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細算浮生千萬緒(3)

“真是笑話。”放下電話,端木泓的話仍然響在虞紹桢耳邊,這句話他自己昨日也同人說過。

那日在船塢附近飄上來的中校軍官是基地艦載處的,虞紹桢還跟他一起吃過兩次飯,也算是司令長官眼前的紅人。驗屍結果沒有外傷沒有中毒,更沒有生病,唯一的原因便是溺水,這一下真是讓基地內外小小嘩然了一番。雖說“淹死的都是會水的”,但一個現役海軍軍官淹死在家基地,怎麽都讓人覺得諷刺:“就算是有什麽事想不開,也不會選投海吧?”

阿澈的兄長打電話來問他也是事出有因,這位“淹死”的中校四年前曾經在出事的潛艇上服役過,雖說兩件事扯在一起有些牽強,可是這樣的巧合讓人不由不多想。

水手通常都會有一點迷信,即便是從小就學進化論的海軍軍官也不例外,人人都相信無論在是戰争中,還是在大海上,運氣永遠是游戲固有的一部分。先是潛艇=莫名其妙地出事,現在和這艘艇有關的人也莫名其妙地出事,轉眼間“編號不吉利“、 ”獅灣西北的鹫山公園去年修的觀景塔有礙風水”之類的說法便不胫而走。

大約是為了鼓舞士氣,常駐江寧國防部辦公的海軍次長駱穎達和裝備部的一個中将一起到獅灣來視察。上峰莅臨,雜七雜八的流言蜚語都要放在一邊,不振作也得振作。只是多事之秋,海軍慣常的一應社交應酬都暫停了,長官們晚間無事,虞紹桢便被召喚到了次長下榻的療養區。

山林幽靜,秋夜的蟲鳴失了夏日的聲勢,月光灑在層層疊疊的松濤上,壯觀一如遠處的海面。

“……還有人說是那邊的觀景塔壞了風水。” 吃過晚飯,虞紹桢陪着駱穎達閑閑散步,一邊思量這位專管人事訓練的次長對獅灣的事究竟是何觀感,一邊撿着最不緊要的閑話娓娓而言。

“年輕人還信這個?”駱穎達不以為意地一笑:“你要是不想待在這邊,就回青琅,或者去浦澳?反正船上的人一向調來調去。”

海軍和陸軍不同,艦艇部隊的軍官鮮有長年在同一艘船上服役的,即便是艦長艇長隔上三四年不升遷也要調職,既為在不同的艦艇上積累經驗,也為給年輕人騰地方。

“這時候我可不想走,我們這邊有點人心惶惶……”虞紹桢半開玩笑地說了一句,駱穎達立刻打斷了他:

“不要‘你們‘、‘你們‘的,你在獅灣才待了多久,你不是從青琅過來的?”

虞紹桢低頭一笑,心下卻微覺異樣,駱穎達的話沒什麽毛病,可此時此地說出來虞紹桢總覺得他似乎另有所指。

駱穎達見他不作聲,回過頭來笑道:“泰寧號的事七七八八了,最快年底就能敲定,你不想去看看?”

“想當然是想了。”虞紹桢笑眯眯迎合了一句,又擺出一副小心翼翼的姿态試探道:“駱伯伯,獅灣這邊的事您怎麽想啊?”

“我想不着。”駱穎達輕飄飄接過一句,又借着月光打量了虞紹桢一眼:“怎麽?你聽到什麽了?”

“您覺得我該聽到什麽?”虞紹桢緊跟在他身後,帶着點淘氣的口吻反問道。

駱穎達嗤笑了一聲,道:“小猴子,你跟我耍心眼兒呢?”

“沒有。”虞紹桢忙道:“您站得高看得遠,我是想跟您學習。”

“站得高看得遠?”這句話被駱穎達低低重複了一遍,語氣裏竟有些冷然譏诮。

這不尋常的态度挑動了虞紹桢的神經:“駱伯伯,怎麽了?”

“紹桢,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已經處分了那麽多人,該翻篇了——我來獅灣也是這個意思。”駱穎達的語氣又恢複了一貫的若無其事:“後面的事情還多着呢。事故是很嚴重,吸取教訓是為了向前看,不要讓它影響你……”

“駱伯伯,國防部封存的調查報告少了幾頁。”虞紹桢突然截住了他的語重心長。既然旁敲側擊沒有用,那就試試最簡單直接的辦法。如果想要別人告訴你點東西,就必須讓他意識到你知道的比他以為的更多。

駱穎達眉頭一蹙:“你聽誰說的?”

“我親眼看見的。”虞紹桢讓自己的語氣和神情都平靜如無風的海面。

“誰給……”駱穎達的追問一出口就咽了回去,白了他一眼道:“你真是有辦法。”

“為什麽?”

“不知道。”

“您怎麽會不知道?”

