中最知名的律所之一,她自己當然也是一流的刑辯律師,經手過不少争議巨大的案子,常常被老師們拿到課堂上讨論。

而且,她沒有結婚。

這樣傳奇般的前輩和對未來全然一片迷茫的她,簡直是完全不同的物種。

她想聽聽她會說些什麽?

左瑛進來的時候,會議室裏的位子已經坐滿了。晏晏來得早,想要近距離看一看她,卻不好意思坐在中間,便選了第一排靠牆的座位。

左瑛一開口,便和前幾次請來的演講人不同,她沒有借懷念昔日的校園生活感謝師長,也沒有拿“公平” “正義”之類的大詞來勉勵後輩追求理想,而只是閑話家常般說道:

“為了下午過來見你們,我特意去做了個頭發,老板沒有跟我收錢,因為我要幫她打個官司。

她的丈夫主動幫鄰居去救卡在牆縫裏的貓,沒想到梯子斷了,摔傷了腰,人躺在醫院,醫療費要一大筆,鄰居送了次水果就不見了。她很生氣,但梯子是她自家的,好像也怪不到鄰居,怪誰呢?

總不能怪貓。

我跟她說,只要她願意,我一定能幫她找到一個人來告,而且不收她的律師費。”

她說到這裏,停了一停,立刻有個大膽的男生舉着手道:“您經常不收人律師費嗎?”

左瑛笑道:“到了我這個年紀,确實可以打一些不收錢的官司了。”

臺下蕩起一片低低的笑聲,晏晏看了一眼她鬓邊幾縷不加掩飾的白發,心裏忍不住贊賞一個女子可以這樣坦然地面對自己的年紀。

“這種案子雖然完全沒什麽份量,但我想告訴你們的最重要的事都在裏面了。”

左瑛說着,環視了一遍臺下的聽衆:

“做律師有一個很大的好處,就是讓你有能力去幫助你想幫的人,這個‘‘能力’既包括專業上的,也包括經濟上的。我的老師裏有國內第一批女律師,她們在租界裏執業,曾經有人打一次官司的收入,約等于當時跑馬廳賽馬的頭獎。現在不比當年了,不過對在座各位來說,律師仍然是一份薪酬前景非常不錯的職業——尤其對女生來說。

但是在你們職業生涯的大部分時間,特別是剛起步的時候,你們接觸到的案子幾乎都會是這樣的小case。

法庭不是你們在電影裏看到的那樣,每天都在演大戲,多數案子根本不會上庭。你需要處理大量的案頭工作、不停地跟人‘讨價還價’ ——不僅是對手、法官,還有你自己的當事人。于是,你不得不面對很多蠢的、壞的、無聊的,甚至邪惡的人。

所以,你們需要想清楚到底要不要做這一行,讀law很累的,現在換專業還來得及。”

她說到這裏,臺下響起一片誇張地嘆氣聲,左瑛笑道:“什麽?來不及了?誰說的,我有一個同班同學畢業之後轉去學歷史了呢,還有人去報社裏寫政論了。”

接着往下,左瑛又講了兩個她經手過的案子,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也都被她生發出一篇大道理。轉眼到了提問環節,連着幾個有備而來的學生,問的都是她參與過的重大刑案,其中一個還借機自薦了一番。

聽到主持人說是最後一個問題,舉手的人多了起來,晏晏也猶疑地舉起了手,她原以為在角落裏不會被看見,然而左瑛在講臺上踱了幾步,恰走到離她不遠的地方:“這位女同學,你想問什麽?”

晏晏站起身,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唇,道:“我想問,一個不擅長辯論的人,能做一個好律師嗎?”

這個平淡的問題讓學生們有些失望,左瑛卻點了點頭,道:“就像我一開始說的,律師的很多工作都是不需要上法庭的,英國人還有專門的事務律師。而且即便在法庭上,也不一定每次都要針鋒相對地去辯論,你真正的對手不是檢控或者對方的律師,而是法官。”說罷,她轉身去文件夾裏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晏晏:“這位同學,如果你有時間可以到這間法援中心來看看,我周六上午會在那邊做義工。”

“謝謝您!”晏晏拿着名片,滿心意外:“我會去的。”

名片上的地址很好找,一幢四層高的寫字樓,久未粉刷的白色外牆上浸染着大片的污漬水跡。法援中心在二樓租了一大兩小三間辦公室,因為沒有專門的接待室,等候咨詢的人只好在走廊裏排隊。

晏晏拿出名片說明來意,立刻就被帶到了裏面一間小辦公室,左瑛已經在裏面工作了。

“左律師您好!”晏晏一邊打招呼,一邊詫異這辦公室的簡陋逼仄,唯一一架櫃子放滿了東西,許多貼着标簽的文件袋就只能堆在地上:“我叫溫晏晏。” 她說着,拿出了自己的學生證。

“晏晏。”左瑛接過她的學生證看了一眼,便遞還給她:“學法律的女孩子,這麽漂亮的可不多。”

晏晏頰邊一熱,連“謝謝”都不好意思說了。

“你說的不擅長辯論的人,就是你自己吧?”左瑛笑微微看了她一眼,正色道:“以我的從業經驗,影響你做律師的不是你不擅長辯論,而是另外一個問題。”

“什麽?”晏晏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

左瑛擡手虛點了點她,笑道:“太漂亮了,上了庭容易分散大家的注意力。”

晏晏聞言,面色更紅了。

“我開玩笑的。”左瑛說着,拍了拍她的手臂:“跟我來吧。”

晏晏跟着她來到外面最大的那間辦公室,正在工作的兩個人都是個女律師,一個三十多歲,另一個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左瑛讓晏晏在一張空辦公邊坐下,自己往門口看了一遍排隊的人,扶進來一個皺紋如幹核桃,個頭也像核桃的老奶奶:

“晏晏,這位老人家是來立遺囑的,要怎麽做你知道吧?試試看。”

“啊?”晏晏訝異地看着她:“我……我還沒考試,沒有律師牌。”

“你只需要問清楚情況,把登記的文檔做好,其它的當然交給我。”左瑛靠近她,低聲道:“我們這裏缺人手,經常有法學院的學生來幫忙的。”

“可是,我……”晏晏想說自己只是想來看一看她們是怎麽工作的,完全沒有親自上手的想法,卻見面前的老人家已經困惑地皺起了眉。她只好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端出一個客套的笑容:

“奶奶,您請坐。”

期待狗血劇情的小夥伴你們要失望了,形婚的女主和男主都去搞事業了,嘿嘿嘿。

以下是八卦,不,科普時間。律師是中國女性最早從事的現代職業之一,我國建國後的第一任司法部長史良就是女律師出身。在巴黎和會上,用玫瑰花枝僞裝手槍吓唬陸征祥不要簽字的鄭毓秀也是律師。

最早一批女律師基本是在留學時接受法學教育,拿到律師資格,在租界執業,收入頗為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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