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細算浮生千萬緒(2)

晏晏讓着這位幹核桃似的老奶奶在桌邊坐下,不等她開口,老人家駕輕就從随身帶的布口袋裏拿出一個文件袋放在她面前:“都在這兒了。”

晏晏打開一看,裏頭各項身份證件、房産登記、稅票契約……清清楚楚,一樣不少。原來老人是要把自己名下唯一的一間小公寓留給自己的大兒子,房子雖然窄小老舊,但位置很好,挨着瓯湖公園和兩個口碑頗佳的小學校。

晏晏以為立遺囑這種事須得十分慎重,誰知依例剛問了兩句,老人家便不耐煩地道:“你就照我上次那份做,把名字一改就行了,這些啰哩啰嗦的事就不用問了,我清楚得很。”

“您在這裏立過遺囑啊?”

“哎呀,我經常來的。妹妹,你快點,還有姐妹約我打牌呢。”幹核桃奶奶一邊說,一邊指着晏晏身後那排倚牆而立的文件櫃:“妹妹,你是新來的吧?就靠裏面那個櫃子,從上往下第二層……左邊,哎,對,就那兩個藍夾子裏,你找找。”

晏晏按着她的指點,果然找到了一份簽名蓋章的遺囑,內容也是處置這間小公寓,只是遺贈的對象是老人的三兒子,時間不過是一個多月前。

“奶奶,您是要改遺囑嗎?”

“可不是嘛。”

“為什麽呀?”

“這是你們跟我說的,日子越晚的遺囑越算數。”

“是。”晏晏柔柔一笑,道:“我看到您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您是要把房子留給最喜歡的孩子嗎?”

“喜歡?”老人家臉上的皺紋突然一擰,往地上啐了一口:“呸!沒一個好東西。”

晏晏本能地往後一避,訝然道:“啊?”

“妹妹,你別問了,趕緊給我弄吧。”

“這不是小事,我們要對您負責任。”

“你們這裏天天換人,每回新來一個都要問問問……”老人絮絮不停地抱怨:“半天了你也不給我倒杯水?現在的小孩子真是一點眼色也沒有。我不用你負責,我自己能負責。”

晏晏從沒被人這樣直白地數落過,立時面皮一緊,愈發心虛:“您稍等,我給您倒水。” 她去拿水杯的功夫,那個年輕律師跟到她身旁,低聲笑道:“這個老太太脾氣不好,你按她說的辦就行了,你要是在這兒待得久,以後還能見到她——過不了兩個月,就又要來改遺囑了。”

“遺囑改得這麽勤?”

“回頭再跟你說,老太太心思多着呢。”

晏晏聽了也不再啰嗦,逐項核對過資料,把文件填妥,便帶了老人家去見左瑛,簽字蓋章。老人家臨走時還把新遺囑影印了一份,等她一走,那年輕律師便對晏晏笑道:“瞧見了沒?這是帶回去給兒子看的。”

到了茶歇時間,晏晏方才弄明原委。原來這老人家跟四個子女關系都不大好,一談贍養母親的事,兄弟姐妹便互相推托,“還是老太太自己有辦法,講明她這幢小房子不會平分,誰對她好就留給誰,一下子就變成了香饽饽了。一年十二個月,每家伺候她一個季度,比着讨她歡心。”

“所以輪到誰照顧她,她就把遺囑改成誰的名字?”

“才不是呢,是輪到誰照顧她,她就把名字改成別人。”

“為什麽?”晏晏聽得愈發詫異。

“你想不到啊?”那年輕律師道:“老太太好聰明的。”

“因為老太太明白得很,幾個孩子對她好都是沖着房子,沒一個是真心的。”左瑛端着一杯咖啡走到她二人身邊:“她這個年紀,摔一跤就能摔掉半條命,要是誰照顧她,遺囑上就寫誰的名字,說不定就會有人動心思……想早點拿到房子。”

左瑛淡然的口吻波瀾不驚,晏晏卻聽出一個讓人背脊發涼的恐怖故事:一家人母子之間連最基本的信任也沒有,卻還要日日夜夜生活在一起,只靠用一點錢畫出來的大餅來維系脆弱又虛假的關系——甚至要小心防備自己的親人會為了一點點錢就傷害自己。

“老太太中學都沒念過,皇帝立儲的法子都被她想到了。”左瑛笑吟吟喝了一口咖啡:“到我們這兒來立遺囑的老人家,就數她最聰明。”

“可是她每天這樣過日子,心裏多難受啊。”晏晏想着,眉頭便蹙在了一起。

“她這樣算很不錯了。“那年輕律師插口道:”好多老人家被兒子孫子哄着騙着弄走了棺材本,人呢?照樣不管。”

“這種可以告遺棄的吧。”晏晏猶疑地道。

“告了又怎麽樣?法庭是能判贍養,可是怎麽養就管不了了。打起官司就徹底撕破了臉,老人家更沒好日子過。”

“不過,有的老人也是自作自受,偏心得很……”那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律師忽然開了口:“還有上次那個老頭,年輕的時候吃喝嫖賭,家裏人都鬧成了仇人,老了一生病又來要求贍養,我才不願意管他呢。”