“你不是說我站得高看得遠嗎?不該知道的事情我就不知道。”

“哪有您不該知道的事?”虞紹桢按下追問的沖動,重新換回之前輕快又親昵的腔調:“您就指點指點我,讓我少點犯錯的機會嘛。”

駱穎達深吸了一口山林間清新潤澤的空氣,笑道:“你呀,老老實實的,少惹你父親生氣就是了。”

虞紹桢見他忽然離題萬裏地提起父親,知道再追問也沒有用,駱穎達既是長輩又是長官,他不願意講,他也不能逼問。可是這裏頭一定還有別的事情。調查報告被人抽掉了幾頁,駱穎達顯然是知道的。既然次長大人知道,那海軍總長乃至防長恐怕都知情。獅灣這邊連基地司令都受了牽連要提前退休,還有什麽事什麽人值得他們掩飾呢?

他當然還可以去晏晏的父親那裏如法炮制地打探一番,可結果多半也是如此。對這些閱人無數的前輩們來說,兜圈子沒用,不如直接一點。

直接一點?

如果問題出在海軍部,有一個人是沒理由為他們掩飾的。

駱穎達打發走了副官和勤務兵,把辦公室的專線電話接到了青琅:“……他沒去找過你?”

“沒有。”

“呵,他放着你這個岳父不問,來跟我耍花槍。”

“獅灣的事我怎麽會知道?他不問我就對了。”

“之前你不知道?海軍部四個次長怕是只有我一個人不知道。”駱穎達突然有點冒火。

“我要是知道會讓他們動潛艇?蠢透了。”

“我怕這小猴子還要找事。”駱穎達嘆了口氣,忍不住抱怨道:“國防部那邊怎麽跟個篩子似的?這要是戰時還了得!”

“他有點門路也不奇怪吧。”溫志禹冷冷淡淡地答了一句,又道:“紹桢在意這件事,歸根到底還是因為端木家那個孩子,你就不應該縱着他假公濟私。”

平日裏一團和氣的駱穎達頓時惱了:“我說你……歸根到底,歸根到底,我濟的什麽私啊?那還不是因為老兄你的寶貝閨女?”

“這話就沒意思了吧?”

駱穎達沉沉“哼”了一聲, 道:“我打這個電話純粹是好心,我估摸他從我這兒沒問出什麽,還會去找你,你要不要想法子按住你的寶貝女婿?”

電話那邊靜了一瞬,道:“你調他去浦澳,他們不是有艘船要去南美訪問嗎?”

“我跟他提了,他說不想走。”

“用得着問他想不想?”

“我這時候調他走,不是更讓他疑心?”

“……他連調查報告都信不過,早就疑心了。”溫文爾雅的溫志禹罕見爆了句粗口,道:“一幫蠢貨,捅這麽大簍子。”

“行吧,我調他去浦澳。”駱穎達悶悶道:“小孩子太聰明也是麻煩,要是我兒子倒好辦了。”

“其實……讓他知道知道也未必不好,年輕人要上上課。”

“過幾年還好,現在太年輕了。你想想,你這個年紀要是知道了這樣的事,你會怎麽辦?”

虞紹桢原本做好了吃閉門羹的準備,沒想到衛兵通報之後,出來一個年輕的副官直接把他帶到了瞿家的會客室,還叫人倒了杯茶。

來之前,他已經盡可能打聽了這位陸軍督察長的資歷:瞿星南,早年是錦西李敬堯的警衛連長。李敬堯兵敗被俘,麾下人馬大多投了誠,瞿星南也不例外。不過,他倒不避諱出身,後來娶的太太還是舊長官李敬堯的女兒。李氏舊部能熬到高位的不多,這位督察長脾氣硬朗,無幫無派,軍中幾乎沒幾個和他有深交的人,但也正因為這個緣故,瞿星南在歷次人事紛争之中都未受波及,如無意外,明年按部就班還能再升一格,榮任總督察長。

之前在國防部調查獅灣潛艇事故的時候,虞紹桢和他見過幾面,可是他的話卻比見面的次數還少。

為了給這位陌生的督察長加強一點好印象,虞紹桢在會客室裏坐得筆直,桌上的茶杯一動也沒動過。等了約莫十分鐘,門外的腳步聲一響,他立刻站起身來,對來人行了一禮:“鈞座。”

瞿星南是預料中的不茍言笑,面無表情地沖他點了下頭:“坐。” 他自己坐在背窗的單人沙發上,不等虞紹桢開口,便道:“你是為獅灣的事情來的吧?”

虞紹桢立刻點頭:“是。國防部封存的調查報告裏面少了幾頁,我想問問您是為什麽?”

“你有什麽資格去看這個秘級的報告?”

打從虞紹桢穿上這身戎裝,在父蔭之下,越是級別高的長官對他越是客氣,畢竟自他幼時起,這些人便是虞家的座上客。哪怕他闖了禍,私下裏也從來沒有人這樣不客氣地質問過他。

“我請朋友幫了忙。”虞紹桢揣度瞿星南大約是對他這樣的貴胄子弟十分不以為然,那與其撒謊再被戳穿,不如一早坦白得好:“但您要問是誰,我是不會講的。”

“朋友?都是看你父親的面子吧。”

虞紹桢從小和父親鬥智鬥勇慣了,最不怕別人硬起臉色兇他,當下便是一笑:“鈞座,我一個資淺小海軍冒冒失失跑來見您,您還讓我進了門,也是看我父親的面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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