晏晏聽着她們三人聊天,全然插不上嘴,她們描述的生活是她從未想過,也根本不曾去想的。

她當然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人不像她這樣從出生起就衣食無憂,那些從文字裏讀到的艱貧困窘像一沓色調灰暗的黑白照片,用一種單一的姿态凝固在她的認知裏。然而她這半日裏聽到看到的人和事,卻斑斓如全彩插圖的昆蟲百科,常常有數十種種詭異絢麗又名稱拗口的奇異生物占據着整面書頁,蟬和蟬不同,蛾和蛾也不同……那細細密密的斑紋和須角裏寫滿了她聞所未聞的冷知識。

國防部最終對外公布的報告結論是“動力故障”,此類公告一向點到即止,外界也自覺不會追問。對內通報的略微詳細一些,電池倉進水的說法各方都認可,但究竟是設備問題還是操作失當,仍然争執不下。虞紹桢反複思量,也想不出是什麽人為了什麽緣故從封存的檔案裏抽走了那幾頁報告。不管是設備問題還是操作失當,要為這件事負責的人都不夠資格讓國防部這樣維護。

他思緒糾結,驀地想起婚禮那晚晏晏嘲諷他的話:“你運氣真好,死了那麽多人,別人都為這件事觸黴頭,你還能賺便宜。”

如果真有什麽要掩人耳目的事,那一定會有人從中得了好處。然而出了這樣的事,稍微沾點邊的都得掉層皮……硬要說好處,那只能是全軍艦只除了剛返廠保養過的,全部輪換檢修,超期服役的報上來不少,一艘跟事故艇同期的潛艇連消聲瓦都掉了……所謂“哀兵必勝”,之前扯皮的預算明年大半有了着落。可這純然是公事,就算有人将來在采購上打主意,兩件事也隔得太遠了。

晏晏……

他沉潛的思緒間飄着她秋葉般的影。上個禮拜,家裏寄來幾張悠悠百日的照片,他把寶寶被晏晏抱在懷裏的一張夾在了辦公桌上的鏡框裏。凡看到的人都要誇兩句“有其母必有其女”,贊他運氣好。他總是含笑點頭,照單全收。他離她千裏之外,卻仿佛真地成了人人豔羨的恩愛夫妻,有時候,連他自己都相信了。

他常常夢見她,有時候還有悠悠,只是夢裏的女兒已經大到可以坐在他肩頭,而且不像他,像晏晏。在夢裏,晏晏總是牽着他的手,要十指緊扣,“不要像遛狗似的!” 這夢境太過真實,以至于他醒過來的時候,仍然以為,是真的。

他胸腔裏一片雲朵般膨脹而柔軟的疼,他不能抑止地伸出手去,拿起了電話。可是手指懸在按鍵上許久,才撥了另一個號碼。

電話那頭不勝欣喜的女聲嬌而亮:“你是出海了嗎?這麽久沒消息,悠悠百天你也沒回來。”

“沒有,不過這邊最近事情很多。”虞紹桢隔着聽筒微微一笑,也很久沒有人接到他的電話表現得這麽開心了:“毓寧,你常去看我女兒嗎?”

“我本來想去的,可虞伯伯也經常在,我就不好去了。”

“你還怕我爸啊?”紹桢笑道:“沒有必要。”

“我不是怕他。”毓寧低低反駁了一句,急忙換了話題:“悠悠長得很像你哎,将來一定是個大美人!”

“現在不美嗎?”虞紹桢樂得有人願意跟他講幾句女兒的事。

“現在太胖了。”霍毓寧咯咯笑道:“渾身上下都肉嘟嘟的。”

“你小時候也很胖的好不好?”

“哎呦,我又沒說小虞小姐不美,你犯得着嘛?”毓寧扁扁嘴道:“你找我什麽事?” 電話那邊忽然沒了聲音,“虞紹桢?”

“……我想問問你,晏晏最近怎麽樣?”

“為什麽問我啊?你打電話回栖霞呀,她一日三餐吃什麽,都有人告訴你。” 毓寧忍笑調侃,可聽筒那邊的人卻不接腔:“哎,你現在怎麽這麽悶啊,沒有女人喜歡慘兮兮的男人好不好?”

“你要是有空,約着晏晏出去玩吧。”虞紹桢輕聲道。

“我倒是想,可她現在也好忙。”

“忙功課嗎?”

“不僅忙功課,她周末還去法援中心做義工呢。”

“法援?”虞紹桢皺眉道:“她現在就需要實習嗎?為什麽不去彭律師那邊?”

“我哪知道?也許她是母性光輝泛濫,變博愛了。”毓寧笑嘻嘻道:“怎麽?你不樂意?”

“不是,法援接手的案子很雜,什麽人都有,不太安全。”

“她去了一個多月了,還用你提醒?”

虞紹桢還要說話,突然走廊裏一陣紛雜的腳步聲,一個出去吃飯的同事幾乎是小跑着回來,急匆匆道:“出事了。”

紹桢連忙挂了電話,心道基地最近根本沒有出海的任務,還能出什麽事?

“船塢那邊撈上來一個人。”

“什麽人?”

“不知道,聽說衣服是個中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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